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春尽夜雨迟 第二节:吹柳

(一)

大观元年三月癸丑,丰乐楼前,亥时将至。

街上江湖群豪观望沈砚秋与使“紫极刀法”的年轻人打斗,人声纷乱。

有两人远远离着丰乐楼灯火,站在暗影中看着。其中的青衣人蓦然开口:“赵燕歌的徒弟刀招灵动,可惜不够果决,不出十招就要给老沈一掌击死。”

这时怪风吹来,满楼灯火俱灭,围观的江湖人都惊疑不安,青衣人与紫裘公子不动声色地继续观望,直到北楼阁中忽然亮起了一点灯火。

人群一寂,纷纷看向北阁;青衣人身边的紫裘公子却头都没抬就向西走去,随口道:“不用看了,今夜沈砚秋必死。”

青衣人目中流露诧异之色,随即跟上紫裘公子脚步,走出数步后回望一眼,模模糊糊看到沈砚秋闪过了年轻人的一刀,仰头望向北阁灯火——这一瞬里,沈砚秋的身形掌法拙乱如孩童。

紫裘公子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忽道:“时辰差不多了,你这便去止弃楼吧。”

青衣人在后头应了一声,两人复归沉默,继续沿着景明坊的街道西行;未过多时,有两个步履匆匆的人迎面走来——一名长袖少女,和一个灰白衣衫的汉子。

紫裘公子蓦然止住脚步,静静等这一男一女走过了身边。

青衣人走近紫裘公子,嘿了一声,道:“你也看到了吧,果然风雨将至,连魏槐影也已到了汴京。”

紫裘公子蹙眉咳嗽了数声,说道:“魏槐影来汴京不足为奇,我奇怪的是他身边的女子。”

青衣人讶然失笑:“不过是个小女孩儿,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紫裘公子斟酌着字句,慢慢道:“这女孩身上透出些不寻常的味道,要么是有极大的心事,要么是要做一件极重要的事。”

青衣人不以为然,笑道:“总是如此疑神疑鬼,蜜里也要被你嗅出臭味儿来,不多说,我去甜水巷那边了。”

紫裘公子嗯了一声,又道:“风雨将至时,有的人像燕雀一样惊得飞散躲避,有的人却会被暴雨的腥味引到浓云之下,等着饮雨止渴——魏槐影便是后者之一,像他这样的人,还不知道会来汴京多少,我们稍加留心即可,不足为患。”

青衣人点点头,纵身提步,身形连晃,瞬息消失不见;只余下紫裘公子静立着,望向长街另一边,长袖少女和灰白衣衫汉子的身形已有些模糊——街灯下,紫裘公子的双眸中映出两道遥遥的人影:一道灰白如鬼,一道长裙广袖,渐行渐远,终于全然没入丰乐楼黑漆漆的楼影中。

片刻后,丰乐楼的灯火再度亮起,紫裘公子才转身离去,他的脚步声暗合汴水流动的韵律,口中轻声呢喃着四句古怪的诗——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看一眼丰乐北楼阁上那如星如豆的清光。

(二)

大观元年三月癸丑,亥时,止弃楼前。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行四人在楼前下马,四下张望片刻后,走近便欲敲门。

倏然,楼檐下闪出一名青衣人,挡在四名来者身前。

四名来者俱惊,显然方才没察觉到楼下还藏着一人。

青衣人略一打量来者,只见四人中一名老者约摸五六十岁,其余三人都是满脸英悍的壮汉。四人都戴貂帽,双耳旁垂有长辫。

那老者突兀开口:“你是谁?是这楼里的人吗?”他身穿白狐皮裘,衣饰在四人中最为华贵。

青衣人弯腰施礼,笑道:“我是这楼中的管家,我家主人外出饮酒未归,不知几位尊姓高名?”

老者和三名壮汉对望一眼,随即道:“我们只和云梦侯说话,既然他没回来,那我们进楼去等。”

青衣人双手一拦,笑道:“那可不成,云梦侯的府邸可不是说进就进的,至少几位须得先说明来意。”

老者犹豫半天,才道:“我们有天大的事要见云梦侯,还带有我们……我们主人的亲笔书信,请你去叫云梦侯回来和我们商议。”

青衣人听老者说了几句话,只觉他腔调颇为怪异,又见了这四人服饰,知道所等不差;便道:“原来如此,只是云梦侯常常出门一夜长饮,或许到天亮才回来;不如几位把书信先交与我,等天亮后我自会转交给我家侯爷。”

那老者摇摇头,皱眉不语。青衣人瞥见老者身后的三个壮汉也都穿了厚裘,只是胸口和肘膝处覆有硬革,似是一种战甲。

见那老者正自沉思,青衣人又道:“不知几位从何处而来?”

老者生硬答道:“我们翻山越海,从万里之外来。”

青衣人眼光一闪,刚要接话,老者身后一名壮汉蓦然喊道:“不对!我们听说过云梦侯一年中也不会出门几次,怎么会常常出门饮酒?他讲假话骗我们!”

当是时,电闪雷鸣,暴雨轰然落下。

一刹那的电光中,四名来者见那青衣人唯唯诺诺弯着腰的身形陡然挺直,手里多了一柄长长的刀,刀光如雪!

电光转瞬即逝,四名来者眨眼再看时,已不见了青衣人的身影。

下一刻,站在最后的一名壮汉胸前忽然透出半截刀刃,他在剧痛之下惨呼,呼声却被密如急鼓的雨落声掩盖。

接着又一次雷电交击,余下三人惊惧转身,只看到大雨滂沱,自己的同伴栽倒进满地泥泞,一道飘忽的青影再度隐没在雨夜中。

两名壮汉急急拔刀,分护在老者左右。

老者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竟在狂乱的雨声中如此清晰诡异;他瞥见身边两名护卫胸口急剧起伏,显是也心跳如雷;他知道,他们在等下一次电闪,可是那个青衣鬼魅一定也在等。

终于,电光又一闪,两名壮汉虎吼一声,挺刀四顾:

——青衣长刀凌空而至,刀光如满月,心静如止水。

长街上传来踏着雨水的脚步声,几道身影霎时间交错而过。

青衣人收敛了刀光,转身向着老者三人走去,还未走到,那三名来客的身子忽然各自裂成两爿,鲜血狂洒,随即被雨水冲刷流走。

大雨青衣,长刀夜斩,其威当惊鬼神,可却无人目睹;良久,那青衣人默默把一封书信撕碎,随手抛入雨中,转身大步离去。

(三)

