第六章:寒岚遮旧枝 第二节:群狼

(一)

十日后,宣德门外。

街角的阴影中响起几声咳嗽,青衣人闻声笑道:“又咳,四月末的寒气仍是如此重么,还是又要落雨了?”

紫裘公子止住咳,慢慢道:“这是我自己心底的寒气,和春夏寒暑无关。稍后我去会一会高俅,你自去金梁桥边做你的事。”

青衣人闻言皱眉半晌,说道:“五月的事,你真的想定了?此事究竟是势在必行还是多此一举,我以为尚待商榷。”

紫裘公子淡淡道:“就算是多此一举,对我们又有何坏处?”

青衣人道:“随你吧,反正已迟了许久。你说要见高俅,又是为得什么?”

紫裘公子笑道:“五月初四的事被高俅探到后,他焦急惶恐,已找了我数日,我若再不去见见他,只怕高太尉真的沉不住气了。”

青衣人道:“高俅不该是轻易心慌意乱的脾性,当心有诈。”

紫裘公子淡淡道:“他知道若自己不露出一副慌乱样子,我更不会去见他了;你那边的事,早去早归,不要久耽。”

青衣人一怔,苦笑道:“此番能不能活着回来尚未可知,谈何早去早归?”

紫裘公子沉吟片刻,道:“无论能不能杀得了洛笙寒,都不要久耽。”

青衣人若有所思,笑道:“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这便去了。”说罢转头走入了御街熙攘的人流中。

紫裘公子目光黯淡,如同灰色的雨水,他默立着,眼见皇城里朝会散了,大臣们纷纷走出宣德门。

走在最先的是蔡京蔡卞兄弟和张怀素,蔡卞昂头阔步,不时与身旁道士打扮的张怀素交谈几句;三人身后丈外,年轻的起居郎叶梦得垂首静静跟着,不疾不徐。

紫裘公子看了片刻,转身朝着高俅府邸方向行去,他穿行在人群中像一道虚影,行人拥挤,却无人沾到他一片衣袂。

走到汴河边,紫裘公子倏地放慢了脚步,闪身躲到一个卖糖人的小贩之后,少刻,一名红袖少女匆匆走过。

紫裘公子瞥见龙婉兮的容光后微微一怔,神情似有所悟,无声地笑笑,继续前行。

(二)

太尉府中,高尧辅愁眉苦脸,对着一句诗发呆,仍是他自己写的那句“一枕寒声湘浦雨,满窗秋色洞庭烟”。他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愁思,心里想着见过一面的苏家小妹子,又想及父亲的严令,忍不住叹息一声。

“一个小孩子,怎么心事比我还重。”笑声响起,吓得高尧辅四下乱看;只见紫裘公子不知何时已站在堂中一角。

高尧辅舒了口气:“叔叔,又是你。”

紫裘公子笑道:“我在你这样年纪时,也没像你这般寻愁觅恨。年轻人总爱胡思乱想。”

高尧辅挠挠头,笑嘻嘻道:“叔叔,那你一定没成家。”

紫裘公子一愕,随即哈哈大笑;这时高俅匆匆回到家中,见到紫裘公子,脸露喜色,随口将儿子赶出堂,道:“阁下终于来了,五月初四的事,已定下不改了?”

紫裘公子面露讶色,道:“此事你怎会得知,我布置得分明极为隐秘。”

高俅脸上微现得色,淡然道:“那没什么难的,我只问你,为何忽然兵行险招,以往的布置都弃掉了么?”

紫裘公子道:“兵无常势,富贵险中求。”

高俅哼了一声,冷冷道:“高某不奢求天大的富贵,只求个安稳。阁下突然犯险,难免攀扯到高某,那只好请阁下赐教,高某该如何行事?”

紫裘公子随口答道:“那简单得很,弑君之后,就由太尉力主立赵桓为新帝,幼帝既立,太尉到时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高俅浑身一震,急促道:“简单得很?我看却是难如登天。就算赵桓能继位,恐怕也要被蔡党挟持。”

紫裘公子笑道:“原来高太尉心如明镜,那又何必问我?”

高俅若有所悟,语声缓和:“难道阁下是说,高某是在杞人忧天?五月己丑那日,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紫裘公子淡淡道:“弑帝非同儿戏,岂能说弑便能弑成的?”

高俅揣摩着这句模棱两可的话,犹疑道:“可是上次在集英殿上,若无云梦侯在场,那刺客岂非已经得手了么?难道说五月初四谢云留仍会在天子身旁?”

