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覃爰山庄

窄袖轻珊,肥马长剑,英姿飒飒的江嫱,执辔垂鞭于逶迤小道上。自上次和李惟仁吵架出来,她就没回去过,一直在忙着自己的事,因此也就不知道家里已经发生的那种种。

此时,她仍是刚出家门时的那副意气,不是和李惟仁吵架的生气,而是由此而生的走出高墙重脊,重新踏入江湖的豪气。

她要寻着那有着巨大脚印戕害民里的怪兽,以此告诉别人,更是告诉妩月教,她回来了,妩月教没有散,不会散!她之所以在如今走在杭州的一条小道上,便是一路追踪着那怪兽脚印而来的。路渐崎岖陡峭,她下马来将其栓上,徒步上去。

毕竟年轻时还是在江湖上叱咤过一阵子的,她记得这是去妩月教南中堂的方向。且不去说什么怪兽,她也是愿意去这昔日的充满回忆的地方看上一看的。如此就怀旧,这是多年的深宅生活在她的性格里烙下的一点阴影,还是其实在内心深处,她已经接受了妩月教逝去的事实?

不,不会是后者的!她摇摇头,赶走一些思绪。她只是在勘察,为妩月教的光大振兴做准备,而不是什么怀旧。想着,左拐右拐,就要到了。江嫱抬头去看,却就见了一男一女从那里边出来,心里一惊,赶紧跃进旁边的草丛中。

男的修立清朗,女的憨憨可爱,看着不像是妩月教中人,莫非那怪兽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江嫱想着,他们已经经过了自己,往山下去了。她便是跟了上去。一路上,他们走走停停,先是到了百纹山旁的梨花坳,后来径直向了覃爰山的方向去。

刚到那山下,稍稍一个不小心,却就是被那男子发现了,“谁?”,他转身向了她的方向咄道。

江嫱也不忸怩,直接就出来了,道,“妩月教江嫱。”

男子道,“原来是前辈,久仰!”

没想到还挺客气,江嫱问道,“你是谁?”

“在下卓越,乃天蝎老怪的徒弟,算来也是妩月教中人了”他在竭力亲近,却不知天蝎老怪已是退教了,此时在他面前的若是别人,说不定以他叛教之人徒弟的身份,会反他之意立马对他动手呢。

而江嫱不想纠缠无辜,直奔自己的目的,问道,“那怪兽是不是和你们有关系?”如果他们是天蝎老怪的徒弟,那怪兽和他们有关系就不奇怪了。

“怪兽?”卓越现出不解的样子。江嫱想起乡亲们对怪兽的描述,欲对他去说一番,却是他傍边的小姑娘提醒他道了,“就是类啊”。

那几天,她算是把天蝎老怪处所的小花小草小动物都看尽了。这就是茶珠儿,对所有东西都感到好奇,与她性格里那种经常发现生活中琐碎细微打动人内心深处的东西是鸡蛋相生的。

卓越听了,才想起来那个庞然大物,对了江嫱道,“那是师傅养的。”

“天蝎老怪……”江嫱想着,“难道,天蝎老怪还在南中堂中住着?”

卓越道,“是,还有葛嫩,姚思志等前辈都在呢。”

江嫱自言道,“说了退教去,却还住在妩月教的地方!”自己对于妩月教的忠心,以至于她对他们别样的怒意。

卓越道,“退教?”

江嫱正欲回答,却听得那卓越身后一阵刀剑拼杀的声音传来。三人立即往那去看,你道是谁,却就是小老翁,姚老头,李玉橖,韦佺等人,他们正是被一群黑衣人围在中间斯斗。原来,才到覃爰山庄中不久,玉橖便对了老顽童等商量要离开。因为这几次的遇险,显然,都是冲着章继等去的。而他们是无缘无故的受了牵连,差点坏了大事。她想离他们远点。姚老头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此刻他没有做声,他想的是更多的东西。小老翁道,“这个时候走,太不仗义了吧。”

“老爷,万事以您的安全为主,这个时候我们不应该顾及太多。”