大观元年三月癸丑,丰乐北楼阁中,亥时。

龙婉兮渐渐平定下心神,思索对策:“若自己拒却了拜师,就算谢云留让自己离去,恐怕也难走出楼下数百禁军的重重围困,何况还有蔡韵身边那个瘦子,也不知是何身份……”

正想着,忽见谢云留清冷的目光看过来,又想及:“这姓谢的知道了自己和吴大哥是同党,会不会禀给朝廷,擒杀传杯堂的人?他趋炎附势、勾结奸相,想来多半是会的,不过……”

忽然,谢云留道:“徒儿,你的心事很重。”

龙婉兮冷冷道:“我没答应当你的徒儿,请你言语中自重。”

谢云留又道:“方才我以剑气乱你心神,引得你愤怒失言,你在语无伦次中说出了刺客的事,却对你真正的心事一字未提,这定力也算难得了。”

龙婉兮心弦一颤,恨恨道:“云梦侯名动朝野,剑绝当世,却用剑气刺探女儿家的心事,不觉得卑劣下作、大失身份么?”

谢云留淡淡道:“我的徒儿若心事太重,便学不好我的剑法。”

龙婉兮深吸一口气,压住怒火,冷然道:“要我说多少遍,我不会做你的徒儿。”

谢云留轻轻一笑:“我这便要下楼去了——你若不敢下楼,又不想跟着我下楼,不妨在阁中睡一夜,只要阁里的灯火不灭,没人敢上来。”

龙婉兮闻言皱眉,又自思索起来。

白衣公子推开了屋门,又说了一句:“又或者,我先带你离开丰乐楼,你好好琢磨,若想拜师,不妨在明天日落之前去城外的归陌亭找我。”

龙婉兮一愕,冷笑道:“那若是明日我仍不想拜师呢?”

谢云留道:“那便随你了,与我再无关系。”说着走出了阁楼。

龙婉兮不由自主地跟出一步。

一步之后,龙婉兮心绪游移,虽觉谢云留所言对自己有利无弊,可若跟着他离开了丰乐楼,总归是欠下这大恶人一份情面。

正犹豫中,门外白衣公子的语声悠悠至耳:“你身上似有一股香味,颇为清雅。”

龙婉兮顿觉错愕羞愤:“这……这话算什么?算是调笑轻薄,抑或无心之言?”

白衣公子迈步下楼,口中继续道:“这香味应当是山花之香,嗯,极像是杜鹃花的香味。”

龙婉兮听后身子剧震,双眸微润,仿佛此言对她触动极深。

随后,少女也举步下楼。

来到堂中,只见谢云留正立在酒楼门口,手中拿着两柄伞。

白衣公子没有回头,等少女走近,递给她一柄伞,便当先出了丰乐楼。

(四)

丰乐楼外,蔡庆惜靠坐在一张大椅上,目光呆滞,正自出神,身后有一名禁军兵士给他撑着伞;而蔡韵和魏槐影早已不知到哪去了。

龙婉兮跟在谢云留身后,从蔡庆惜面前走过去,蔡庆惜如若未见。

眼看谢云留就要走到禁军阵列前,兵长虞侯们惶恐不知所措,忽然蔡庆惜颓声说道:“请云梦侯离去吧。”

禁军的合围顿时裂开一道出路,谢云留足下不停,走了过去。等龙婉兮走到时,那禁军的缝隙已合拢,兵士们不知该不该让这少女通过,兵长们再看蔡庆惜时,他已闭上了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龙婉兮看看面前的重重禁军,心里有些发慌。

这时,白衣公子忽然又走了回来。

龙婉兮怔怔望向去而复返的谢云留——白衣公子的脸被伞半遮住,雨夜中看不清神情。

(五)

翌日清晨。

白衣公子步出止弃楼,街边已有仆从车马等候。一名仆人走上前来,恭敬道:“去归陌亭的马车已备好,主上还有什么吩咐?”

谢云留道:“昨夜带回一柄伞,你拿到丰乐楼还了;还有,这门口有血气,多洒些水清扫。”说完便登上马车。

那仆人躬身应是,心中却迷惑不已:昨晚大雨下了一夜,今早卯时自己打扫时门前便干干净净,这“血气”又是从何说起?

马车迤逦向着城外驶去,驶过一家家刚刚开门迎客的店铺;驶过走街串巷、睡眼惺忪的茶贩货郎,驶过穿青衫的、红裙的、紫裘的、黑衣的匆匆行人;驶过风中飘飞的柳絮杨花;驶过一座朝阳下叫卖声、寒暄声此起彼伏的城。

在有的人眼里,汴梁城繁华美好。

在有的人眼里,汴梁城欲念丛生。

在有的人眼里,汴梁城杀机四伏。

在有的人眼里,汴梁城,是一片云。

(六)

“龙婉兮,传杯堂堂主,曾布之孙,师从‘铃索剑’龙聆飞,六年前自江西老家至汴京,现为教坊司舞女……”

“孟钺,凌书门弟子,师从‘倚松神掌’岳凌书,四年前随父至汴京,三日前入传杯堂……”

“秋燕离,惊鹊门弟子,师从‘星鹊剑”薛踏枝,新嫁于寒莺帮帮主柳空鸣,世居汴京,三日前入传杯堂……”

“崔铁三,铁炎门弟子,师从‘汴西铁剑’郭京,汴京人士,三日前入传杯堂……”

——巳时三刻,清水楼上,一名青衫老者端坐饮茶,看了几行手中的纸笺,哈哈一笑,随手把纸按在桌上。

他对面站着一名三十许的长衫汉子,穿着颇为斯文得体,见状也面露笑意。

老者笑道:“周闻,你来说说,这可不是小孩子胡闹么?”

长衫汉子周闻也笑了笑:“年轻人喜爱热闹,参与传酒后意气难平,凑个堂会出来过过瘾罢了。”

老者点点头,又拿起那张纸扫了几眼,失笑道:“居然还有张小飞的名字,这小娃娃今年有十岁没有?”

周闻道:“张大帮主对儿子也是骄纵得很了,竟许少帮主随意加入别的堂口。”

老者点点头,又道:“若说老张糊涂也就罢了,却不知岳凌书和郭京两人是不知自己门下弟子擅入别堂,还是默许?”

