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乌夜啼 星满天

“亓姑娘这一大早是去哪儿了!”来者张扬跋扈的语气不禁令人反感。

亓蓁转身,厌不多语:“高公子,我还有事,失陪了。”还未等高云说话,她便拐了右边,往屈镜如房间去了。

“一个下人而已,装什么装!”他丝毫不顾忌这话会被亓蓁听见,而且专门想让她听见似的。

高云是四大世族中青家高姓的小儿子,原是武功最差的一个,也不受重视,这些日子以来高家家主高寒突然重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儿子。此次入住一醉楼,每位家主只能携带一人,高寒带的人是高云,所以,高云目前在高家的地位,不言而喻。

高云为人嚣张,甚是心狠,曾为炼制提升功力的神药,买来一批外族奴隶试药,最后那批奴隶全部身亡,且死相可怖,见者几乎都丧失了心智。

他与亓蓁的恩怨不过是曾亲自到尊主屈镜如那里提亲,被亓蓁拒绝,由此怀恨在心,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来报复当初被亓蓁拒绝的耻辱。

亓蓁清冷的背影在他眼里是对他的无情侮辱,想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哪个女子不主动投怀送抱,偏偏这女子有眼无珠,一介婢女还真以为别人都把她当成屈家大小姐了?尊主虽当着四大世族家主的面认了她当义女,可义女毕竟是义女,尊主若是愿意,多收几个义女也无妨,到那时,看她这个孤女拿什么来与那些真正世族家小姐争!

思及到此,高云冷哼一声甩了衣袖。

“高云哥哥在跟谁生气啊!”甜甜的嗓音让他不自觉往声音来源看去。

对面另一扇门开了,欢步走出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身穿鹅黄色的绣花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那圆圆的白嫩如玉的脸蛋上,颊间微微泛起一对梨涡,淡抹胭脂,使两腮润色得象刚开放的一朵琼花,白中透红。眸子里黑白分明,灿若星辰,似乎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这便是四大世族中项家最宠爱的小女儿项绫罗了。

上次见到项绫罗时她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不想如今这么大了,不同一般的烟花女子,她的一颦一笑间无不透出贵族女子的涵养,其又添了些生动活泼,矜持之余还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

高云暗想,屈家那位不识好歹,项家女儿已经长成,他若是能与项家联姻似乎也不错。

项绫罗常年养在深闺,不曾踏出项家一步,这次武林大会是她跟父亲求跟母亲闹又跟哥哥撒娇,才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项家虽是江湖儿女,却不想自己唯一的女儿卷入江湖纷争之中,所以不许女儿习武,项绫罗只偷偷练过一些防身术,这次项家家主将她带到啻陵城一是遂了她的心愿出来游玩一番,另一个目的便是想替她择婿,好了了自己一桩心事。

高云曾去过项家一次,项绫罗对他有印象。

“几年不见,绫罗妹妹越发可人儿了。”高云满脸堆笑,凭栏与项绫罗遥遥相对。

小女孩被人夸奖总是不免心喜,项绫罗甜甜一笑,托着腮问:“刚才走的那位姐姐可是屈家那位姐姐?”让高云这么生气,她倒是挺好奇。

高云脸色一变,却还是强撑着笑道:“是啊,等下次有机会了介绍你们认识。”

“好啊。”项绫罗更开心了。

高云不想再提起亓蓁,便转开话题,“绫罗妹妹应该是第一次来啻陵城吧,如若不嫌弃,我带你出去走走,也好看看这啻陵城的美景。”对付她这个年龄的女孩,若说他没有经验,那这世界上便再没有什么经验之谈了。

“不用了。”项绫罗摇摇头。

“什么?”高云不解。

项绫罗笑而不语,很快高云就明白了原因,项家家主项仁杰从项绫罗旁边一扇门走了出来。

“项,项伯伯……”高云见到项家家主,连忙大步走近施礼。

“是贤侄啊。”项仁杰庄重地笑着,“我要带你绫罗妹妹出去走走,就不同你多说了,待我向你父亲问个安。”

“是,项伯伯慢走。”高云依旧恭敬施礼。项绫罗嗤笑一声,“高云哥哥,等下次有机会再同你玩!”

