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高衍
当初，在客栈里，欧阳如是明言是分成两路的，但实际上他们是分成了三路，他与宋无月，梅采薇与卓越等，还有就是许誉独自一人，他是携了玉决夜里就上路去了的。许誉是桃花坞弟子中排行第六，模样平常，也不爱说话，甚不为人所注意，但大多安静的人是心思较多，办事较稳妥的，许誉正如是，独自一人送玉决的任务便是非他不可了。
当下，欧阳如是等正走在他选定的那条路线上，已进了金华境内。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送到了，众人心中也是茫然。宋无月心里更是惴惴，先时，欧阳如是的那许多承诺她都是当真了的，后来才知道他不过都是在戏弄自己而已。妄亏自己还一度把他当成好友，当成师傅，甚至看到他愿意将玉决换玉笛，心中还有感激，不过那么的认真，到头来却是一个笑话，宋无月心中悲戚又愤怒，几次看到欧阳如是要发作，但都忍住了。什么事情都挑明了，她还怎么跟着他们去找玉决呢？只是如今她心中已明白，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除了红烛观中几人，任何人都不能相信。长路漫漫，宋无月告诉自己，王伯夫在眠息中，一时没有玉决不会有大碍，而爹爹的伤不可再等，夺取玉决，她是不会恻隐的。正思虑着，欧阳如是凑了过来，道，“娘子这几日是怎么了，不太爱搭理我呀？”
宋无月别过脸去，道，“没事”，说是要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些声色来。他们两人心中有事，而在旁人看来，这样一言一语却是一番情趣。梅采薇自是冷着脸避在一边，装作没听见。而自古男人的心思都是大意的，欧阳如是没有注意到梅采薇，也是一点都没意识到宋无月的异常乃因为自己当初骗了她，尽管他当初的初衷的确是骗她。
而在他心中不过是随意逗逗而已，并不值得放在心上。当下，他只是不解，继续道，“你这明明是不高兴的样子，怎么还说没事呢？”
宋无月借事发挥，道，“我说没事就没事，你怎么那么烦啊？”
欧阳如是赶紧住了嘴，若是当初，他一定会说“娘子好凶啊……”云云逗她的话，可是现在，看到她不高兴，欧阳如是心里却也有些提不起精神来，某些情愫在慢慢转变了。
这时，梅采薇却是一声咄嗟，欧阳如是赶紧转过头去看，只见她一个飞身，几个踏步，往那林中去，停在了一个算命道士面前，一剑就架在他的脖子上。这梅采薇如何为难一个山野小道？欧阳如是逐步走近，再定睛去瞧，只见他头戴着倒半边三角方巾，身穿着一二补丁的三镶到服，脚踏黄草鞋，出头露跟。左边擎一个八卦招子，右边挂一个青布包，此时正睁大了眼睛看着梅采薇，不是那云头僧又是谁呢？怪不得梅采薇这么大反应呢，他是杀死小九的凶手，梅采薇心里是深深地烙印着他的模样。“自古宿缘因果，种下恶果，必有冤报！我们还未找你，如今你却自己撞上门来了，不是你的报应来了吗？”梅采薇狠狠地看着他，接着道，“今天我们就要为小九报仇！”
云头僧感受着架在脖子上的剑，心跳到了嗓子眼。梅采薇却是一脚踢在了他的肚子上，他的身子飞了出去扑倒在地，云头僧趁机赶紧爬了起来往别处跑。梅采薇又是一个飞身，站在了他的面前，迎面送去一个飞踢，将他踹了回去。这下是逃不掉了，当初李惟仁放了他们，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快到他的计划都还没开始，本来他这几天东奔西走的，又拉拢了好几位剑客刀客，还有许多所谓名门正派中人，说了不能出面但会暗中帮助的。他聚起他们，势要将欧阳如是这一干人一举打尽，不仅仅是为了玉决，也为了今日这一幕不会发生。然，人算终不如天算，竟就狭路相逢了。云头僧想着，死，也不过一痛，有何足惧？便也不费心思去逃了，只直直的看着梅采薇，决然地等待着他的死亡。而梅采薇缓缓地踱到他的面前，紧紧地盯着他，却是迟迟没有动手。须臾，她垂下了脸庞，悲怆道，“你万死也不足以泄我心中之恨，可是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呢？小九也不会醒来！”