姚老头这时也道,“他们在这里很安全,我们是应该走了”他们都坚持了,小老翁便也不再胶执。

几人打点招呼一下,章继等絮词完毕也不再挽留。虽然认识时间不久,但并肩作战让他们的感情迅速加温。

而再有温度的感情,也抵不过江湖无不散的宴席这句话。才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唏嘘几叹,而即时,宛卿道了一句,“不过是想甩掉你们这些包袱而已”,才走不远的玉橖自然听见了,眼色不动,她说的对,而提起离开的另一个原因,也是对这个人没有多少好感。

谁知,刚走到那覃爰山脚下,却就听见了卓越与江嫱对话的声音。玉橖看见母亲自然高兴,马上就要迎上去,却被姚老头一手挡住,做了一个侧耳倾听的姿势,她也就怔住。

然,古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幕何其相似,黑衣人正就在他们后面呢,才听没几句,他们就是翙翙其羽,冰冷铣器到了他们后脊,几人惊觉转身,缠斗起来。当下,卓越见了这一幕,立马上去帮助。江嫱秉着侠义精神,也要拔剑上前的,后一眼瞧见了自己的女儿,更是几步到了她身边。那些个黑衣人,配合紧密,招招狠厉,原本那玉橖等中有两个不会武功的,处于劣势。加入一个卓越,也可以坚持一会儿,但再加入一个江嫱,情况就不一样了,这几天来她边寻着怪兽,边将自己以前的招招试试都练了回来,想着,比吴媚之更是强一些。当下,她长剑闪闪,寒光飕飕,在那松纹刀、桑门剑、方天戟、五明铲、宣花斧、鏒金锤……中风行云动,冲波逆折,一时袂下藏身,一时夜叉探海,直打得那黑衣人喊道,“你是什么人,来管我们的事?”

江嫱直言道,“我女儿的事就是我的事。”

那人便不再问了,一行几人递了几巡眼色,便是主力都向了她来,只留下几人纠缠玉橖等。光是看着这黑压压的就有压迫感,江嫱奋力一个云飞电扫,侔若浪滚万朵,霞开万壑。

然,黑衣等人也不是吃素的,招招应去,即时相还,一时一个倒马刺近了鼻尖,一时一个宣花斧到了脑门,江嫱踢起双飞脚,将拿倒马刺的逼开,拿五明铲的饿虎捕食般已从背后涌来,江嫱也不转身,后仆一剑送去,“哐”的一声,五明铲挡开,他又是一罗汉脚踹来,江嫱当即回旋躲避,还未立定,又是与拿松纹刀的对上了。

逼拶窘迫,时时惊险,江嫱已是应付不来。玉橖见着,自是想来帮忙的,可就是脱离不开纠缠自己这人。原本不见了母亲,料是与父亲一样遭遇不测的,心里是巨大悲恸,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了,这不就是起死回生的惊喜吗?

她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她还有母亲,更有天苏门。看见了那刀剑擦着自己母亲的身体而过,玉橖是迫切的想要去替她挡下。

突然眼下一闪,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一只桑门剑划过了母亲的后脊,一条血痕是立即映现了出来。

有了这第一剑,对于黑衣人来说,后面的招招试试就是要容易许多了,很快,倒马刺掠过了江嫱的臂间,几番挣扎,又是松纹刀砍在自己的腿上。江嫱左趔趄右闪躲,不一时,身上已是伤痕累累。

玉橖脚一蹬,奋力欲来救她,却是被当前与她纠缠拿流金铛的一腿踢下,玉橖地下执剑与他相格,翻滚不断,激起尘土乱飞,后一手使力欲起,半空却又是被他一腿踢飞。玉橖扑在那地上撑起上身,回眼看去,心“咯噔”一下掉进了渊底。江嫱长剑已断,全身已无一处完好,但她仍是奋力抵抗,一时以手挡剑,手臂瞬时断落在地上。

为了女儿,为了妩月教,也是为了找回她自己,不到最后一刻,江嫱不会放弃。她拖着沉重的身子,贴地连环扫腿,在几人中来去如花阶碟舞,逼得大意的几人连连后退,然,其中一个挥宣化斧的,寻着间隙就是一斧朝她劈了下去。没有意外,斧口自江嫱肩上划下,一直到了肚腹,她的身体已是浸泡在了自己的鲜血里。