周闻微笑作答:“我想是不知吧,龙丫头行事还算缜密,定会让他们设法瞒过师长。”

老者却神情一肃:“可是秋燕离平素颇识大体、吴浊行事极有分寸,这两人是汴京武林中数得着的好手,怎么也会掺和进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传杯堂?”

周闻听到吴浊的名字,也是脸色一黯,叹道:“或许是因龙丫头的爷爷当年对咱们汴京武林颇为照顾,他们二人顾念这份恩义吧。”

老者皱眉道:“话虽如此,可他们顾念,难道老朽就不顾念么?只是结党立堂、入宫行刺,岂同儿戏?这个传杯堂,可真是胡闹得紧了。”

周闻称是,过了会儿又道:“梁老,不知赵大哥现在何处?”

老者道:“老赵怕龙丫头有所闪失,还在教坊司附近守着。”

周闻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良久,那老者忽然问道:“周闻,昨夜丰乐楼的消息,你觉得准么?”

周闻一愕,随即道:“应当是准,我布在那里的暗桩与我交情过命;昨夜的确是龙丫头莫名其妙地入了北阁,做了谢云留的弟子。”

老者缓缓道:“只怕不然,依照龙丫头的性子,未必肯当谢云留的徒儿——不说这些,等老赵领她来到,我再细细问她。”

周闻道:“是。梁老,时候差不多了,晚辈先走一步。”

老者笑道:“去吧,只是你这周鸽儿,今日打扮得如此体面,不知又要去窥谁家的隐秘?”

周闻呵呵一笑,道:“紫宸殿的朝会要散了,赵挺之新死,蔡京志得意满,或又要生事端,我去宣德门口打探打探宫里有什么新鲜事。”说罢一溜烟下楼去了。

(七)

紫宸殿上,蔡京正与高俅争论不休。

蔡京慢条斯理禀道:“早在崇宁二年,陛下便诏命元佑党人子弟不得居京,如今苏轼子侄们滞留汴京,我使人驱逐,乃是秉承圣意,为何却遭高太尉百般阻扰?”

高俅道:“禀圣上,东坡先生子侄只是路过汴京,留宿几日,并不算久居,臣以为,此等小事,不须劳烦太师牵挂。”

蔡京肃然道:“崇宁四年,陛下命我手书元佑党人碑文,永为万世臣子之戒,难道苏轼之名不在其中吗?那‘元佑党籍碑’五字是陛下御笔亲书;那石碑今日仍立于文德殿门之东壁,难道高太尉竟视如不见吗?”

高俅忙道:“陛下圣言,微臣时刻谨记,只是蔡太师过于小题大做罢了。”

蔡京笑道:“微臣小题大做,高太尉却劳师动众,对苏轼子弟送银送物、百般照顾;莫非是觉得元佑党人颇为冤屈?”

高俅大怒,冷冷道:“微臣略施照料,总好过蔡太师对苏家人驱逐为名,殴打虐辱为实。”

蔡京闻言忽然叹息,说道:“当年的礼部员外郎李格非与赵挺之赵公结有姻亲,可李格非名列元佑党,其子女家眷也都被驱出京师,赵公深明圣意,未曾徇私照料亲家,实乃我辈臣子楷模。而今赵公新故,高太尉就如此关照元佑逆臣的子孙,岂不令人痛心?”他说话时神色伤感,似颇为赵挺之过世而悲痛。

高俅冷笑道:“听闻昨夜太师家的公子欲拜师云梦侯,却遭拒却,莫不是因此心怀怨气,才转而去寻苏家人的晦气么?”

蔡京微怒,刚要反驳,却见天子神情黯然,意兴阑珊地摆摆手道:“两位爱卿不必再争,这几日朕细细想来,似亏欠赵公与曾卿颇多,唉,时辰不早,诸卿散了吧。”

群臣闻言愕然无以对,叩头告退。起居郎叶梦得录好了天子言行,眼见百官退散,也待告退。

忽然,天子道:“叶卿,朕近日无意中看到一首诗,你也来看看,此诗何如?”

叶梦得一愣,只见天子取来一页纸,上面以御笔瘦金体亲录了四句诗:

屠肆书字复鼓刀,暂寄樽前共愁销。

临风惟念同车喜,醉老东坡非亭桥。

叶梦得接过纸张,垂首看了片刻,一抬眼,见到天子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叶梦得恭恭敬敬捧还了纸张,答道:“恕微臣直言,此诗音韵蹩脚,实乃孩童之作也。”

天子注目叶梦得,缓缓道:“孩童之作?”

叶梦得点点头,神情不变:“孩童之作。”

天子静静看着年轻的起居郎,忽而笑道:“不错,朕也以为如此。”

(八)

午时方至,蔡京回到相府家中,却见义子蔡庆惜站起迎上,想是等了自己多时。

蔡京坐下问道:“你哥哥呢?”

蔡庆惜回道:“哥哥今早来向我致歉,说他以为那女子不过是教坊舞女,并不知她身负武艺,而后……而后哥哥就出门走了。”

蔡京闻言冷哼一声,又道:“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么?”

蔡庆惜眼睛一亮,道:“有。昨夜那舞女第一个进北阁,我是第二个,只要那女子死了,云梦侯便会收我为徒。”

蔡京道:“如此还不容易?你使几个武艺好的护卫去把她杀了,杀得干净利落些,不就成了?”

蔡庆惜垂首道:“是,孩儿在昨日后半夜已派去过几波手下,可那舞女住处附近似有高人守护,几波人都受了重伤、无功而返。”

蔡京沉默良久,忽然目光灼灼地看向蔡庆惜,慢慢道:“惜儿,你真的如此想当谢云留的弟子?”

蔡庆惜不假思索道:“当然。”

蔡京又问:“若杀了云梦侯的弟子,他岂不会勃然大怒?”

蔡庆惜道:“这却不会,只要不损他颜面、不当着他强杀,我想他事后得知也不会在意,毕竟他与那舞女也是素昧平生。”

蔡京点点头,招过一名仆人,道:“你去请南厢房中的九名贵客来此。”

片刻后,九个衣衫漆黑如墨的蒙面人走入了堂中。

这九人一至,堂上阴气大盛。一声阴戾的笑声突兀响起,这九人都黑巾蒙面,也不知是哪个发笑,蔡庆惜听后,身子竟忍不住冷冷一颤。

(九)

长庆楼左近的太尉府中,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在桌前提笔写字,正是高俅次子高尧辅。

高尧辅刚写好一句诗,听到脚步声响动,望见是高俅下朝回家,忙道:“父亲,请来看看这句诗写得如何?”

