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欧阳如是被掳
话说这边,社会过后,经历了极致的奔竞喧腾,敏感的人怅然若失,聊以酒度,粗粝的人余兴未尽,饶以醉消。璟仁一下一下摇着轮椅,从这些人中穿过,余屑百状,于轮下逍遥。他没有注意到这许多,只有自己的一套心事,与周围的形形色色相隔为两个世界。作为一个大夫,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看着病人去死却无能为力了。
从那日闹事的妇人,再到今日的吾家老爷,他焦思苦想,愣是摸不到一点头绪。以前也有这种情况,可是只要潜心钻研几日就能知其病理大概了,毕竟万变不离其宗。可是这次呢?都多久了,无论他看多少书,做多少实验,巧思多少遍,他都只能无力地看着病人,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失去生命的气息。难道这真的是自己医道生涯中过不去了的高山吗?
心事幻变了影子迎着自己,黑魆魆地觑着自己,夕阳甚至慢慢将它拉长,盖了自己一头一脸,闷得喘不过气来。他机械地摇了轮椅,过了这家,过了那家,最后是进了自己家门都没有发觉。只是过甬路去药房时,余光里看到了欧阳如是,兀自躺了藤椅在那院里,何其相似!他便摇了轮子过去,道“最接近死亡的人的眼神,不是刚毅坚决的寻死,而是疲懒,了无生机,可有可无地活着的抽空景象。就像你现在这样的。”
欧阳如是一脸狐疑地坐了起来,为着这句话,也为着璟仁的状态,竟不似平常那种咄咄语气。他道,“什么意思,我好好的,还死不了。”
璟仁自过来说话时就没有正眼瞧他,似乎是看着了那矮矮的美人蕉,此时他仍看着它,道,“你是没死,可是你活着跟了死了一样”。
欧阳如是看着他这状态,也不敢似平日那般放肆,道“你别骂我呀!”璟仁这时才回过头来瞧了他,道“你自谓潇洒不羁,活得快活风流,可是你的眼神却和那将死之人是一般无二的。”说完,自摇了轮子离去。
欧阳如是怔怔的听了这话,似是有所悟又似是没有所悟,捻了断笛,细细摩着,又觉得不对,追了上去,到了那药房。正欲进去,迎面璟仁又出来了,冷脸问道,“有什么事儿?”向来这璟仁最不喜无关之人进他工作的地方了,一是怕被打搅,二是厌烦无心之人磕了碰了里边的什物,这里边可全都是他的宝贝。一时竟忘了这档事,欧阳如是不好意思笑笑,道,“我师妹他们被人捉走了。”
璟仁不敢相信,道“什么?你不是和他们在一起吗?你不是武功高强吗?你干什么去了?”
欧阳如是解释道,“我是和他们在一起,可是后来走散了。”接着他摆出打架的架势,又道“有人暗算我,被我一掌打飞了,我再去找他们,他们就不见了。现在还没见着人,估计被人掳走了。”他收起架势,迎着了璟仁的直视。突然发现他变了他看不懂的目色,以前从未有过的,随口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璟仁却是没理,转椅关上了门。欧阳如是自承应了一脸的灰末。
秉着麻烦总是会自己找上门的原则,欧阳如是只将担心梅采薇他们的事抛诸脑后,心下只等着那掳他们的人自己找上门来。掳他们无非是为了玉决嘛,而找玉决怎么可以少了他。斯时,他在璟仁房前吃了一脸灰,摇摇度度到了宋无月门前,敲了门进去,道,“能睡这么久,果然是猪。”
宋无月道,“我是受伤了。”
欧阳如是道“有璟仁在,再大的伤都是小事,你这点小伤,就更不足挂齿了。”
宋无月瘪瘪嘴,永远都说不过他。突然却是灵机一动,她道,“你是不是崇拜他啊?”
欧阳如是回道,“没有崇拜,只是欣赏!”