嘴里也是满满的鲜血不断涌着,几个音节从里缓缓发出,“我乃妩月教江嫱”,身体已成这样,这句话却是字字清正有力。挥宣花斧的自不管这许多,正沉浸在血戮的得意兴奋中,又是一阵气力压去,江嫱“噹”的一声断成两截倒在地上。

没有歇斯底里,甚至是眼泪都没有一颗,玉橖仍是坐在那里,保持着那个姿势,定定地看着江嫱的方向。突然,一声炮响,她看着的地方腾起滚滚云烟,什么都看不见了,而她,仍是那样的呆呆的。“走”,是韦佺的声音,随即玉橖麻木的身体便是随着他一同跃起了。

郑卫携了老顽童,雷典携了姚老头,卓越自然是携了茶珠儿,几人颉颃上下,奋力逃着,一直到了一个极其隐秘的天然林屏后边,才歇下。韦佺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他并不知道江嫱是李玉橖的母亲,因此对于她现时的痴呆状不理解,也没空去多想,只急急问着。郑卫缄默着,似是不愿意说什么。一旁雷典听及问此,显出了悲戚的面容,道,“弟兄们都死了。”

“什么?”韦佺不敢相信,那么多人呢。

“花子帮,天苏门的弟兄,抓的抓,杀的杀……”雷典说着,忿忿捶着自己的大腿,又将脑袋深深地埋下去,说出一个极其不愿说的事实,“花子帮,天苏门已经没有了”。

震耳发聋,韦佺脑袋里已混沌了,“怎么会?那么多人呢。”

郑卫道,“朝廷如此大力度的搜捕,我是早已料到了,才让皇上和我们分开。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郑卫亦是说不下去了,姚老头道,“锦衣卫的手段,自是我们无法预料的。”听了这个消息,一贯冷峻的脸上终显黑沉了些。

韦佺道,“那我们怎么办呢?”这是一个大家都应该想的问题,只是此时都没有去想。若是想来,愁肠百结也不及形容了。他们的梦想?他们的家?他们的义气?他们的忠心?

……这些都需不需要坚持?奇怪的是,他们都是为皇上做事,此时看向的却不是皇上,而是姚老头。姚老头不负众望,给出一个主意,道,“先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众人收回眼神,默认。

郑卫更是鼓舞起来,“大家都想想,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他看到了江嫱的死,当时也正是利用了她的死,趁黑衣人们不注意才洒下烟雾弹的,他也知道江嫱是李玉橖的母亲,毕竟多年来一直关注着节臣后裔。但这种情况下,他是没有心思去安抚玉橖的情绪了。

然而此时,正是玉橖回了他主意,“我有一处地方”她已不再是呆呆的了,而是冷冷的,却又不像是姚老头那种冷,她的冷里有更多的力量。对于她所选定的地方,郑卫一如既往,还是比较放心,当下就招呼众人,随着她走。对于她的情绪,也便是有所关心了。问道,“玉橖……”

然还没有说完,李玉橖就截住了他,道,“郑先生,我没事!”果然有了更多的力量,只是不知道这力量从何而来。郑卫听此,也不再多问,对于大悲大伤之人,其实再怎样的话也是无益的。几人行行度度,一边想快点到达目的地,一边怕黑衣人发现了他们,直过了一两刻钟,才到达玉橖所说的地方。那看来,的确很安全,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错错落落几户人家,路遇几个村民,都拙仆面慈,看门小犬看见他们也不嚎吠,只是兀自与鸡鸭游戏。路径随便,房屋料理也很粗糙,这样的氛围,危机意识很难萌发起来。进了一个院子,玉橖道,“就是这里了。”

郑卫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玉橖四顾去,心中有些凄然,道,“我家”,也是姜书桓的家。