紫裘公子摇摇头:“谢云留何去何从,无人能算定。不过高太尉不通武功,看不出当日就算云梦侯不在殿上,天子也不会死。”

高俅寻思片刻,恍然道:“原来如此,天子御前定有高人暗中护卫,原也该如此。那么是高某多虑了?”

紫裘公子道:“一日未到五月己丑那天,便一日不能高枕无忧,这道理太尉还须在下明言么?”

高俅沉吟道:“我已着手慢慢地逐日增加皇城禁军,又在天子常临的殿外布置高手,以防到时不测。”

紫裘公子笑道:“高太尉未雨绸缪,心中早已有了定夺,急着见我不过是以求佐证,换个心安罢了,既然如此,在下告辞了。”

高俅忙道:“阁下莫急着离去,还有一事,我听到些风声,似乎圣上有意联络女真完颜部,共伐契丹国,阁下对此可有耳闻?”

紫裘公子不动声色道:“竟有此事?高太尉消息倒颇灵通。若此事为真,那是上上之策,就只怕颇难与完颜部结盟。”

高俅眼光一闪:“上上之策?”

紫裘公子肃然答道:“上上之策。”

高俅缓缓点头:“高某明白了,恕不远送。”

紫裘公子走出厅堂,忽而轻轻一笑:“高太尉,若想看好你家的孩子,逼得太紧或许适得其反。”

高俅愕然道:“高某家事,阁下何必操心?”

说完,他听到紫裘公子笑声已是在很远处传来。

(三)

王黼低着头匆匆走在汴河岸边,心中盘算着刚得到的惊天讯息。他边走边四处张望,不住留神周围是否有人跟踪。

正走着,王黼左右乱看的眼神瞟到了一名少女,不由一愣,认出是教坊司的舞女龙婉兮。王黼深为畏惧谢云留,自从得知龙婉兮当了云梦侯的弟子后,连带对她也避而远之;龙婉兮每日去止弃楼静思,少去教坊司演舞,此举正合王黼之意,自也不去管她。

这时见到龙婉兮从不远处走过,王黼却两眼发直,心说:“这少女容光照人,实是倾国之色,怎地我以前却没发觉?”

这念头在王黼心中一闪即逝,他加快步伐,走到蔡京相府门前,叩门等候,片刻后便进了相府。

蔡府管家引着王黼在偏厅入座,奉上茶水,道:“我家主人尚未回来,请王郎中少待片刻。”

王黼眉宇间流露焦色,道:“好,我有天大要事,舍命来告与蔡太师。”

(四)

蔡京兄弟与张怀素三人同行半晌,蔡卞自回其府,张怀素却仍与蔡京边走边谈,一路走到了汴河岸边;蔡京笑道:“张仙人术法通神,若早到汴京,恐怕容不得云梦侯名声遮天了。”

张怀素高深莫测地笑笑,刚要谦语几句,忽然心生异样,骤然回头一望,只见身后丈许只有叶梦得安安静静跟在后面,张怀素皱眉转头,又看向左边,顿时恍然。

蔡京见张怀素神色有变,顺着他的目光向左望去,见到一名少女走过,便笑道:“这女子颇为美貌,是么?”

张怀素缓缓摇头,说道:“非止美貌,这少女神姿颇不寻常。”

叶梦得跟了上来,接口道:“如此光彩照人的女子,倒也少见。”

三人边谈边走,不一会到了相府前,张怀素告辞离去,叶梦得却不紧不慢地跟着蔡京入了府中。

到了堂中,管家来报:“教坊司的王黼说有大事相告,正在偏厅等候。”

蔡京思索片刻,对叶梦得笑道:“阁下见见这王黼无妨么?”

叶梦得淡淡道:“无妨。”

蔡京命管家将王黼请到堂中。王黼见到起居郎也在此,不由得一惊。

蔡京笑道:“王郎中有何大事?”

王黼眼望叶梦得,犹豫不语。

蔡京道:“但讲无妨。”

王黼又是一惊,揣摩着蔡京的话,良久才道:“我新得知一事,五月初四,有人要刺杀圣上,另立新主!”

蔡京闻言心下了然,此事他早已暗地里探知,没想到这王黼也知了,邀功般地来告与自己;当即诈作大惊,道:“当真?王郎中是如何得知的?”

