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春尽夜雨迟 第三节:传花
(一)
哲宗绍圣元年。
四岁的龙婉兮穿过鸟鸣不绝的巷陌,穿过长长窄窄的街,穿过高高旧旧的家门,来到院子里,看到堂中一名须发灰白的文士起身走出门,向着自己走来脸上绽出一丝温暖的笑意——那是自己的爷爷。
小婉兮看着爷爷慢慢走近,清晨稀薄的阳光照得爷爷的胡须微微发亮;爷爷的笑容好像也是发亮的。
——爷爷走到小婉兮身前,眼光中透出慈爱,随手折了院落中的一朵野花,抚了抚女孩儿的头发,将花插在孙女的发际;而后温和笑道:“年轻的孩子就如朝花一般美好,多好的小女孩儿啊,要好好地长大。”
随后,爷爷领着她走向屋内,她边走边摘下头上的花,拿在手里瞧得出神——那是一朵杜鹃花。
(二)
建中靖国元年,龙婉兮的奶奶过世,爷爷命自己的护卫龙聆飞接十一岁的龙婉兮去汴京。
一路上风吹雨淋,龙婉兮听着龙叔叔讲爷爷身居相位后的种种故事,憧憬着将要到来的汴京生活,想着或许会住进大大的园子,里面种满了杜鹃花——虽然,她还从未告诉过别人她最喜爱的花就是杜鹃花。
(三)
到了汴京后,龙婉兮却觉得很难过,因为爷爷没有让她住种满花的园子,甚至没有来见她一面,只是吩咐龙叔叔带着她好好学武。
从此她依照爷爷的意思改姓龙,跟着龙叔叔习剑,在汴京江湖市井中安定下来。
龙叔叔本就出身于汴京武林,带着她拜访了许多前辈高人,也结识了不少朋友伙伴;渐渐的,许多江湖人知晓她是当朝宰相的孙女,都说现下朝廷对江湖宽和了许多,那是因为曾布看在自己孙女的份上;因此对她也格外的好。可她心里总盼着爷爷能来见见她,对她说几句话,好让她心里不那么空空落落,像少了些什么。
(四)
来汴京后,龙婉兮常听龙聆飞叔叔说到一个名叫“谢云留”的人,每次提起他,龙叔叔总是语带钦佩,说谢云留击败了辽国勇士,扬我大宋威名,是个了不起的剑客。
同汴京城的许多少女一样,她和她的女伴们也都对谢云留充满了敬仰与好奇,常常跑去甜水巷,想目睹白衣剑仙的风采,可却总徒劳而返。有一天清晨,她和几个女孩儿走到甜水巷,见到一驾马车飞驰而过,身边一个女孩儿拍手道:“看,这是云梦侯的马车,他一定是要去城外赏花。”
十一岁的龙婉兮目光追着马车转过长长的青石路,心里想着,马车里一定有一个眉目英俊的白衣公子,神情是那么骄傲,却会站在一朵花前温柔地注视。
(五)
崇宁元年五月,一个黄昏,龙叔叔忽然找到她,匆匆说道:“婉兮,你的爷爷要见你。快跟我来。”
龙婉兮听了心中砰砰直跳,跟着龙叔叔来到了爷爷的住处。她到汴京已经有一年多了,她要问问爷爷想不想自己,为什么迟迟不见自己。
龙叔叔把她领到爷爷家的后园就转身离去了,龙婉兮站在后园门口,看到园中花圃前站着一个矮瘦的老者,正负手背对着自己。
龙婉兮眼前有些恍惚,因为在她幼时的记忆里,爷爷的身影是很高大的,像一座山。
龙婉兮心绪激动,向着爷爷背影走去;不远处的老者听到脚步声,回头一望,却没说什么,而是快步走入了花圃的篱笆内。
龙婉兮脚步变缓,怔住了,她难过地想:原来爷爷并不想见我,甚至还躲着我。
就在这时,篱笆里面的老者忽然转过身来,将手颤巍巍地缓缓伸过稀疏的篱笆,朝十二岁的龙婉兮递过来,老者脸上咧开烂漫的笑,手中,拿着一朵杜鹃花。
