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月风高 潜入夜
武林大会报名告示刚张贴两天,慕名而来登记姓名的就有一百零四位,其中西域人士二十位,剩余皆是中原人,因为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故女子也同样有资格报名参加。
四大世族共有八人报名,荆家荆凡、齐烈,项家项天奇、项聿,高家高云、高风,屈家亓蓁、屈桓。
除却这些,那些报名的江湖人士比较有名的有最近刚刚崛起的九章、轻功一流人称风中追的古越、内能谏言外能执戟的前朝廷带刀侍卫钱言、在西域声名赫赫后到中原拜师学艺并声称自己是中原人的陈留……
这次武林大会人才济济,屈镜如相信还有更多高手隐藏在这张名册之中,只等武林大会召开那些拂去表面浮尘,绽放光彩。
凡是报名参加武林大会的,荆家均安排了他们到新的住处——金家闲置的一处宅院,四大世族的人也不例外。
七日还未至,亓蓁不放心屈镜如的身体,要晚几日报名,屈镜如只摆手说道:“若是你们不在那边看着,义父也不放心把那群各路来的江湖人放到一起,你且放心,有事义父自会叫你。”
屈镜如没下达命令,语气却很坚决,亓蓁只得遵从。
收拾行装时,屈镜如来到亓蓁房间,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义女,心中有了计较,一招手,亓蓁停下手中动作,来到他身边,他笑着揉了揉亓蓁的头发,语气中有了一个父亲该有的慈爱:“我的蓁儿长大了……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
“这次武林大会,各路英雄豪杰都聚集于啻陵城,项家女儿已经在着手招婿,义父在想,蓁儿也不能一直陪在义父身边,所以等武林大会结束……”
“义父……”亓蓁脱口打断道:“蓁儿的命是义父给的,会一直陪着义父。”
不知为何,听到义父说出这种话,就如同在与自己诀别,那种奇怪的感觉萦绕在心头,让她很不安。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即使面对生死决断之时,她也对义父无条件信任,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义父,可这次……
屈镜如幽幽地叹了口气,宠溺地说道:“傻孩子,哪有女儿一直陪着父亲的……”他的声音忽然老了很多,“你总有一天要嫁人,义父也希望能亲眼看到你入花轿,这样,义父此生也就无憾了。”
那种不安慢慢扩大,像洪水般,几乎要将她淹没。
亓蓁望着桌上的上邪剑,心思半点没在屈镜如所说的亲事上面,没有义父就没有她的今天,她发誓,无论发生什么,决不能让义父有事!
这新的住处原是金家一所空置的宅院,占地区域大,住上几百人不成问题。啻陵城本就是个小城,因武林大会的召开骤然多了那么多武林人士,许多晚些进城的根本无处可住,不得不挤在庙中或高价住在居民家中,好不狭促拘泥。考虑到那些人的情况,在金家主动提出要贡献一座宅院之时,屈镜如也不推辞,点头答应。
项绫罗认识的几个人都搬到新的地方去住了,一醉楼冷清很多,金家宅院却异常热闹。她不甘寂寞,也吵闹着要一块搬过去,项家家主只道她胡闹,那些人是为了比武去的,在武艺上她什么也不会,去了能干什么,万一出事了怎么办!项绫罗怎么也不听,就要去跟着去。
最后金宵求情,说那宅院里有女子专门入住的院子,空的独立院落也有几个,只要项绫罗不嫌弃,去住几日也无妨。
一听自己有机会去,项绫罗那清澈的眼瞳中透出了巨大的喜意,不给项家家主思考的机会,连忙说道:“不嫌弃不嫌弃……蓁姐姐和荆凡哥哥以及哥哥们都在那儿,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
想来自己的几个儿子也在那边,项家家主见金家大公子求情,自己本身也有意撮合他们俩,所住之地又是金家的地盘,便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放纵她去了。
项绫罗因那日早上在温泉旁一事,与亓蓁走的近了些,尽管亓蓁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她觉得自己与亓蓁之间有了小秘密就算站在同一阵营了,阵营里还包括自始至终几乎没发一言的荆凡。
在她几次提到荆凡和亓蓁之后,项家家主不由得疑惑,这丫头什么时候跟他俩这么熟了?