高俅走近拿起纸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联“一枕寒声湘浦雨,满窗秋色洞庭烟。”便道:“嗯,这句是你写的?”

高尧辅连连点头,只等父亲夸赞,高俅却道:“孩子,你要知道,为父刚为你谋了一个观察使之职,你不可一味沉溺于诗词曲乐——为父让你学些枪棒弓马之术,于你以后赴任颇有好处。”

说完,见高尧辅神情黯然,高俅便又笑道:“话说回来,你这两句诗写的也算不差,只是你从未去过洞庭湖,恐怕这洞庭秋色也是你心中杜撰的吧。”

高尧辅摇摇头道:“不是,洞庭湖的景色,那是苏家妹子说给孩儿的。”

高俅一惊,问道:“什么苏家妹子,你见过苏东坡的子孙?”

高尧辅答道:“是啊,这几日苏家的人留宿汴梁,父亲不是差人送去器用钱物么,我便跟着去看看,见到苏家人里有一个小妹子,和她聊了许久。”

高俅眉头大皱,郑重道:“谁许你去的?以后不能再和苏东坡的子侄后人结交。”

高尧辅满脸委屈:“啊,这却是为何?父亲不是一贯……”

高俅冷眼看着儿子神情,心中一动,追问道:“你说的那苏家妹子,今年多大,模样如何?”

高尧辅支支吾吾道:“比孩儿要小两岁,模样么……是挺好的。”

高俅嘿了一声,说道:“圣上早有诏曰,宗室不得与元佑奸党子孙及有服亲者互为婚姻,就连内已定未过礼者都要立时改正。为父虽非宗室,也算重臣,若我的儿子想娶元佑党人之后为妻,为父这太尉还要不要当了?”

高尧辅满脸涨红,慌乱道:“父亲这是说得哪里话,谁,谁要娶那个,那个……”

高俅面色一缓,叹道:“你没这糊涂心思,那最好不过。唉,昔年东坡先生于我有提携举荐的大恩,若非如此,为父也不能得今上赏识,累升至禁军殿帅。只是我照顾苏氏弟子一事已被蔡京捏住把柄,今后可要小心行事了。”

高尧辅道:“是,孩儿鲁莽,日后定会谨慎行事。”

高俅点点头,道:“你年纪轻轻就当了观察使,这事可着实费了为父不少心力,你须得珍……”

话未说完,高俅忽然身子一晃,脸色骤变:“孩子,怎么家中来了客人,也不说与为父知晓?”

高尧辅一怔,答道:“什么客人,孩儿没见到呀?”话音未落,他顺着父亲目光一望,不由骇然:原来自己家中厅堂北角的一片阴影中,不知何时已静静站了一个紫裘公子。

高尧辅大惊失色,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何时来到我家的?怎么,怎么我竟没见到?”

紫裘公子剧烈咳嗽了几声,才涩声笑道:“来了有一会儿了。高太尉不忘苏轼旧恩,当真难得,在下佩服。”

高俅辨不出他是出语真诚还是意存讽刺,对儿子挥挥手道:“尧辅,你先出去。”而后慢慢走近紫裘公子,压低嗓音道:“你好大的胆子,径自进我家来了,有什么要事么,速说。”

紫裘公子淡淡一笑,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来告诉你,赵挺之是蔡京使人暗杀的。”

高俅惊得几欲跌倒,颤声问:“此言当真?可有什么凭据?”

紫裘公子盯着高俅双眼,看出了他眼光中的焦急渴切,当即轻轻摇头:“没有凭据,只是我匿在赵府中亲眼见到的。”

高俅浑身一松,颓然道:“无凭无据,那便扳不倒蔡老儿。”

紫裘公子道:“当然扳不倒,我只是告知你此事而已。今日朝会上,可有什么蹊跷事没?”

高俅兀自惊骇中,随口道:“没什么古怪的,就只临散时,陛下感叹到赵挺之和曾布,似觉自己对他们颇有不公……”

紫裘公子点点头,没再开口。

良久,高俅喃喃问道:“蔡京居然敢阴谋刺杀朝廷重臣,他……他找谁干的?谁有这么大胆子?是从‘无忧洞’里寻来的亡命徒?”

紫裘公子道:“是九名从江南平山鬼堂来的杀手。”

高俅回想片刻,说道:“平山鬼堂,似乎听过,有杀手曾与冯同岳刺杀过谢云留的,莫非出自此堂?”

紫裘公子道:“正是,平山鬼堂这次来京,我想并非只为蔡京钱财所收买,或许真正的目的,是想杀死云梦侯,为死在崇宁四年上元节的同门复仇。”

高俅皱眉道:“听说那年六名杀手在御街上合击,都没接住谢云留一剑,这次来了九人,难道便有用了?”

紫裘公子微笑道:“那年的六名杀手在平山鬼堂中不过是二流人物,这次是堂中‘九大山鬼’齐至,只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赵挺之是大为屈才了,管让赵挺之死得丝毫刺杀痕迹都无。”

高俅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谢云留要不妙了。”

紫裘公子哈哈一笑,说道:“高太尉,听你言谈中对谢云留颇为忌惮;其实你大可不必过于在意此人。”

高俅讶道:“云梦侯剑术通神、名倾朝堂,圣上又眷顾,我以为将是日后的一大劲敌。”

紫裘公子摇头笑道:“剑术再高,不过一武夫耳——古往今来,力不胜智。区区云梦侯,何足道哉?”

高俅闻言一震,良久才轻叹道:“阁下是神龙一样的人物,酝酿这一场大雨已有数年,最好莫要被谢云留这样横空而来的武夫延迟了雨时才好。”

紫裘公子颔首又道:“高太尉,你知为何赵挺之已被罢相、病卧在床,蔡京却仍要取他性命?”

高俅道:“莫非是防他东山再起?”