他们两家茅茨并排而立,在旁围抱三四牖副屋,而中其院篱被撤去并作一个院子,再看那大柏树下,挂着了两个泛白的木板,上书擘髁大字,“斜阳万里,浊酒盈肠”另一边即书,“斜阳窠”,很是随意的排版,而往下便是布满尘土的石桌石凳,犹可想见,当年两位爷爷的污尊斗酒,狂**之思。韦佺口快,问道,“你家?你家不是很有钱吗?怎么……”

没问完玉橖便是回答他,道,“我家以前在这里”显然她是不想就这个问题再聊下去,毕竟家……如今,她真的只有天苏门一个家了,哦,天苏门也没有了……

躲在覃爰山庄,天蝎老怪他们可能不会想到,但朝廷的人却是极灵敏的,恰恰是在玉橖他们走后不久,便是到了。搜遍整个庄子,一无所获,然就以庄子为中心,向周边搜展开来,锦衣卫是何等人物,随着圈子慢慢扩大,随即就发现了玉橖等的行踪。而窝藏逆贼的覃爰山庄是何结果呢?

任你身份再是高高在上,也高不过锦衣卫的搜捕令,在他们面前,你还是得低人一等。斯时,朱俶护着宛卿站在角落里,看他们来来往往,心里甚是不舒服,想他从小到大,何时受过这等侮辱,还是在宛卿面前。可是让他更不舒服的事来了,一位锦衣卫到了他跟前,看他后面的宛卿道,“这是谁?”

朱俶道,“不过我家小妾而已。”

“带走!”那锦衣卫没有二话再说,却就是这样。

两位手下立即上来押解,朱俶赶紧挡在前面,厉道,“你们干什么?”

那锦衣卫道,“所有不相干人等都要押回去审问!包括那两位!”他眼色所指,便是章继,杨文骢两人站的地方。他们听见这话,立即拔出了剑,随即嘁嘁嚓嚓,一干锦衣卫都拔出了武器,剑拔弩张。

为首道,“你们要干什么?与朝廷作对吗?”

朱俶去挡在他们中间,道,“不是与朝廷作对,只是他们与此事无关,你们抓他们不合适!”

为首回道,“审问了才知道合不合适。”

“覃衍!”

为首一揖礼,“得罪了。”

手下再次上来,欲拿他们。然,一剑光痕闪过,朱俶持着剑横在了名唤覃衍的人脖颈上。其手下人的武器及厉厉目光立即朝向了他。覃衍并无惧色,问朱俶道,“你要干什么?”身为锦衣卫,他是何等自大,自信,目中无人,这点威胁自然不放在心上。

朱俶道,“我不想干什么,你们要动他们就是不行!”

覃衍笑了,道,“你可是自身都难保了,还想着他们”他两手向上一揖,朝皇阙作礼,“收到密报,你窝藏反贼,今天算是给你面子,不拿你。但若是我向皇上报告,你项上人头,可危险了。”

朱俶不屑眼色,“不过一群走狗而已”话音刚落,覃衍反手便是敲掉了他的剑,另一手打在他的颈间,干净利落,他随即就晕倒了下去。

“走”,招呼着,几人到了杨文骢面前,其时,他的腿伤还未好,但年轻意气,哪管这多,只是一剑相向,两下就打斗起来,章继其实想着,这事与他们没有关系,审问一下应该就会被放出来,并不想反抗,但现下已经这样,不得不动手了。兵兵嗙嗙,几人上上下下,不一时,天中馆中便是一片狼藉,而章继他们已是落了下风。

打不过便是要逃的,何况他们的初衷本就是不要被他们抓住就好了。章继向杨文骢使了眼色,随后便是向了宛卿靠近,自然是要带着她一起走的。他一手拉着宛卿,一手应招,杨文骢也到了他两身旁护着,三人且战且退,渐渐至了门口。然,锦衣卫并不是吃素的,见了他们要逃,加大攻击,绣春刀嚯嚯刀刀逼拶。

章继使出一个桃花剑法第三式来,“晚妆零落一枝花,桐窗扶醉带微阳”,一时剑如滚花,虹飞电闪,盖过了数把绣春刀,杨文骢趁机拉了宛卿,脚下用力,就是要逃。谁知,宛卿刚一踏出门荐,后背便是被飞来的一把绣春刀划中。她的身子自然比不过练武之人的身体,当即就是痛得扑到在了地上。杨文骢赶紧回转身来扶起,便是又被锦衣卫们围在了中间。

凌霜利刃,寒雪新锋,飘飘絮舞万点刀光。表面看来,你来我往,平平稳稳,是一场分庭抗礼的好戏,但实际上,章继等已是力不从心,招招落势。杨文骢见机不妙,对了章继道,“你们先走,我断后。”

章继回道,“你腿伤还没好呢,你带着宛卿快走!”