决然之际竟然看到了一线生机，云头僧心中似有小火苗噌的燃了起来，但当下他只是静静地不敢有所表现，害怕影响了梅采薇的情绪。欧阳如是见此，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伤心也是没用的！”虽说是安慰，但听起来却有了另外一种味儿。
宋无月借题发挥，道，“你怎么那么无情啊，小九可是你的师弟啊！”
欧阳如是正欲解释他不是那种意思，却又懒得解释了，止住，只道了，“好男不跟女斗”。
宋无月才不管他说了什么，只顾着泄恨，继续噼噼啪啪道，“你就是无情无义，自高自大，自私自利，草菅人命，没有良心……”
欧阳如是欣赏似的看着她，宋无月心中更是有气，怒道，“你为什么不生气？”
欧阳如是笑了，道，“你以为人人都如你等鼠辈爱生气啊，还一生气就不搭理人。我心宽广容纳天地，自然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我。”
宋无月道，“是啊，你心多宽广啊，伤害了别人还一笑而过”不知不觉的，她就要把隐藏在心中的话说出来了。
欧阳如是仍是不了解的，只是厚脸皮道，“伤害的是别人，那就更没有理由伤心了！”他满心说着，一瞧宋无月的脸蛋，好像是真的生气了，便就住了那些俏皮话，去安慰道，“好了，别生气了”说着，他脸上扬起一个洵烂无比的笑容，道，“像我这样，笑笑！”
宋无月瘪瘪嘴，一声“哼”，别过脸去，不再看他。这边梅采薇正黯然神伤着人事的无可奈何呢，见他们如此了，心中便想要早早的结束，厉声对了云头僧道，“我今日饶你一条狗命，但你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活罪难逃，且断你一只手，一条腿，希望你今后以此为警醒，不要再伤害别人！”
说着，就要动手，欧阳如是却是拦住了，道，“怜悯可不是用在这种人身上的！”。
欧阳如是认真了，因为那日的场景尚还历历在目，特别是云头僧，他的眼神轻飘飘的，落在心里却又如千钧般重，让他印象极其深刻。而今日，他给他的感觉也并没有变，斗鸡眼本应是矍然烁然的，可耀耀日光下，这双斗鸡眼冷若冰霜，不是宛卿那种冷傲，而似是一种暴风雨前夕的芩静，一只将要离弦的箭，酝酿着，煨煮着，阴谋或是杀戮，扯着人的心，不敢放松。有些人，是因为某些人，某些经历，而变坏了，而另外有一些人，一出生是恶魔，长大之后是恶魔，到死仍然是恶魔，骨子里就是恶魔。云头僧便是这种人。他心中怎么会有善念？欧阳如是扯起他的衣领，道，“做过的事情就要付出代价，你懂吗？”
云头僧却是轻笑起来，缓缓对了欧阳如是道，“笑得越灿烂，心里积恨越多”。
欧阳如是愣住了，手指不觉有些放松，笑容？积恨？积恨？他在恨什么，有太多太多，笑了太久，他忘记了，他忘记了吗？宋无月甚是觉得莫名其妙，一把扯过云头僧去，道，“你怎么了？这个人杀了小九，正是该死的。”
云头僧却是又道起来，“逃避吧，继续逃避吧，你这种对待事物微笑观望而拒不正视的倔强精神是很让人感动的！”
宋无月赶紧剑指咽喉制止住他，道，“你说什么疯话呢，留着去跟阎王爷说吧”说着已动手，却被欧阳如是打掉，宋无月惊诧，问道，“你怎么了？”
欧阳如是没有说话，只是用了一种不可捉摸的神色看着云头僧，随后垂下头去，陷入了他自己的世界，这便是“说到情中心无主”了。而宋无月不理解的看着欧阳如是，一时几人竟都忘记了云头僧。倏忽，只见得一记白粉纷扬，云头僧撒下了一片迷粉，一声惊呼起来，欧阳如是等眼睛都被迷住了。随后宋无月臂上一记痛击，手一软，剑被云头僧夺了过去，众人都没看到，他一剑先是径直朝了欧阳如何刺去，欧阳如是目迷耳聪，向了旁边一闪，知道即使这样要伤到他也是不易的，云头僧便迅捷掉转了方向，向了宋无月横挥过来，宋无月正揉着眼睛慌乱间，一剑就要斩过来。然，一声暴喝传来，一只熊熊大石随后跟到，砸向云头僧的脑袋，云头僧急急躲过，也不停留去看来人是谁，就是径直跑掉了。他是何等聪明，如他所料，欧阳如是这时确已恢复了思绪，没有眼睛他也是能够杀了他云头僧的。
“哈哈哈……就这点本事还敢在江湖上混，被你高大爷打得屁股尿流了吧”那来人还以为是被他打跑的，洋洋得意起来。
梅采薇眼睛看不见，心中甚是不安，赶紧问道，“你是谁？”