紫裘公子摇摇头说:“赵挺之病重年老,已不堪用,东山再起绝无可能。”

高俅闻言沉思起来,紫裘公子却道:“在下告辞了,高太尉尽可细细思量一番。”言毕就要出门离去,高俅忙道:“慢走,慢走,阁下有什么指教,不妨明言。”

紫裘公子听后止步,笑道:“没什么指教,不过高太尉方才说,陛下今日提及了赵挺之与曾布——虽说曾布远在润州,恐怕蔡京听后猜忌起来,仍会动念除之——”

说到这里,紫裘公子却又闭口不言。高俅思索片刻,恍然道:“莫非阁下是想让我设法保住曾布?”

紫裘公子笑而不语。

高俅心知自己猜中,往深处一思量:“听闻曾布也已病重,且远在润州,为何蔡京仍要……”随即悚然道,“是了,莫非赵挺之与曾布知晓什么秘密,蔡京要除掉他们灭口?”

紫裘公子仍旧不语。

高俅缓缓道:“嘿嘿,要保住一个千里之外的病老,当真是天大的难事,阁下太看得起高某了。”

紫裘公子笑道:“对旁人是难如登天,对高太尉却也算不上什么;高太尉不想知晓蔡京深深忌惮的秘密是何吗?”

他边说边走出了门,头也不回地挥手道:“太尉不用送了,做好你当为之事——这场雨已耽搁了许久,可是迟得越久,我们筹划得就会越完备从容,不是么?”

高俅凝眉而立,一言不发地看着紫裘公子走出了太尉府,心里莫名升起一个念头:“就让尧辅学学诗赋曲乐,昏昏碌碌过此一生,似也不错。”

(十)

龙婉兮于睡思沉昏中微睁双眸,随即惊醒坐起,离床去看窗外天色。

“难道自己竟迷迷糊糊睡至了午时?”

“今早教坊司中有演舞,自己却错过了,若被王黼得之,还不知他会如何计较。”这念头在龙婉兮脑中一闪即逝,随之想起的却是昨夜的一个梦。

在梦中,龙婉兮追寻一缕香气,穿过鸟鸣不绝的巷陌,穿过长长窄窄的街,穿过高高旧旧的家门,来到……

正想到此处,忽闻敲门声。

“难道是教坊司的人来寻自己?”

龙婉兮一边寻思,一边整理好衣裙,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满脸倦容的紫袍人。

龙婉兮一惊,忙将紫袍人让进屋里,紧掩了房门,问道:“赵前辈,你怎么来了?”

“紫极刀”赵燕歌笑道:“我早已来了,只是刚才听到你房中动静,知你睡醒,才来敲门而已。”

见龙婉兮面露不解,赵燕歌便又道:“昨夜机缘巧合之下,你成了谢云留的弟子,我怕那蔡庆惜欲对你不不利,便来你住处附近巡视,一夜下来倒也打发了几波毛贼。”

龙婉兮闻言既惊且愧,自己睡得香沉,却累得赵前辈为她守了一夜。她又问道:“蔡庆惜为什么要对我不利,难道他还想杀了我,好自己做谢、谢云留的徒儿?可是昨夜谢云留已杀了那个姓沈的,那人不是蔡庆惜的亲随么?”

赵燕歌道:“蔡家人天性凉薄,那沈砚秋不止是蔡家护卫,在禁军中也有职衔,可是死便死了,蔡庆惜又岂会稍作痛惜?”

龙婉兮点点头,忽然脸红道:“我……我睡了许久,害赵前辈久等了。”

赵燕歌笑道:“这却无妨,我也是想看看这蔡庆惜到底会派些什么货色来,嘿嘿,大都不成器得很;只是龙丫头,这五六年来我也算看着你长到现今,知你素来细心,昨夜你九死一生,怎么回到住处还敢沉沉睡到午时?”

龙婉兮俏脸更红,思索片刻,忽道:“赵前辈,其实——”

赵燕歌截道:“龙丫头,你若另有防身对敌的安排,那不必告诉我,呵呵,我原想你也是自有计策,你把它藏在心里,不可告诉任何人,或许日后危急关头,能救你一命。”

龙婉兮点头称是,刚想告知赵燕歌自己并未拜谢云留为师,却听赵燕歌道:“若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我得先领你去见一个人。”

龙婉兮道:“不知是谁?”

赵燕歌道:“是梁老。”

龙婉兮微惊:半水堂的掌门梁师半,自章琼死后便是汴京武林的魁首,几日前的传酒之举便是由梁老发起;自己方到汴京时,曾跟着龙叔叔拜会过梁老几次。却不知梁老为何要见自己?莫非知道了自己私建传杯堂之事?

(十一)

随后,龙婉兮跟着赵燕歌悄然绕出了教坊司住处,在汴京大街小巷中穿行,初时龙婉兮以为梁老在他惯去的清水楼相侯,后来见赵燕歌与一名路人擦肩时低语了一声“请梁老到……”什么的,才知另有去处。

两人走了大半时辰,走过的许多巷子颇为阴暗僻静,龙婉兮来汴京数年都从未到过。她心知如此绕行是为防有人跟梢。

又过半晌,两人走出一条窄巷,眼前豁然一亮,却是来到了汴河岸边。

赵燕歌径自走到岸边,跃下了河堤,龙婉兮一惊,跟上一看,只见此处水浅,河堤下有一片干涩空地并无河水,便也跟着跃下。

赵燕歌拨开河堤侧壁附近乱生的杂草,在石壁上轻拍几下,喀啦一声,石壁凹陷,露出一道小门。

赵燕歌对龙婉兮招手示意,而后两人进了小门,门内有石径一路蜿蜒出去,龙婉兮跟着走了半晌仍不见尽头。一路上见石径两侧有许多杂乱的地洞,间或听到女子的抽泣声,也不知这地下的暗道沟渠究竟有多深广。

龙婉兮恍然醒悟,这定然是到了传言中的“无忧洞”了。原来汴河两侧堤岸下多有沟渠,暗道地洞错综乱布,许多市井强梁便将劫掠的金银藏在此间;也有不少流痞将良家女子绑匿于此;长而久之,这地下沟渠暗洞便成了汴京城最大的藏污纳垢之地,亡命徒们称之为无忧洞,坊间多有关于此地诡异悚人的传闻。

每当夜里家家户户灯火熄灭,茶楼酒肆都关张打烊时,却是这地下“无忧洞”最热闹嘈杂之时:不知有多少杀人买命的交易在此达成;多少私酒私盐在此贩售;多少私妓暗娼在此招徕客人。汴京最繁华的酒楼丰乐楼也称樊楼,因而不少江湖人都把无忧洞唤作“鬼樊楼”。

龙婉兮跟着赵燕歌在这地下鬼樊楼中走了半天,终于停在石径左边一处石室旁;两人推门而入,只见室内阴暗潮湿,墙角挂着一枚铜铃,只点了一盏昏灯,可打扫得颇为干净;另有一张木桌,几张矮椅,其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一名青衫老者,正是半水堂掌门,梁师半。

龙婉兮忙上前见礼,梁师半颔首微笑,示意龙婉兮坐下;而后笑道:“龙丫头,你有多久没来瞧我这把老骨头了?”