“正是因为我腿伤还没好,才应该我断后。”

“你什么意思?”捡老弱病残的去牺牲吗?章继接着道,“你们快走,我挡一阵子就去与你们会合。”

杨文骢不做声,这样的攻势,他一个人能脱身吗?而他,当说出那句话时,的确是做了牺牲的准备的。

“快走啊你们”章继催促道。不妨一刀削来,胸前衣襟立即开了一个口子。他急速后退去,又马上上前来,又道,“快走!”

杨文骢见此也不想再忸怩,不如把宛卿送走了自己再回来帮他!于是就拉了宛卿再次欲逃,然,锦衣卫们听见他们对话,是特意盯了他的,左冲右突了好几番,都未出一步。

如此便是没法了。两人再是坚持了几刻,都已疲乏,章继正想着,不如就和他们走了,撩眼去看杨文骢,心下就是一紧。斯时,杨文骢被几个人团团围住,身上已划开了好几个口子,而其招式怠钝,绣春刀刀刀似乎都能要了他的命。章继赶紧将脚步往那边挪,却是已迟了。

只见一刀朝他面部砍去,杨文骢躲过,而另有一刀就在那边等着了,一刀就是砍在他的肩头,杨文骢忍痛一剑反刺,那人跃起而一脚踹向他,他立即就是后仆下去。锦衣卫本只是抓人,因此就没想要把他伤成怎样,见他倒下去,只是上前就要拿他。而杨文骢伤红了眼,见人上来就是一剑反抗。覃衍道,“既然反抗就不须留活口了”他们出来的目的,好像不是为了办案,只是为了显示他们无所忌惮,草菅人命的权势而已。

话音刚落,一刀就是插进了杨文骢的肚腹,热血喷溅,落在地上,一阵声响。

“文骢”,章继惊呼,就要拢来,同时那刀抽出,杨文骢失去便是倒在了地上。

“文骢”,章继垂下剑去将杨文骢扶起,数把绣春刀便是立即压在了他的肩背上,他也不在意,只是看着怀中的人,可是那人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已经气断息绝了。

斜阳窠,果然是斜阳窠,晡时将及一半,霞色万披,已是紧紧将几间茅屋笼罩住了。一间偏房里,卓越帮着小老翁等安顿好,便是要离开。他这次顺着了姚老头的记号来找他们,本就只是送茶珠儿回的。在抱影潭边把紫啸鸫放了,任她茶珠儿再是小心行事,也没逃过天蝎老怪的眼睛!

他甚是生气,一度就要杀了她。也是,那么多的紫啸鸫,不说一个个喂养多时,就是一个个抓回来也是费了不少心血的。天蝎老怪是多么欣赏它的手感和纹理,何况如果驯养时间足够长它们的实力与赤厉鸟有的一拼,所有的喜爱和期望一瞬间就没了,天蝎老怪当然生气。幸而卓越好语切切,多言曲附,才稍稍压住了他心中的怒火。趁此,卓越才赶紧把茶珠儿送了出来,害怕他一时回过神来了,怒火又窜起来,又要下杀手。

斯时,小老翁不住看着他,道,“这么久没见,这就要走了?”离开时才一个小娃,这就一个一表人才的男子汉了,时间真是神奇。

卓越道,“按说,蔺如是该好好陪陪朱伯夫的,怎耐蔺如实在是有事在身,只好日后再赎罪了”独自一人在外这么多年,每次遇到伤心难过的事时想到的总是如果这是在家多好,这次终于见到了,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但相处几许,才发现,也不过如此,更何况,他心里确实牵挂着更重要的事。

小老翁听了卓越的话,还是不舍,问道“什么事啊?”