龙婉兮有些困惑,有些迷惘,却也隐隐感到了什么——她从爷爷顽童般的笑容和传递过篱笆的花中,感受到了一种庄重。
十二岁的龙婉兮轻轻迈步,走到爷爷对面,也伸出了手,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已在不自主地颤抖——她隔着篱笆,接过了那朵杜鹃花。
在触到花的时候,龙婉兮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深沉殷切的爱,不止是爱——随着花传递过来的,还有难以言说的血脉、智慧和勇气。
那天黄昏,曾布没有对自己的孙女说一句话。他一生风雨多姿,哥哥是天下知名的文豪,妻子是才貌双全的女词客;他历经五朝帝皇,结交过王荆公、司马温公、东坡先生这样的旷世奇才,斥过韩琦、章敦这样的千古名臣,斗过蔡京这样的大奸巨恶,却在见自己孙女最后一面时一言不发,只是静静传过去一支杜鹃花。
这样一种厚重无言的传承,让龙婉兮在以后的许多个夜里辗转难眠。
(六)
随后,龙婉兮静静地离开了爷爷的家;从此,她不再觉得心中空空落落。
翌日,一年来被蔡京连番构陷的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曾布,遭众御史争相弹劾,诬他独断专行,乃至“呼吸立成祸福,喜怒邃变炎凉”,天子闻言震怒,罢曾布相,使知润州,诸子侄皆遭蔡京下狱拷打,独龙婉兮随师从龙姓,少与曾布牵连,逃过一劫。
(七)
许多天后,龙婉兮去找龙聆飞叔叔,问道:“你常说谢云留剑法天下无敌,那他为什么不去帮爷爷,为什么不去杀了蔡京这个恶人?”
龙聆飞看着女孩儿眸中晶光闪烁,默然不答。他不知道,女孩儿在得知爷爷的事后,曾独自跑去止弃楼,对门踢打哭喊了半日,却无人应。
后来,龙聆飞重病逝世,龙婉兮独自在汴京武林中过了两三年,结识了秋燕离、吴浊等好友。武林前辈对她多有照顾,伙伴们也都喜欢这个宁婉温柔、笑容好看的小姑娘。
直到崇宁四年秋,信陵坊之夜,谢云留杀章府一百零三人。
此事传遍汴梁后,许多龙婉兮的朋友都发现少女似乎变了许多,虽然一样有说有笑,可却常于谈笑中忽然安静下来,不知在想着什么。
仿佛心中一抹残存的希冀也终于黯淡,龙婉兮勤加习练龙聆飞传下的武学,心思沉静了很多,有一日见教坊征召新舞女,她心念一动,便应召入了教坊司。
年轻的孩子就如朝花一般美好。可是美好的事物往往脆弱。
但真正的坚强,却总蕴藏于这样的脆弱中。
(八)
大观元年三月暮春,龙婉兮在集英殿上献太清舞,宴散后回到住处。
她伤心今夜吴浊之死,一路恍恍惚惚,推开门后茫然不知所措,不经意间瞥见屋内桌上多了一页素笺。
龙婉兮走近一望,心弦顿时一颤,良久移不开目光。
那素笺上有工笔画着的一朵杜鹃花。
龙婉兮回过神来,拿起素笺,只见上面仅仅写着八个字:行该其高,默至北辰。
她苦思不得其解,暗忖:“杜鹃花的事只有自己和爷爷知道,难道这是从润州传来的消息?还有另有其人?”
那一夜,龙婉兮久久难眠,眼前不断闪过一枝穿越篱笆传递来的花。
(九)
大观元年三月癸丑,清晨。
龙婉兮去州桥边找到孟公子,问道:“‘行该其高’是什么意思?”