龙婉兮也轻笑道:“梁老您事情繁忙,婉兮不敢擅自前来打扰。”

梁师半微笑道:“小丫头油嘴滑舌,我看这几天真正事情繁忙的,正是龙丫头你吧;小小年纪,就想做开宗立派的掌门人么?”

龙婉兮心中微惊,暗忖:“梁老果然知道传杯堂的事了。”当即垂首不语。

梁师半又道:“你们年轻人一腔血气,要和奸党乱臣为敌,原是极好的;可是行事须得万分谨慎,若一时冲动妄为,只会枉送性命,你知道了么?”

龙婉兮想及吴浊,不禁眼眶泛红,低声道:“梁老,我……”

梁师半摆摆手,岔开话头:“听说昨夜你拜了谢云留为师?”

龙婉兮摇头道:“我并未答应要做谢云留的徒儿。”

梁师半道:“果然是拒了,在我料想中,也当是如此。听说谢云留也没收蔡庆惜做弟子,看来这收徒之事算是不了了之了。”

龙婉兮又摇摇头,说:“其实……婉兮还未拒绝。”

梁师半闻言双目一闪,奇道:“这却是怎么回事?”

龙婉兮于是转述了昨夜谢云留的话,梁师半沉吟道:“如此说来,你今日并不打算去城外归陌亭见谢云留了?”

梁师半道:“你以前跟着龙聆飞学武,其实龙聆飞是你祖父的护卫,也并不算你真正的师父,加之龙老弟过世数年,你再不寻个名师,一身资质修为俱都耽误了。”

龙婉兮道:“那也决不能拜这种奸党走狗为师。”

梁师半和赵燕歌对视一眼,道:“嗯,不错。龙丫头,其实我和老赵找你来此,本是有件极重要的事要请你答允——此事正与谢云留收徒之事相关。”

龙婉兮郑重道:“两位前辈请放心,婉兮绝不会认贼为师,与奸佞同流合污。”

梁师半闻言双眉一挑,目中光华灼灼:“龙丫头,我们其实是想请你答允,拜谢云留为师,当他的弟子。”

龙婉兮大惊,颤声道:“这……这是为何?不,不成的,我不愿当这种人的弟子。”

梁师半微笑道:“你先莫要惊慌,咱们细细说来,我且问你,你为何深恨谢云留?”

龙婉兮一愕,片刻后才道:“这还用说?谢云留作蔡京走狗,残杀章家一门,为武林同道所不齿。”

梁师半笑道:“你口中道‘这还用说?’,心里却想了片刻才答我,可见你心有迟疑。我再问你,就算谢云留杀了章琼满门亲友,又与你何干,为何引得你深恨谢云留?”

龙婉兮答道:“章琼章前辈素来急公好义,是咱们汴京武林的翘楚,那夜他聚集亲友欲铲除蔡奸,却被谢云留这大恶人屠戮;从此天下武林忠义之士无不深恨谢云留,岂独婉兮?”

梁师半道:“你说章琼急公好义,那是不错的;不过我想信陵坊那夜章老弟所为,恐怕更多是因他是章敦的亲信子侄,而非是出于武林公义。那章敦当年为相时言端王轻佻,不堪为帝,是被你的祖父厉声喝止,力请太后定夺,今皇才得继大统;由此章敦和令祖父曾公实乃政见相左的仇敌,所以那谢云留杀章敦亲信你又何必伤心愤怒?”

龙婉兮朗声道:“即便章敦和我爷爷不合,那也只是两人间私仇,章琼前辈本心如何婉兮并不曾揣度,只是他行义举、除奸臣,却遭残杀;无论如何,谢云留都是攀附奸佞,残杀义士的恶人走狗。”

梁师半抚掌赞道:“好!龙丫头这番话说得有理有节、光明磊落,如此我便更放心你去做那谢云留的徒弟了。”

龙婉兮惊愕不解,却见梁师半伸出右手,屈指凌空一弹,墙角悬挂的铜铃被激得脆响;片刻后,一个短装利落汉子推门进来,躬身向梁师半问安,梁师半微笑道:“张六,你去汴河两岸走一遭儿,看看有什么新鲜吃食。”

那张六应声去了,梁师半笑道:“龙丫头,还没吃过吧,等会陪老朽一起吃点儿。”

龙婉兮轻轻嗯了一声,欲言又止。

龙婉兮闻言一震,沉思起来,久久无语。

梁师半见龙婉兮似面有难色,便缓缓道:“龙丫头,我知道此事凶险繁难,实是太过难为你,你先好好斟酌斟酌吧,若觉不愿做,那也无妨。”

龙婉兮抿嘴不语,脸色发白,半晌后才道:“梁老,我答应你。”

梁师半闻言目露喜色,却见龙婉兮神情中终究有一丝勉强,叹道:“这条路不好走,一旦踏足上去,或许荆棘丛生;老赵,咱们两个出去探探情形,让龙丫头在此静心想想。”

说罢,梁师半与赵燕歌掩门离去;昏灯下,少女静静坐在石室内,蹙眉凝思。

许久之后,墙角铜铃发出微微颤音,随即石室门被推开,却是梁赵二人与那张六一齐回来了。

张六手中拎着大大小小的食盒,进门后就在桌上一一铺摆开。龙婉兮望去,只见有馄饨、糟鱼、粉丝素签,还有一盒各色卤味,其余的却是自己未曾吃过的了。

那张六笑呵呵道:“今日几位好口福,这虾肉馒头和羊脂扁食都是极好的,平日这时辰去都早卖罄了。”

梁师半招呼几人落座,对龙婉兮笑道:“这些吃食虽不如大酒楼中的菜色精致,可其中的别致风味儿,便是丰乐楼也做不出来,龙丫头,不用拘谨,咱们下箸——”

张六殷勤道:“这一味砂糖冰雪冷丸子,汴京城的姑娘们都爱吃,龙姑娘,你来尝尝。”

龙婉兮轻声道谢,却见梁师半道:“张六,我命你买的蟹子呢?”