卓越道,“是一些小事,很快就会办完的,完事之后,蔺如马上就会来找你们”。

姚老头一言戳中,道,“是不是回去找你师傅?”

卓越不知如何回答,姚老头又道,“梨花坳中有个弋阳宫是你告诉他的?”

谎话对于卓越来说,是可以说得比真话还真的,这是在天蝎老怪那里已经得到验证的,然,在这两个人面前,这两个看着他长大的,他在外一直思念的人面前,他一时说不出来。

小老翁看他沉默,大惊道,“真的是你啊?”

卓越仍是不做声,姚老头道,“没听见那时在树林里他们的对话吗?他现在已经是妩月教的人了”碎碎听见几句话,他便是想到了许多事。

卓越辩解道,“我不是妩月教的人。”

小老翁道,“那你告诉别人我们的位置,差点害惨了我们。”

卓越蹙起眉头,道,“我有事情要做,你们不会理解的。”

小老翁好奇,又问,“什么事情?”

“是我自己的事情,到时你们就明白了。”

姚老头道,“什么大事情,不就是帮天蝎老怪他们夺取玉决吗?还是说你自己就要夺玉决?”

卓越听此,瞬时睁大了眼睛,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而小老翁也是惊着的模样,不确定问道,“玉决?什么玉决?”

难道是自己的那块玉决?姚老头没理会,而卓越被姚老头戳中了心事,很是不悦,道,“我自己的事!”

姚老头平时说话就是很不客气,对于他看着长大的蔺如则更是不客气,道,“你自己的事?你别忘记了你自己的身份,而去追求一些莫须有的东西!”

卓越道,“你们追求的才是一些莫须有的,如今花子帮,天苏门都没有了,难道你们还不放弃?”姚老头厉色,大声道,“你说的什么话?”这个孩子是真的变了,小时口口声声教的要为他爹报仇,他都忘了。

卓越麦芒相对,直视他的厉色,道,“我说的是实话,如今这样的形势,攻入京城,恢复建文帝治,根本是不可能的。”

姚老头道,“没有不可能的事……”

茶珠儿见着他们吵架,心里很是着急,苦着脸色到了卓越面前,张开双手,她希望抱抱卓越,希望他不要生气。而卓越正在吵架呢,哪有这心思,左左右右让开着她,与姚老头针尖对麦芒,茶珠儿便是左左右右双手迎着他,柔声道着,“抱抱我”。

小老翁见他们吵架也是头疼,见茶珠儿这般,更是怜惜,对了卓越道,“你抱抱她”,卓越随手便是将茶珠儿搂进怀里,嘴里仍是对了姚老头道,“你们做你们的事,我做我的事,谁也不要管谁了”随后一松手,便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茶珠儿紧着跟出去几步,小心翼翼喊着,“蔺如哥哥”,卓越没理,背影已是愈来愈远去。

茶珠儿蹙着眉头,静静地看着。上次放了紫啸鸫,张伯伯大怒,已是给蔺如添了不少麻烦,所以这次她不敢再缠着他,而且他送她回来的时候说过,他做完了事就会来找她的。只是,她永远都习惯不了他离去的背影。

惆怅几许,才发现,不远处石桌旁坐着李玉橖。虽然和她才认识不久,但就是这么久,她一直是不高兴的样子,此时亦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罢,茶珠儿便是想去解慰解慰,于是坐到了她身边。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说来,玉橖有太多太多的原因了,只是她自然不会随便和茶珠儿讲,反问道,“他走了吗?”

如今,对于儿女情态,她是莫名的反感,当下如此问只是为了岔开话题。

而茶珠儿提起他的蔺如哥哥便是滔滔不竭,“嗯,他只是把我送回来,不过他还会来的,他说过他有空就会来看我,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是我也不想逼他啊,他是做大事嘛,我只要好好等他就行了……”

李玉橖听着,看着,感受如此情意切切,先时的反感不禁转为好奇,问道,“你就那么相信他吗?”

茶珠儿睁大眼睛,似是不可思议,回道,“连他都不相信,我还相信谁啊?”