“别掩饰了,我都听出来了,你肯定特崇拜他,不好意思说吧!”其实被她说对了,只是并不是崇拜他的医术。他俩作为朋友这么多年,吸引他的一直是他身上的那股子劲儿。大概就像是璟仁说的,他的眼神像是行将就木之人,而他璟仁是真真正正可以感受得到的活着的。只是欧阳如是本身并不清楚,他从来没有去想过这些事。脑袋里不想装事儿,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从十年前,那一夜白首之后吧。而正是因为想把头发染黑才认识的璟仁呢。
当下欧阳如是只是应趣答道,“娘子真懂我,没少在我身上下心思吧!”
宋无月又是败下阵来了。白了他一眼,道“走开,还真能给自己找乐子!”
欧阳如是撑腰,哈哈大笑,道“娘子过奖了”,找乐子确实是他毕生的追求,能找乐子自然也是对他的夸奖。他又附了腰,对宋无月道,“你夫君我不仅能给自己找乐子,也能给你找乐子!”
睡了这么久确实该活动活动了,宋无月好奇问道,“什么乐子?”
欧阳如是回道,“我且与你讲一件乐事!今日……”正欲开讲,宋无月一声拦下,“我还以为什么乐子呢,没兴趣听你的事!”
欧阳如是回道,“是我的事,也是你的事。”
“什么事?”
欧阳如是道,“今日我们上那社会上,竟见到了那个砸你脑袋的混蛋了。”
这些日宋无月也想明白了,虽然这伤不轻,但那人也不是故意的,而且是因为自己的师傅去世了,情有可谅!当下她只是有些好奇,问道,“他来找你报仇了?”
欧阳如是本以为她会咬牙切齿,没成想却是问这样尴尬的事情,道,“是的,他要把我杀了!”
“谁让你杀了他师傅!他看起来还善良,把你那胳膊卸了给他道歉他应该会原谅你的,如果不行再加上两条腿儿。”宋无月心里自知那人不是他杀的,只是平时总是被他调侃,当下好不容易逮着这样的机会,可得好好回敬的。
欧阳如是回道,“那人不是我杀的,你怎么那么傻呢!”
宋无月自然又中了套,道,“我才不傻!我自然知道你没杀他!快说说你们今天怎么样了?”还自己转移起话题了。
欧阳如是一讪,道,“还能怎么样啊,像一只苍蝇一样,缠着我不放。”本来他堂堂桃花坞大弟子,想躲过一个布衣小民是很容易的,可是就是躲过了,正好好玩赏得入了神的时候,耳畔就是一声,“贼子,那里躲!”。如此这般的一而再,再而三,烦不胜烦!一场好好的社会全被他给搅了。想到这,欧阳如是却又是乐了,不禁道“这个人真有趣!”
宋无月问着,“后来呢?”
“后来他就凶神恶煞地要杀我啊。”
“然后呢?”
“然后我就躲啊!”
宋无月一乐,道“你干嘛躲啊,你武功这么高,把他也给杀了不就行了!”跟了欧阳如是久了,说话竟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像他。
欧阳如是回,“你说得对啊,我后来就是这么做的。”
宋无月知道是他的玩笑话,配合问道,“大卸八块了吗?”
欧阳如是笑了,没想到这丫头比自己还能胡诌,不善于干相同的事儿,于是他正经了起来,道,“没有,我只是把他绑了。”
宋无月正欲再问,眼一觑却见得欧阳如是手上把玩的玉笛只有一半,吃了一惊,他可是说过只要自己找到玉笛就把玉决给她的,即是问道,“你这玉笛怎么只剩一半了?”
欧阳如是瞅瞅玉笛,自己也忘记问那天蝎老怪了,回道“我也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宋无月眼珠一转,道“要是我能把另一半玉笛找到,你就把玉决给我行吗?”
欧阳如是一讪,小丫头鬼主意挺多,当下应和道,“好啊!”宋无月一阵雀跃,感觉离玉决又进了一步,眉开眼笑道,“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制定计划。”
“什么计划?”
“寻找玉笛的计划啊!”
欧阳如是噘然一笑,道“好吧,说说你的计划!”
“要先弄清楚情况在制定计划!”宋无月一本正经地道,“现在先说说你是怎么丢的,什么时候?在哪里?你这半截玉笛又是怎么找到的?”
欧阳如是佯作认真的思索起来,“额……”这时却是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自门外响起,璟仁来了。
果然,随之他的声音就传来,“欧阳如是,把藤椅拿进去!”