王黼干咳一声,道:“这消息是下官无意中知晓,总之是千真万确。”

蔡京知他不愿详说,便点点头,皱眉道:“待我想想。”

叶梦得开口道:“今日殿上朝会,高俅忽然提出要增设皇城守卫,想来也是得知了这一消息。”

蔡京一拍腿,恍然笑道:“定是如此。叶先生心思好细。”

王黼闻言急道:“这如何是好,太师,您老也须得早些禀明圣上,多派护卫在宫中,否则到时护驾之功都被高俅占了去……”

蔡京截口道:“王郎中好糊涂!皇城中禁军兵甲布置早有定制,岂可因一句谣传就妄自更改?当前宫中守卫森严,刺客断然没有可乘之机,咱们不必忧虑。明日朝上我会驳回高俅今日的廷议,皇城禁军不增减一兵一卒。”

王黼愣住,他心中颇不以为然,可见蔡京神色肃然,不敢争辩,只得点头。

叶梦得淡淡一笑:“太师此言甚是。”

王黼更是不解,心说:“这两人遇到大事怎么如此糊涂?好在蔡相的弟弟蔡卞执掌枢密院,若蔡党无意加设守卫,高俅虽是禁军殿帅,也没多少兵甲能调用。如此高俅也不会独得大功;就只怕圣上当真遭了不测,那又如何是好?”

蔡京见王黼面色有变,便笑道:“王郎中甘冒奇险传讯与我,蔡某铭记于心、感激不尽;正好叶先生也有一件大事要告与我,咱们一同听听吧。”

王黼闻言颇喜,蔡京此举无疑已把自己当成了心腹;叶梦得淡然道:“我追随圣驾一月之久,揣摩圣意,圣上似颇有东联女真、共击辽国之意。”

王黼大惊失色,颤声道:“这……这可真是大事了,这方略能行得通吗?”

蔡京脸色镇定,沉思良久才道:“我知女真完颜部之主劾里钵是一代雄主,颇有勇略,不知还活着吗?若他与圣上定下盟约,或能败契丹人,收复幽云十六州。”

王黼不知劾里钵是谁,无从接话,只连连称是。叶梦得笑道:“完颜劾里钵已死去多年,现下女真各部共主乃是劾里钵的长子乌雅束。”

蔡京道:“哦?这完颜乌雅束才略何如?”

叶梦得答道:“远不如其父。”

蔡京点点头,又沉思良久,道:“看来结盟之事终属渺茫了。叶先生可知完颜劾里钵死在什么年纪?”

叶梦得笑道:“当在五十许吧;完颜劾里钵雄略过人,眼光深远,他若活着,确可与大宋为盟;听闻劾里钵临终时,他的弟弟完颜颇刺淑问计后事,完颜劾里钵只道:‘汝惟后我三年而已,又何必多问?’后来颇刺淑继任部主,果然在三年后病死,临终时叹道:‘我兄真多智哉!’。”

王黼啧啧称奇,蔡京也笑道:“当真是眼光深远。”

叶梦得道:“此事在女真各部广有传闻,或经夸大也未可知。不过完颜劾里钵生前还说过自己的长子乌雅束性子柔弱,以他眼光必不至说错,那么乌雅束当不会答应与我朝结盟。”

蔡京闻言叹惋:“看来幽州收复无望了。”

叶梦得轻轻一笑,不再说话。

(五)

云中一梦阁上,龙婉兮诵完那卷心法,想到十日之期已到,便带着纸卷去清水楼。刚出了止弃楼,便见到孟公子和小赵在街边等候自己。

三人打过招呼,孟公子道:“先前遇到秋姐,她近日一直紧盯叶梦得,托我们告诉龙姑娘,叶梦得与蔡京近日联络频繁,或有所图谋,咱们得小心留意。她还说想深入蔡府,探个究竟。”

龙婉兮凝神思索片刻,道:“让咱们的人加倍小心,撤回一半的暗哨,以防奸相察觉。”说完,见两人怔怔望着自己,不由奇道:“你们盯着我看什么?”

孟公子笑道:“小赵见龙姑娘貌若天仙,眼睛都瞧得直了。”

小赵脸上一红,醒过神来,忙道:“哪有此事,孟大哥又来取笑我。”

孟公子轻声笑笑,不再多说,心中却着实诧异:他望了龙婉兮几眼,只觉少女眉眼仍和往昔一般无异,可偏又让自己觉得哪里变了,整个人看起来愈发飘然出尘,风姿绝俗。

龙婉兮诧异道:“你们两个今日的目光好生古怪,我还有要事,这便去了,你们再见到秋姐姐,告诉她不要盯得太紧,蔡府里更是万万去不得。”

孟公子和小赵郑重记下,龙婉兮别了二人,沿河而行,不久远远瞥见了王黼正在街边,她厌烦此人,快步走过,趁着四下无人注意时进了清水楼。

她每次都避开饭时上楼,这次楼上仍是空无食客,只有梁老独坐饮茶,似等她已久。

见龙婉兮上楼来,梁师半一眼望去,便是一惊:少女的神采气质较之十日前已浑然不同,周身神机蓬勃,隐隐让他有深不可测之感。

梁师半不等少女开口,当先问道:“这十天发生了什么事没有?”