孟公子问明四字,思索片刻,道:“这句似是说一个人的品行——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四字,等我回去翻翻书,午时来告诉你。”
龙婉兮道了声谢:“原来‘行’是说一个人的品行,我还以为意思是说,该当行到高高的地方去。”
孟公子哑然失笑:“当然不是。”
两人随后告别;到了正午,孟公子来找龙婉兮,说道:“我翻到了,原来这四字出自晋代陆云《赠鄱阳府君张仲膺诗》中的‘行该其高,德备其新”一句,果然是讲人的德行的。”
龙婉兮微微点头,心中愈加不解。
(十)
大观元年三月癸丑,戌时一刻,龙婉兮在教坊司住处的闺房中对镜而立,双眸如水,脸上却凝了一抹愁云。
她伤痛好友身死,又对那素笺上的字困惑不已;心思烦乱中,敲门声忽然响起。
……
“龙姑娘,喜事喜事——蔡相的公子、杭州府的蔡知州请姑娘去丰乐楼饮酒谈诗。”
……
龙婉兮不语,寻思:“这王黼酒囊饭袋,自己一掌就能击死他,只不知他身边这瘦子武艺深浅,想来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吴大哥已死,自己也不愿留在教坊了,不如……等等,他方才说要我去丰乐楼饮酒……行该其高……难道是指……汴京城最高的地方……丰乐楼……”
“那好,咱们这便去丰乐楼吧。”
……
“龙堂主,请去换衣吧,不然大雨顷刻即至。”
回屋换衣衫藏钩索短剑时,龙婉兮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桌上——那写着“行该其高,默至北辰”的素笺正躺在桌上,一朵杜鹃花静静在纸上绽放。
(十一)
一路上龙婉兮紧敛双袖一言不发,思索着素笺上的字。
走到景明坊时,他们三人看到丰乐五楼在远处渐次亮起显现,宛如夜色中有人以流光的灯盏为笔,正作一幅巨画。
王黼笑道:“看,这就是丰乐楼闻名汴梁的灯河了。”
三人向着楼台灯火走去,少顷怪风陡至,只见远处楼上灯火顿灭,取而代之的则是北面阁楼上忽然亮起的孤灯。
王黼见到北阁灯明,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骤变:“我见那楼下似有禁军把守,我就不凑近了,在下告辞,告辞……”说着慌慌张张地走了。
魏槐影嘿嘿一笑,说道:“这北楼的灯亮得诡异,像天上的孤星。”
一旁的龙婉兮闻言一颤,思忖:“北楼,天上孤星……‘默至北辰’——莫非这就是北辰?”
龙婉兮边走边想:“默至又是何意,默,默,是了,默者无言……‘行该其高,默至北辰’……只有‘該’字中有‘言’,去掉该字左边的言字,是个‘亥’字……”
走着走着,少女忽然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魏槐影阴声怪笑:“嗯?你问我么,我怎会知道……”
(十二)
片刻后,龙婉兮随魏槐影走到了丰乐楼前,听魏槐影对脸色苍白的公子禀报,那公子听完后道:“那就送这位姑娘去我哥哥宴上;亥时将至,沈先生,你随我上北楼去。”
……
“亥时将至……亥时将至……”
……
“龙姑娘,你来看,这道菜奇就奇在……”
蔡韵话音未落,忽见龙婉兮袖中窜出一道银光,朝他心口射来。
……
龙婉兮飞奔在廊桥上,隐隐听到二更天的更鼓声在大风中传来。
亥时已至,少女当即激发钩索,如飞燕投林,射入了丰乐北楼的阁楼中。
(十三)
半空里,龙婉兮心弦紧绷:“行该其高,默至北辰,若真是爷爷的安排,那么自己会见到什么呢?”
……
“你……你是谢云留?”
(十四)
白衣公子的语声悠悠至耳:“你身上似有一股香味,颇为清雅。”
“这……这话算什么?算是调笑轻薄,抑或无心之言?”
“这香味应当是山花之香,嗯,极像是杜鹃花的香味。”
少女身子剧震,双眸微润,心中掠过一个荒唐念头:“难道爷爷已死在润州,神魂化为了杜鹃花香,千里来佑护我?”
(十五)
大观元年三月癸丑,亥时大雨,丰乐楼外。
龙婉兮看看面前的重重禁军,心里有些发慌。
这时,白衣公子忽然又走了回来。
龙婉兮怔怔看着去而复返的谢云留——白衣公子的脸被伞半遮住,雨夜中看不清神情。
——倏然,龙婉兮敛在袖中的手被谢云留握住、挽起,随即被一股轻柔的力道往前一带,龙婉兮不由自主地踏出一步。
肃立在大雨中的数百禁军间无声地裂开一道狭长缝隙。
白衣公子牵着红袖少女的手静静向前走,两柄伞一前一后。
少女把头垂得很低,可她知道,自己身子两侧是如林的枪戈,头顶伞上是飘坠如线的雨水,而前面,而前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