来人回，“高衍高大侠，不必感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对，是拔石相助……我们江湖中人讲究就是一个……”
宋无月并不知道他救了她，不愿听他再罗嗦，声音也不好听，只是插进话去道，“高大侠可否带我们去水边洗洗眼睛？”
高衍尚还沉浸在欢乐中，道，“当然没问题，来，我这里就有水！”他抽出腰间的水壶，递给宋无月。宋无月赶紧倒出水将眼睛洗了，把水壶递给欧阳如是。她甩甩沾湿的鬓发，抬眼去瞧那高衍，果然声音如人，都是憨憨的，只是有点眼熟。这时，欧阳如是眼睛也洗过了，抬眼一瞧，也是眼熟之人，不过他记得他，就是那个一直要杀他报杀师之仇的人嘛，那日见了他把他吓得掉进了水川里，这时却又在这里碰到，还真是有缘！心里怕他又要纠结起那些往事来，琐碎又说不清，所以当下欧阳如是只是不作声。高衍也是得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直是他的梦想啊，便也没注意了欧阳如是那许多。梅采薇是与他见过一面的，但这种如开水一般的模样最是不容易记住，所以洗了眼睛后，一眼瞧去，也是没认出来。只道，“若不是大侠侠义心肠，施以援手，我等现在还不知如何了，怎能不心生感激？”
听了梅采薇说这些话，高衍神采飞扬，不知道怎么回了，只是道，“不用不用……”这时，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身为大侠的肚子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高衍有些窘迫，大笑起来去掩饰。
宋无月还是没有记起他来，只是看到他这些作怪模样有些鄙视，也不理他。梅采薇没有这许多，只道他是恩人，十分尊敬，当下便道，“大家萍水相逢，有此际遇也算是缘分，不如交个朋友，前处不远便有一个小镇，大侠随我们一起去用些饭菜如何？”交朋友？一看他们便都是江湖中人，他是最愿意和这些人交朋友的，而且他肚中的确是饿了，身上也确实是没有钱。便道，“好，今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你就唤我高大哥，我唤你……对了，敢问尊名？”
“我姓梅。”
“梅妹子！”高衍并不客气，自来与熟，道，“梅妹子今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你高大哥，你高大哥平生没什么优点，就是看重一个‘义’字，只要是你的事，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
梅采薇笑笑，道，“请！”高衍这番慷慨说辞，并没有触动在场几位，却是把他自己给说得感动了，一股意气在胸，凛然踏步，昂首走在几人前面。什么欧阳如是，什么杀师之仇，缧绁之辱，坠川之痛，他尽皆抛在了后面，先前再怎样也只是和一些街头巷尾的毛头流氓打打闹闹，如今也终于是和一些真正的江湖中人沾上边了。他心中只无限憧憬着未来的江湖生活。
“一九二九，扇子不离手；三九二十七，冰水甜如蜜；四九三十六，汗出如洗浴；五九四十五，难戴秋叶舞；六九五十四，乘凉人佛寺；七九六十三，床头寻被单；八九七十二，思量盖夹被；九九八十一，阶前鸣促织。”六月的阳光渐渐烈起来，然，在百兽率舞的大前景下，街上车水马龙如旧，荷担叫卖者擦肩而过，声音飘**去上空也迅速被淹没，蓬发小子你追我逐，齐声唱着的夏日《九九歌》钻空寻隙。欧阳如是等带了高衍进了一干净的店内踞了一桌儿，此时，抃跃的心绪平复下来的高衍才对了欧阳如是横眉冷对，欧阳如是装作没有看见，自是该吃吃该喝喝。高衍也是饿了，自不会只顾着去瞪他，一边几个馒头已经消灭掉了。梅采薇看了这一桌的珍馐美食，对他道，“高大哥也吃些这些菜吧。”
高衍道，“不用跟我客气妹子，你高大哥我以前就是卖馒头的，生平就是对这馒头吃不够，别的对我都没有吸引力！”
宋无月无聊问道，“那你现在怎么不卖馒头了？”
高衍恨恨看向欧阳如是，道，“我现在要为我师父报仇。”
欧阳如是自是佯作没有看见，宋无月也不知道其中缘由，继续问道，“你师父？教你做馒头的？”