是以此次入住金家宅院,项绫罗主动请求住在亓蓁旁边,亓蓁并不在意自己旁边所住何人,因此项绫罗遂了心愿欢天喜地地跟亓蓁一同入了金家宅院,住在女子所在的别院,与其他江湖女子分开,在一处幽静雅致的独立院落。为了保护这个最为宠爱的女儿,项家家主还特地派了项家一名女护卫名唤阿炎的随其左右。
逝川赶着去报名的路上,碰见金宵正在陪同从朝廷中刚抵达啻陵城的捕快,名叫扶丘。
这扶丘是名闻天下的神捕,年纪轻轻便破案无数,曾破过皇室偷婴案,轰动全国,也曾为了抓捕罪犯深入西域,他是天生克制罪犯的人,无论是谁,是哪宗案子,只能碰到他,便会无所遁形。
据说,他是为了抓捕罪犯恰巧路过啻陵城,听闻要举行武林大会,便顺道来看看,而那名罪犯就由几个属下押回都城。
啻陵城不同于其他城,朝廷官员近乎摆设,前几年还会出来做几下摆设,后来干脆就不出了,所有事都交由金家处理,那官员也是名存实亡,故城内人只知有金家,不知有官员。是以每次朝廷有人下达,便是金家接待,奇的是,那朝廷也不管这事,任由啻陵城胡来了。
逝川看见金宵的同时金宵也正好瞥见他,金宵远远朝他一笑也算尽了礼节,毕竟二人也曾一起把酒言欢。此时的金宵左右逢源,游走于各种人物之间,哪里还有那晚的伤感。
逝川不禁理解地笑笑,妖魔鬼怪只敢在夜晚横行,白天躲于某处,心中的鬼怪白日只能紧紧锁在内心深处,不让任何人发觉。
金宵这种贵公子,自然早早学会了如何隐藏自己内心深处的情绪。
金宵身边的神捕扶丘在金宵往逝川这边瞧来之时也是不经意一撇,也看到了逝川,再定睛一看,仿佛要确定自己没看花眼,脸上的震惊只是一瞬,很快就被笑容顶替。
他,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来到报名处,整个街道几乎被排队的江湖人士占满,逝川气定神闲地等在长长的队伍后面,一点儿也不着急。正巧看到亓蓁背着包袱从一醉楼里走出,眼里露出惊喜,他张开双臂,远远地使劲招手示意。这么明显的动作,他肯定她看到了,可她的视而不见是怎么回事?
轮到自己时,他也没想清楚自己哪里又做错了。
排在前面的人走后,逝川不再苦恼亓蓁的态度,等再见到她问问就是了。于是立即补了上去,一直在旁站着的荆凡放下佩刀,将记名的小童招至一边,自己坐在小童位置,提笔记录。
那小童连续记了几十人的名字,早已腰酸背痛手疼,无奈冷面阎罗荆凡在旁,他不敢有半句怨言,现下终于能解脱,心底早已乐开了花,表面依旧恭敬。
逝川望了一眼小童放松后又佯装镇定的表情,嘴角浮出一抹了然的笑,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名字。”荆凡提笔问。
“逝川。”瞅见荆凡写的两个字,想了想,他补充道:“流逝的逝,忘川的川。”
荆凡抬眼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翻了新的一页,落下‘逝川’二字,又问:“哪里人?”
“西域。”
“年龄。”
“二十。”
荆凡连着问了几个问题,逝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一详尽地说了,为防有的造成误会,还特地费舌解释一番。那在旁的小童瞠目结舌,一直以来他就简单记了些名字来处以及年龄的问题,也没见荆凡有什么表示。荆凡问得如此详细,是否表明他前面记的信息太简陋,会不会要求重来一遍?
正胡思乱想间,荆凡终于问完,小童回到记录处却发现荆凡记录的与他前面记录的无异,很多问的信息并未记录在案。
离他那么近的西域人应该看到了他只是询问却未动笔,为何还照实回答了那么多多余的问题呢?年纪尚小的小童理不清其中的是非曲直。
月黑风高夜,适合查案,适合夜行,适合……杀人。
三条身影先后离开入住武林人士的金家宅院。
嘎嘎……寒鸦的叫声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啻陵城上空。
亓蓁一袭黑衣,未蒙面,绕过一醉楼,径直去了后院,郁郁葱葱直上云霄的翠竹迎风摇**,她刚踏入门内,院中景色突然大变,翠竹戏剧般地幻化成成绽放红梅。
火红梅色在夜色下非常诡异,慢慢地,红梅枝头飘上点点雪花,白雪红梅,诗意景色在旁人眼里,只觉震惊。
翠竹……白雪红梅……八卦阵?
亓蓁眉头一蹙,白日,这里并无任何阵法,夜晚却被布了阵,背后的人想隐藏什么,或者,那人猜到有人会闯入,特意布了阵法请君入瓮?
她自信涉猎无数,这八卦阵于她而言却是一个跨不过去的障碍,曾费心钻研整整一年,终是不得其理,今日难不成白跑了一趟?