龙婉兮想了想,答道:“婉兮探知皇帝身边的叶梦得和奸相……”

话未说完,梁师半就打断道:“我是说,这十天里谢云留是否教了你什么?”

龙婉兮摇头道:“没有。师父只让我每日去阁上诵读那卷晦涩心法,什么也没教过我。”

梁师半点点头,对龙婉兮的神采变化苦思不解,随口笑道:“龙丫头,在我面前,你也称他为师父了。”

龙婉兮一凛,忙道:“婉兮失言了。”

梁师半笑呵呵道:“他本就是你的师父,这并不算失言。只是我之前从未听你这样称过他而已——对了,那卷心法呢?”

龙婉兮取出那一卷纸递上。梁师半只粗粗看过第一页,便连连摇头,笑道:“荒谬、荒谬……”随即翻到第二页,只看了两行,忽然头晕眼花。

梁师半暗自心惊,将内息缓缓运转了一周天,凝神往下看,又看过一行字,顿觉脑中锐痛、喉头腥甜。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心法,调息良久,吐出一口气,心中颇为惊骇。

龙婉兮看得迷惑,问道:“梁老,你老人家不舒服么?梁老,梁老?”

连叫数声,梁师半才回过神来,道:“不碍事,龙丫头,你在这里少坐。”说完拿着那卷心法进了帘后内堂。

内堂里坐了一名中年男子,起身道:“师兄。”语声尖细,赫然是宫中宦官梁师成。

梁老道:“师弟,你来看看这谢云留写的心法,莫看太快,看上两页,瞧瞧是否有什么古怪?”

梁师成目中锐光闪现,接过纸卷,慢慢道:“云梦侯的心法?今日倒是开了眼界。”

梁老道:“看时须得留神,最好护住心脉。”

梁师成缓缓点头,看了起来,他一言不发地看完了第一页,翻到第二页。梁老在一旁凝神看着,只见梁师成默默看完了第二页,又神色如常地翻到了第三页。

梁老面色微变,却未阻拦;梁师成把第三页只看得几眼,忽然身躯一晃,嘴角溢出鲜血来。

梁老大惊,劈手夺过那卷心法,运劲抵住梁师成背心,帮师弟调匀内息。

良久,梁师成才慢慢开口:“好生古怪的心法,只是瞧瞧,便能伤人。”

梁老道:“师弟,你坐下歇歇。”说完拿着纸卷走到外堂。

龙婉兮见梁老回来,起身站起。梁老寻思片刻,问道:“龙丫头,你说这十日里,你每日都诵读这心法?”

龙婉兮道:“是,婉兮每日都会从头至尾读上多遍。”

梁老心下称奇,说道:“嗯,你读来给我听听,就读前几页。”

龙婉兮微觉不解,接过纸卷,道了声“是。”便开始诵读。

梁老见少女语声清脆,读得流畅清晰,很快就读到了第六页,便摆摆手,苦笑道:“就读到这里吧——龙丫头,你以后若依照这心法习练内功,须得万分在意。稍觉不妥,即刻来见我。”

龙婉兮将梁老的话记在心里,又和梁老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去。梁老回了内堂,梁师成道:“我竟听不出这少女诵读声中的内息流转,但声音却沛然有神,实在奇怪。”

梁老道:“她此刻其实身无内力,看来,我得多派几个暗中护她的人了。”顿了顿,又道:“你方才对我说的五月初四之事,一早周闻也探来告诉我了,可见你心中还有我这师兄,未打算瞒我。”

梁师成苦笑道:“师兄终究还是信不过我。”

梁老叹息一声,又问:“皇帝知不知道自己会在那日遇刺?若蔡京等臣得知,会否上禀于他?”

梁师成慢慢道:“我想,天子应当不知。此事极为隐秘,蔡京高俅等辈,一是未必能知此事;二是就算得知,恐怕也多半不会奏给圣上。”

梁老淡淡一笑,道:“只要有一人探到,便称不上极为隐秘,何况你与周闻都已知晓?我再问你——距下月初四己丑日还有十天,若天子一直不知,你是他身边近侍,会不会告知他此事?”

梁师成摇头道:“不会。”

梁老面色一缓,又待开口,梁师成却忽然道:“师兄,莫再问了。”梁老叹道:“罢了,你好自为之。”

梁师成苦涩一笑,默默掀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