高衍回道，“不是，但也是，他什么都会，教了我好多东西！”
“还教了你什么？”
高衍想想，道，“吃饭，穿衣，种地……”
宋无月笑起来，道，“这些东西还用师傅教啊。”
高衍道，“我是个孤儿，是师傅把我养大的。”
宋无月这才明白，道，“这么不值一提的事被你这么郑重说出来，我还以为你是个傻子学不会这些事呢！”在这个无关紧要的人面前，宋无月是无所忌讳起来。没想到正戳中了他的痛处。
高衍道，“你们都说我傻，可我师父说我不傻，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说着，他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好似是为了故意表现自己不傻，道，“终于吃饱了，早知道先六个馒头不吃了。”
宋无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本没说他傻的，这下可有意思了，道，“你还说你不傻？”
“我本来就不傻！”
梅采薇也不禁笑了起来，高衍这才想到自己肯定是错了，但也不知道是哪里错了，反正以前人人都说他傻，他也早想着自己肯定是傻了。但当下也习惯性的强辩解了道，“我原本不傻的，如果不是小时和别人打架磕了脑袋，我现在不知多聪明呢。”
欧阳如是一直在旁忍着，现在这高衍有趣得他忍不住了，笑道，“谁和你打架呀，你怎么不去找他报仇呢？”
高衍一个怒视过来，道，“我就是找你报仇！”
欧阳如是道，“那你这一路跟着我们岂不是辛苦了？”
高衍一时竟就陷入了抒情，道，“师傅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最懂得欣赏我的人，只要能为他报仇再辛苦也无所谓。”
欧阳如是继续戏谑道，“那你刚才还救了我是想干嘛呀？”
高衍又转了怒视，道“谁救你了，我是救这位姑娘和梅妹子的！”
欧阳如是无奈笑道，“好好，你没有救我。”
高衍不再理会，转过头来对宋无月道，“姑娘，那次把你头砸了，对不起！”
宋无月稍一沉思，猛一惊呼，道，“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高衍吓着了，连忙道，“那我刚才也救了你了，算是扯平了！”
宋无月本也没打算和他计较，心中只是觉得诧异而已，怪不得他刚才说找欧阳如是报仇呢!找欧阳如是报仇？宋无月想着一个机灵，那不就是和她有共同的敌人？他这么傻，夺取玉决的时候说不定可以好好利用利用他。便道，“好吧，扯平了”接着又与他套近乎，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高衍又是恨恨地眼色出来了，看着欧阳如是，道，“我看见他了，就一直跟着，伺机报仇。”
原来还真是一直跟着呢，可是这实力悬殊也太大了，要是什么样的机会才能让你杀了他呀，宋无月自掩下不说，只道，“高大侠有胆有识，小女子佩服，你就一直跟着吧，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报仇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高衍没想到会有一人相信他，心里雀跃，继续道，“而且这一路我也可以保护你和梅妹子。”
“那就有劳高大侠了。”
“你也别老叫我高大侠了”虽然听来很舒服，“你也就叫我高大哥吧，我就叫你月妹子。”
宋无月一条黑线降临，梅妹子，月妹子……这么随便简单粗暴。
欧阳如是道，“你要杀的是我，还没问我答不答应呢”这高衍的思维会不会太简单了点。
高衍还没回话，却是宋无月答了，现在他们是同一条战线，她肯定得帮他，道，“人可不是在想死的时候死的，是在该死的时候死的。再说了，高大侠……高大哥是跟着我们保护我们的，难道你还想赶他走不成？”
欧阳如是笑了，道，“行，你高兴就好！”这下，各自的心思都满足了，宋无月留下了高衍，以为她夺取玉决的助手；高衍留了下来，可以跟着江湖大人物混了，报仇的机会也更多了；欧阳如是看着宋无月的情绪有些了好转，心里也稍稍放松了。一切都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