眼里划过冷锐的光,亓蓁冷笑一声,握紧手中上邪剑,先入阵再说,她不介意用武力毁了这里。这里与一醉楼却有一段距离,不怕四位家主会发觉,更不怕这里的主人发现,说不定那位主人此时正站在某处盯着她。
她跨出一步,只听地上石子发出碰撞声,院内又恢复到先前景象。
暗自庆幸自己跨对一步,正要走第二步,竹子忽然不安地发出‘吱呀’声响,猛烈地摇晃,乌云倏忽间遮住月光,四周一片漆黑。
这样的黑恰好也是她的战场,亓蓁抽出佩剑,闭上眼睛,侧耳听暗处的微弱动静。
耳尖一动,左边传来箭矢划破夜空的呼啸声,先是一支,紧接着,无数箭矢从四面八方传来,亓蓁立于原地,佩剑指天,周身形成巨大剑气,形成一个包围圈,挡住四面而来的箭矢,箭矢在接触剑气保护层的一瞬间纷纷落地。
周遭景色在银色剑气下清晰可见,剑气中是傲然孑立的亓蓁。
待剑气周围铺上一层箭矢后,乌云散开,皓月当空,翠竹不再摇动……四周立即恢复平静。
剑气消失,亓蓁收回佩剑,没有丝毫放松,经验告诉她,前面那些只是小试牛刀。
果然,平静只是片刻,紧接着,月亮突然消失在夜空中,没有乌云遮挡,没有狂风作祟,月亮像是被漆黑夜空忽然吞噬了般。
四周安静的出奇。
没有犹豫,亓蓁再次闭上眼睛,用耳力判断,刚抬起脚,身体就猛然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拉了回去,那力量大得出奇,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亓蓁习惯了全身戒备,仅是对危险的本能。
而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很奇怪的……她没察觉到任何危险,所以才会毫无防备。
谨慎的本能让她不轻易相信这道力量,亓蓁正要出手攻击,耳边传来的微怒的声音让她的动作忽地停了下来。
“这么诡异的院子你也敢闯,不要命了!”
这声音……是逝川!
她与逝川接触几次,见过油嘴滑舌的他、气急败坏的他、嬉皮笑脸的他、佯装正经的他……却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生气、恐惧……仿佛很害怕她会受伤。
疑惑出神间,头被他往身上一按,后背划过一阵冷气,紧接着就是兵刃入土的沉闷声。
毫无预兆地贴近他胸口的亓蓁呼吸一滞,大脑一片空白,胸中有股陌生的情感像是破了土的嫩芽,无法阻挡地冒了出来,她呼吸微促,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地说道:“你怎么来了。”
她原本要说的是‘不用你管’,到了嘴边却变成‘你怎么来了’。
逝川没什么好气地说道:“我再不来,明天屈镜如见到的恐怕就会是一具尸体了,屈镜如本来就无儿无女,再失去你这个唯一的义女,你想让他最后无人送终么?”
语气虽不好,可其中的担忧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从没人会对她说这番话,屈家子弟不敢,同伴她没有,朋友更是没有,亓蓁低眉不语,黑夜中看不出情绪。
耳边是石头胡乱碰撞的声音,地面上的卵石全部悬浮在空中,每一个石头落地就伴随一根暗器垂地,逝川一手搂着她的腰肢,一手控制着空中石头,挡住四周源源不断的暗器。
她从来不是靠人保护的弱女子,只容许自己软弱一小会儿,亓蓁就挣开他的怀抱,转身投入战斗中。
真是个倔强的女子……逝川的左手得了空,省力许多。
逝川和亓蓁一人控制卵石,一人执剑,都将后背交给对方,相互配合,相得益彰。
暗器毫无停歇之势,而两人毕竟凡人之身,这样下去迟早会力竭,逝川对身后的亓蓁道:“你先支撑一会儿。”
亓蓁点头,再次发起剑式,形成更强大的剑气,将两人包围其中。
逝川在原地走了两步,观察周围变化,很快发现其中蹊跷,他从地上捡起两颗石子,分别朝着翠竹林中间第二根竹子和最左边第一根竹子投去。石子接触到两根翠竹的瞬间,源源不断的暗器像被关了开关,突然停歇。
暗器停歇之时空中的石子纷纷落地,亓蓁收回剑势,体力消耗太多,有些虚弱,逝川自然地扶着有些站立不稳的她,关心地问:“你还好吧。”
亓蓁推开他,语气中透着冷漠:“没事。”
逝川双手依然保持着扶着她的动作,人已离开,怀抱已空,刚才生死相依,将命毫不犹疑地交给对方,现下又这样淡漠疏离,女人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揣测。
这时皓月已显,四周恢复正常。八卦阵已解,亓蓁多看了他两眼,逝川一派轻松自在,没有劫后余生的心悸,也似乎不担心会有别的危险,他比想象中要厉害淡定得多。
“我欠你一命。”亓蓁开口道,若不是他,她今日恐怕真的要命丧于此。
逝川苦着脸问:“你非要算得这么清么。”明明他们刚才配合得那么融洽,多年的生死兄弟也不过如此吧。
“我不喜欢欠别人。”
所以那次救金宵也是因为不想欠他了?想到这里,逝川愉悦地笑了一下,眸光幽深,干脆利落地道:“那好,既然你那么想要回报我的救命之恩,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但是……我这个人向来是自己要求回报。”
“什么回报?”