欧阳如是头皮一紧,正聊着兴头上呢,这璟仁的事儿真多!应付道,“放在外边没事的!”又是几声吱呀,宋无月房间的门霍然而开,璟仁立于闼前,“不过举手之间的事儿,你为何就是不愿意做呢?”
欧阳如是无奈,只得起身,越过了璟仁去搬那院里的藤椅,璟仁随之跟在他身后,吱呀而去。宋无月不禁懊恼,这正办正事呢!而心下只得安慰自己,欲速则不达,待他忙完了也不迟!可是左等右等,却不见他回来,按说搬一个椅子也不用这么久啊,难道他自己去睡了?宋无月起身度出了门去寻。
眼见着欧阳如是搬了藤椅进房里放好,璟仁坐在那桌旁,道,“来喝一杯茶吧!”
欧阳如是依言攘襟而坐,端起璟仁斟好的一杯茶,抿唇细尝去,只是香气沉闷不爽,滋味淡薄粗老,欧阳如是不禁想起了在那扶藜谷中的茶来。据姚老头所言,他们当日喝的是产于青玉峰山顶的冷月茶,这名是他自己取的,因当时见那茶树叶色青翠碧澈,照映了那莹莹白雪光在上,荧荧煌煌,恍若一片片的小月亮,便得了此名。那是他一般不轻易拿出来的珍藏,那日却正好被他捡了便宜。而平时所喝的,只是他从那山顶莳栽回的茶树苗。原本那树苗是识地气天气的,到了谷中便不再生长,也不枯死。
于是,姚老头再度上山,掘了一块与茶树同时所见的玉质,大概就是欧阳如是的笛质,他心存侥幸,将玉块埋在了谷中洑流上头。却不想那茶树自此就真的开始生长了,年年岁岁,与在青玉峰中无异。只是色泽味道与真正的冷月茶差了好些,名曰,伏月茶。可比起这些粗粝陋质,也不知强了多少倍!
欧阳如是皱眉,道,“这是什么茶啊?”
随意的一问,璟仁却是露出了些许紧张神色。道,“怎么了?就平时喝的茶啊。”
欧阳如是尚在冷月茶的回忆中,并没去注意他,道“太难喝了。”随即将茶杯往桌上一掷,“你还是倒一杯白水给我吧!”平时什么都可以恬然,此时却是将就得痛苦。或许是为茶,也或许只是想那喝茶的知己了。
璟仁见他这样,怔了好长一段时间。欧阳如是许久不见回答,转首去,见了他模样,噘然一笑,道,“你怎么了?睡着了?”
璟仁收了脸色,“没有”,继又问“这茶怎么了?”
“难喝啊!算了,举手之间的事儿,我也不劳烦你了。”说着,就要起身去到水。
“等一下!”
“怎么了?”
璟仁目色踌躇,坐下的轮子却是笔直过来了。他道,“我去给你到。”欧阳如是乐得逍遥,复又坐下,便是候着那璟仁来。
璟仁的异常不为别的,只因他在茶里下了药。心里忐忑,不知那欧阳如是是知道了他的小动作,还是真的觉得这茶难喝。可是自己平时都是喝这茶的,并没觉得难喝啊,那药也是无色无味,特地为他调制的,不应该如此就被发现啊。做坏事总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即使如璟仁这般,觉得理所当然的坏事。他壮了胆子,将剩下的药又倒进了那白水中,复又端给欧阳如是。欧阳如是接过,注下一杯,没有再过多的表情,却就是一饮而尽。正欲说什么,“噹”的一声,他径直倒在了桌上。是的,这就是璟仁特地为他调制的药,他不想欧阳如是被药到了之后有过多的思考,他不想他恨他。然而,他也知道,这只是徒劳而已。
“这是药方,解药你自己慢慢琢磨去吧!”不知何时,房里遁入了一个黑衣人,他撇下一张书帛给璟仁,随后挟起欧阳如是,越窗而去。“啊”,就在黑衣人离去的间隙,一声惊叫遽然从这边窗上响起。璟仁赶紧转头去看,却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远去。是宋无月,寻欧阳如是寻到了这里,正好见了这一幕。璟仁沉吟片刻,自收起那书帛,摇了轮椅,往书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