张六一拍脑门儿,起身从背囊里拿出用细绳捆在一起的几只蟹来,笑道:“都是鲜活的。”

梁师半点点头,接过螃蟹,又道:“你去给我熬一碗麻油来。”张六忙不迭地去了。

梁师半起身提着蟹走到石室角落,找出一方木案,几盒佐料,把螃蟹都置在木案上,说道:“老赵,快来,须用到你的快刀。”

赵燕歌正自大嚼一碟乳猪皮串着野鸭肉烤成的肉签,闻言放下烤肉,走到梁师半跟前,忽然刀光连闪,木案上每一只蟹都被从中剖为两半。

梁师半口赞“好刀法”,手中不停,将茴香粉、花椒末、砂仁儿并着研碎的草果洒在切开的蟹子上。片刻后,张六捧着一碗滚烫的麻油快步进门,递给梁师半,只见青衫老者接过后将碗一倾,“嗤”的一声,麻油淋在蟹子上,热油将诸般佐料的味道逼出,石室生香。

梁师半笑道:“龙丫头,尝尝老朽亲手做的洗手蟹,石室简陋,没法用香橙酿煨,便做成了蟹生,料想也不难吃。”

龙婉兮受宠若惊,连声称谢,取了一块蟹肉蘸橙泥入口,只觉鲜美绝伦,不禁称赞不绝。

梁师半笑道:“你这丫头若早些来看老朽,早便吃到这洗手蟹了。”

几人闻言都笑;龙婉兮觉得这阴暗粗陋的石室内生出了一丝暖意,和长辈们一起吃蟹子让她觉得心中畅愉,几乎忘了昨夜的风雨。

可是忽然间,少女心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小时候。有许多次她和奶奶在南丰老家过年,吃着奶奶做的可口菜肴,却总会见到奶奶神情中不经意流露的愁思;她知道,奶奶又是在想爷爷了。她偷偷看过奶奶写的许多词句,其中有“独自凭栏久。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也有“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那是说爷爷已经三年没回过家了。

龙婉兮想着想着,便不自禁地渐渐停箸,一旁的梁师半与赵燕歌对望一眼,心里都想:“这孩子怎么心事如此之重?”

(十二)

吃过午饭,龙婉兮帮张六收拾了杯盏,问了问时辰;张六道:“估摸着已到申时了吧。”

龙婉兮点点头,对梁师半道:“那婉兮告辞了,我这便去城外归陌亭。”

梁赵二人又对望一眼,梁师半肃然道:“龙丫头,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龙婉兮道:“嗯,我不是先前就答应梁老了么。”

梁师半看着少女安静的神色,良久才道:“唉,委屈你了,汴京江湖同道都欠你一份情义。”

龙婉兮敛裙弯腰,施礼道:“不敢当。婉兮会尽力。”

梁师半颔首道:“很好。老赵,你送她去。现下距日落还有一段时辰,你们走得留神些,稳妥为上。”

赵燕歌笑道:“放心吧,一定叫龙姑娘平平安安到归陌亭,这汴梁城里,除非姓谢的出手,别的还没人是我老赵的敌手。”

梁师半微笑道:“我想也是如此,你们总归多留神便是。”

言罢,龙婉兮跟着赵燕歌出了石室,两人顺着原路在地下蜿蜒的石径中穿行,正走着,赵燕歌忽然道:“龙丫头,我不知你对拜师谢云留一事作何想法,是忍辱负重也好,是虚与委蛇也好,是伺机复仇也好,不过你既然答应了梁老,我想一定是你本心里认为此事是应当去做的。”

龙婉兮一怔,答道:“能为汴京武林出一份力,婉兮义不容辞。”

赵燕歌笑道:“不错。你很像你的爷爷。”话音方落,忽觉身边的少女步子一滞,赵燕歌停步看去,只见少女紧咬嘴唇,神色似有些异样。

龙婉兮轻轻问道:“赵前辈,为什么说我像我爷爷?”

赵燕歌哈哈一笑,说道:“我眼中的曾公行事,素来只求恪守本心,最初他的哥哥曾巩举荐他到王安石身边,他鼎力相助王荆公变法革新,以一篇文章迫得反对新法的韩琦辞官;当时神宗在位,王荆公手握重权,身为其左膀右臂的曾公却不一味攀附,直言说了新法的诸多弊处,又为王荆公所不喜贬黜;如此行事,可谓是恪守方圆,仗义执言了。”

龙婉兮点头称是。

赵燕歌继续道:“后来令祖父斥住章敦,保端王登位,与蔡京为左右相,两人都属元丰一党,可令祖父看不起蔡京逢迎贪腐,常常与之为敌,又因直言咄咄触怒龙颜,终于为蔡京所趁,被罢相贬去了润州,唉,可惜了。”

龙婉兮闻言黯然:“是,奶奶常说,我爷爷这些年过得很是辛苦,总在风雨飘摇中。”

赵燕歌道:“嘿,当年东坡先生曾欲送高俅到曾公手下做事,却被曾公婉拒,后来东坡先生才又举荐高俅到王晋卿门下,从此高俅得以发迹,当真是世事无常。话说回来,苏轼与曾公分属元佑、元丰两党,政见极为相左,却私交颇笃,由此更可以看出曾公为人,用江湖上的话说,便是‘恩怨分明’四字。”

龙婉兮喃喃道:“恪守本心,恩怨分明……”

赵燕歌道:“不错,知之易,行之难,能做到这八个字的人,当可算世间奇人了。”

两人边说边行,此刻已快到“无忧洞”出口,龙婉兮正默默想着心事,倏然身边一道灰白影子闪过,却见赵燕歌猛然伸手拉住了那道影子的左臂,喝道:“魏槐影,你来这里做什么?”