“我救的命太多了,每个人的回报都不相同,至于你嘛……”逝川故意停顿了一下,上下打量着她,一字一字认真道:“我要你以身相许。”
亓蓁美目微怒,逝川紧接着很体谅地说道:“不是让你现在就以身相许,我给你时间考虑。”
不待亓蓁发作,他又道:“天快亮了,我们还是速战速决吧。”
思及此次来的目的,正事还未解决,亓蓁暂不与他计较。逝川大步走到前面,边走便说道:“我对八卦阵法也略知一二,对付这里的阵法还是绰绰有余,我来开路,你跟着我走,小心点。”
亓蓁目光一闪,注意到他左手背上的血痕,血已被止住……他什么时候受的伤?
密室内,沉闷压迫,四周只靠两颗夜明珠照亮,幽暗异常。
一个蒙面黑衣士单膝跪地,恭敬禀报:“主人,阵法已破,破阵者一男一女,女子为屈家亓蓁,男子身份未明。”
“哦?”重重血色纱幔内传出一女子声音,阵法被破,她没有任何不快,反而有些新奇:“竟有人冲破十月亲自设计的阵法,若是十月那孩子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会被气成什么样。”
“主人,是否派人截杀此二人?”蒙面黑衣士问道。
“不用了,任由他们去吧。”那女子的声音有些慵懒,似乎打算入睡,“再说……他们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一定呢,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况且,就算能活着回来,谅他们也找不到任何东西……”
说到这里,女子顿了一顿,换了声调,问道:“你刚才说,闯阵的有亓蓁?”
“是。”
“可是屈家那个亓蓁?”
“是。”
“屈镜如的义女……”女子沉吟片刻,恶狠狠地道:“派几个人守在阵外,他们真出来了也一定伤的不轻,到时候活捉了亓蓁,至于那个男的,直接杀了吧……”
“是!”蒙面黑衣士恭敬回道。
“嗯……暂时先就这样吧……等会儿你……”女子慵懒地道,似乎已经入睡,许久没有发话,蒙面黑衣士仍然单膝跪地,一动不动,面如表情,如同被定在那里。
在这密室内,没有时辰,没有白天黑夜,有的只是无尽的等待……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纱幔被推开,走出一个面上蒙纱,身子曼妙的女子,递给跪在地上的蒙面黑衣士一颗米粒大小的褐色药丸。
“瞧……你都流汗了……”曼妙女子心疼地说道。
毒性发作,那黑衣蒙面士忍住体内极大痛苦,拱手道:“多谢主人赐药。”话毕,毫不犹豫地将米粒大小的黑色药丸放进嘴里。
这是他身上所中之毒的解药,事实上也是一种毒药,另外一种更可怕的毒。
饮鸩止渴,这就是他们作为黑衣蒙面士的代价,这连绵不休的毒能够确保他们不会背叛主人,不然毒性发作,岂是死亡那么简单?
曾经有人想背叛,最后毒性发作,那背叛之人亲眼看到自己的身体从脚踝处一点一点消失,死亡的那一刻还得承受巨大的心理和身体痛苦,主人总会找到他们的致命弱点,然后在他们死的前一刻亲手在他们眼前一点一点地毁掉。
痛苦缓解许多,女子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道:“去,通知苍鹰动手,就算是先给他们一个警告。”
“是!属下告退。”
黑衣蒙面士退出之后,密室内回归安静,两颗夜明珠发出幽暗的光,那曼妙女子绝美的双目中闪过一丝落寞,随后被怨恨代替,紧接着眉眼一笑,风情万种,勾唇道:“阿琰,你等着,我很快就会来找你,哈哈……”
层层的血色纱幔在曼妙女子的笑声中不安地飞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