玉橖从她那情意中回过神来,先时的自己也是她这样的,她道,“相信自己才是最好的。”

怎么好像她对自己喜欢蔺如也有意见似的,难道她也像吴媚之那样觉得世上没有一个好男人?茶珠儿想着,便是问了同样的一个问题,“你听说过姜书桓的故事吗?”

李玉橖不说话。

茶珠儿便是想着她没听过,当下,兴致盎然地讲述起来,述后,还毫不保留的将自己的歆羡道给她听,“姜书桓摇棹,那位女子斟茶,月光将他们两罩在中间,多美好啊”茶珠儿向往着眼神没去注意玉橖,继续道,“虽然他们都说这只是一个传说,但是我相信,只要我足够爱,等的时间足够长,我和蔺如哥哥也能像那样的。就像我小时待在黑暗里的时间足够长,我就不害怕黑暗了一样。”

声歇了,久久没有回应,茶珠儿转过头去瞧李玉橖,她的眼睛正是紧紧地盯着了圆润光洁的桌面,如同深潭之水,让人瞧不见谭底的秘密。茶珠儿问,“玉橖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听自己讲述的故事,听得入了迷?玉橖没有回答,应该是没有听见吧,茶珠儿再问,“玉橖姐姐,你想什么呢?”

李玉橖抬起眼,但还是没有理会,跟眸冷冷的。

茶珠儿道,“是不是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我当初听得时候也是挪不动脚呢,不知道这个姜书桓长什么样子,他这么浪漫痴情,肯定……”茶珠儿就是这样,每次和别人讲话,总是会情不自禁地陷入好似自言自语中,这大概是在扶藜谷中一个人讲话的日子过久了。当下她也正是陷入了。

玉橖却是突然站起,越过她,离去了。茶珠儿不明所以止住话头,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不禁是又担心起来,怎样才能解开她心中的郁伤呢?她那里知道,她李玉橖也是那个传说的一部分,然而谁又会注意,传说中被姜书桓抛弃的那个女人?

玉橖紧紧攥着手中的佩剑,双唇紧抿,双眼紧蹙,似一汪缩小的水渊,那是巨大的哀伤包裹着愤怒。

他们成了一个美好的传说,而她呢?玉橖不辨方向的走着,就那么一直往前走着,脚下石砾咯咯,枯叶嚓嚓,都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响动。当初,在她与书桓准备的新婚府邸后面的那座山丘上,是不是也是这般的行走?不停地走,能帮助我们减少哀伤吗?

累了,清流终于汇聚在一处,李玉橖便是在那里坐了下来。这真的是一个很随便的小山村,水潭不清不浊,树不大不小,树林不疏不密,景色不秀不野,玉橖便是靠在一棵手腕大的不知名的树旁,带着一脑子混沌的思绪,融进了这随便的景色里。霞色渐渐褪去,夜幕一点点降临,时间似乎很快,也很慢,玉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想了些什么,总之是反反复复的,她直起有些僵硬的身体,慢慢往回踱去。

“你怎么也说样的话?”

突然,一个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蔺如他说的是对的,若说当初的坚持还有一点意义,如今这情况再坚持就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说的是讨伐燕贼的事吗?玉橖立即收起了先时的思绪,拢进了去听,是小老翁和姚老头两个人。

姚老头继续道,“什么意义,为那些牺牲的人报仇就是意义。”

“你追求这样的意义只会让更多的人牺牲”小老翁斯时竟是严肃了。

“如果最后成功了,他们的牺牲就是有意义的。”

“这样的形势还能成功吗?”

“如果你现在放弃,那就肯定不会成功!”

小老翁垂下头,“我只是想过正常的生活。”

“从你出生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你不会有正常的生活,你应该接受。”

一阵空洞的沉默,小老翁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是听你的,可是这次,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依你。”

姚老头一直盯着他,“你真的要这个时候放弃吗?”

小老翁道,“无论什么意义不意义,意义本就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一个词。今晚就召集大家,告诉他们解散吧。”

姚老头仍是紧紧地盯着他,而小老翁也不去看他,说完话兀自往前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