魏槐影乍被人拉住胳膊,见到赵燕歌,也是微惊,随口道:“这里是鬼樊楼,我老魏半人半鬼,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说着又看了龙婉兮一眼,呵呵笑道:“龙姑娘,好自为之。”

龙婉兮闻言冷哼一声,不去理他,只觉无忧洞里再遇此人,他身上唯唯诺诺的奴气**然无存,森森鬼气却又重了几分。

赵燕歌冷冷道:“魏槐影,汴京城不是你觅食的地方,你不早早离开,迟早把性命丢在这里。”

魏槐影嘿嘿一笑,说道:“这却不然,我老魏的命长得很,倒是你赵燕歌看起来一脸死气,定然命不久矣,恐怕连今日都难活过去。”

赵燕歌嗤笑一声,放开了手,喝道:“滚你的吧!若要在汴京生事,最好莫让我知道。”

魏槐影冷冷看了赵燕歌一眼,身形一晃,一言不发地走了。

随后两人继续前行,龙婉兮欲问问这魏槐影来历,却见赵燕歌神情中似添了一丝忧虑,就没开口。

(十三)

两人出了无忧洞,到了汴河岸边,赵燕歌又带着龙婉兮穿街过巷,曲曲折折走了半天,眼见日头已偏西。

龙婉兮松了口气,不禁步子加快,赵燕歌也笑着跟在后面。

龙婉兮心中百感交集,直欲快点走完这段路,正走着,忽听身后赵燕歌道:“龙丫头,先停一停,喝口水再走。”

龙婉兮一怔,止步回身。赵燕歌喊来一个路边卖茶汤的走贩,对龙婉兮道:“日头毒得很,咱们喝碗茶歇歇。”

龙婉兮望了望已不算刺眼的日光,心中迷惑,走到赵燕歌身边;那贩子身着纱帽短装,斜挎一瓮,从背后的竹篓里拿出两个粗瓷碗,自瓮中倒出两碗茶汤;赵燕歌目不转睛的看着小贩倒茶,口中却低声道:“龙丫头,稍后我将茶碗掷在地上时,你便施展轻功,速速跑过桥出城,直去归陌亭,不要回头,不要耽搁。”

龙婉兮听出赵燕歌语声严肃,不由得心中一沉,暗忖:“难道遇上了强敌?”便四下张望扫视:此刻的西水门附近颇为空旷,行人稀少,自己两人周围更无旁人。

正惊疑间,只听赵燕歌道:“喝茶吧。”龙婉兮伸手接过了茶碗;那茶水贩子已听得呆住,赵燕歌往他手中拍了一串铜钱。龙婉兮心中惴惴不安,抿了一口茶,又听赵燕歌道:“端着茶向前走,走上桥去,不要四顾。”

龙婉兮依言前行,边走边凝集内力;走上桥后又前行了约摸十步,忽听背后“啪啦”一声,有瓷碗坠地碎裂。

龙婉兮闻声足尖一点,内劲迸发,身子已经向前飞射出去;人在半空时听到“噌”的一声急鸣,似是有刀出鞘。

当是时,桥下两侧汴河水中,九道黑影倏然破水显形,冲天而起,飞扑向已奔至桥中央的龙婉兮。

龙婉兮向着西水门疾奔而去,听到身后传来赵燕歌的大笑声:“来者止步!先过了赵某手中刀!”

那九道黑影一言不发,步法诡异,落到桥面后便欲从赵燕歌身侧滑过;赵燕歌蓦然间仰天长啸,衣衫鼓舞,双手握住长刀,飞抡急舞,无俦的刀劲层层不绝地**出,漫天的刀芒映得日光如刺!

——紫极狂刀,意气风发!

赵燕歌横刀立在桥头,硬生生以一人之力挡下了九名黑衣人。

九个黑衣人默然对望一眼,忽然齐齐发出桀桀怪笑,笑声阴寒逼人,犹如夜枭凄鸣——只一人的笑声便极为刺耳,此时九人的怪笑叠加在一处,在漫空里嗡鸣震颤,竟引得赵燕歌气血乱涌。

霎时间,赵燕歌心头一沉,掠过一个不安的念头:“莫非他们竟是平山九鬼?”

此时,龙婉兮已跑到西水门前,终究忍不住回望一眼:昏黄的春晖里,九道黑鸦般的身影掠起在空中,向着持刀长立的赵燕歌飞落而至,黑影从四面八方覆盖了赵燕歌的身躯,犹如群鸦争相啄食一件死物。

下一瞬,赵燕歌长刀折断,身上九道纵横交错的伤口一起涌出血泉,栽倒在桥上。

龙婉兮唇齿发颤,一股酸涩窜上心头鼻尖,蓦然扭头向着城外狂奔而去。

(十四)

奔出西水门,汴京郊外的春光乍入眼帘,龙婉兮忽觉心中静空——

一阵隐隐约约的乐声传入龙婉兮耳中,引得她神思一旷。乐声是龙婉兮未曾听过的曲调,清澈如水,在昏黄的日光里飘过。

这不知何人吹奏的曲子似是某种指引,龙婉兮奔跑愈急;身后九大山鬼穷追不舍,可龙婉兮所习武学中最擅就是轻功,九人被赵燕歌阻了片刻,一时也追之不及。

归陌亭就在西水门外不远,龙婉兮已能望见;那阵乐声也愈来愈清晰,在汴京郊野间回**,缓缓洗涤过少女的心魂——清音缥缈,让龙婉兮在急奔中犹觉如漫步云中。

片刻后,龙婉兮距归陌亭已颇近,平山九鬼距少女也已不足两丈;龙婉兮向前一望,不禁心神微恍:

——亭畔飞絮漫天,白衣公子正吹一片杨柳叶。

流水般的曲调随着微风四下淌远,淹没了黄昏,每一声都柔似细雨轻梦。

此刻,龙婉兮感到背后劲风袭来,情急欲呼,心念电转:“叫他师父?不成,那是决计叫不出口的;叫大恶人?似也不妥……”——间不容发之际,少女脱口而出:“谢……谢云留!”

似是听到了龙婉兮的声音,那乐声一扬,曲调宛转向上,仿佛直入云霄。

这时追得最近的黑衣人已伸出掌去,掌心距龙婉兮后背不足一尺,却蓦然觉得悠扬的乐声似是有形有质一般,玲珑曲折地钻入了自己心窍,引得五脏六腑一阵奇痒——他不知道,此刻他的口鼻中正有鲜血不断溢出。

归陌亭外,黄昏的杨柳下,谢云留背对着整座汴梁城,悠然抬手吹叶,白衣在暮春的风里舒展如流云;

一名红袖少女朝他飞奔而至,双眸中不知何时已有了泪痕;

少女的身后,疾追来的九道身影在剑意飘扬的曲声中渐次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