高云满脸带笑点点头。

今日是项仁杰带着女儿拜访故友的时候,项绫罗一听对方家中稀奇有趣,从昨晚开始就兴致盎然,一心想早点到那边去,这不,一大早就梳洗好等着项仁杰。

本是在房内等待,只是听到门外有人说话声,她在窗户边看了一会儿,正看到亓蓁转身离开的背影,没见到正脸,但凭着那一身素白,项绫罗对她的印象就极好。然后看到高云对着亓蓁背影一脸怨恨,她就是感觉有趣才推开门与他说几句话。来之前哥哥就叮嘱过她,高云那家伙色胆包天,让她不要去招惹,而她一向都把哥哥的话放在心里。

亓蓁推门进去时,屈镜如正在打坐调息。

只见他眉头紧锁,脸忽明忽暗,额上豆大的冷汗如雨下,经络凸起,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床帘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后背有红色烟雾冒出,每冒出一股,脸色便恢复正常一分。

放下佩剑,亓蓁旋身至屈镜如右侧,在左掌心划出一道血印,双臂张开,左手掌心对上屈镜如眉心,血印中流出的血像是被控制一般,形成一股往屈镜如眉心飞去,那血在触到他眉心的一刹那,消失不见,如同被吞掉了一样。

亓蓁脸上的血色快速退去。

过了一会儿,窗帘渐渐恢复原状,屈镜如脸上血色也慢慢恢复,他双手对掌,形成一个冰蓝色透明的球体,直到那球体渐渐消失不见,他收起手掌,深吐一口气,眼睛慢慢张开。

同时,亓蓁收起手掌,在掌心处点穴止血。她脸色苍白,可脸上的喜悦怎么也掩饰不住。

“义父!”屈镜如的气色好了很多,不出七日定能恢复全部功力,怎能不让她欣喜。

屈镜如还有些虚弱,内气却已经足了,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蓁儿,以后不许你再这么为义父疗伤。”没有责备的语气,只是一句不带力道的平常话语,却有让人不能反抗的力量。

亓蓁低眉,有些认错的模样,嘴里却道:“这样义父便能恢复得快些,武林大会将近,那些不安分的人肯定还会有别的动作,到时还需要义父出来主持公道,为了大局,蓁儿受点伤没关系。”

也只有在屈镜如面前,亓蓁才能展现一个女孩该有的模样。

屈镜如无奈地笑笑,眼里全是宠溺,若有所思:“你从神医那里带回的药丸确有疗效,再过几日义父便能恢复功力,也不急于这一两日,只是蓁儿,到时候义父还需要你的帮助。”话已说得很明白,依旧不准她再有今日这样的行为。

“是。”

亓蓁口不对心地回答,若是下次还遇到类似情况,她依旧会如此。

从小看着她长大,屈镜如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只怕以后再调息疗伤时要避着她了。

世人皆知尊主屈镜如操劳过度,以致身体力竭、痛病缠身,孰不知他是被人暗中下毒,才致卧于病榻。那毒药奇特,就算服了解药也会在一段时间内失去功力,这次武林大会选在啻陵城,除了要查清楚一些事,也有一半原因是找身居啻陵城外的神医舂荫救治。

“对了,摩羯那件事是怎么样了?”屈镜如忽然想起来问道。

提到正事,亓蓁收了小心思,正色道:“义父请放心,这件事金公子已经妥善处理了。”

“金公子?可是啻陵城首富金家的大公子金宵?”抵达啻陵城的第一天金宵城来拜访过,虽只见过金宵一面,屈镜如对他已经有了印象,得到亓蓁肯定的表情,屈镜如不解:“他怎么会插手管这件事?”按理说,金家对这件事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揽事上身,处理好与不好只怕都会惹上一身腥。

况且,金家老爷或许一点儿也不想跟武林扯上关系,更没理由管这件事。

亓蓁微微诧异,脱口问:“难道不是义父所托?”

“你也糊涂了,义父这几日都在一醉楼,哪里会托他办这件事?”就是对金宵有所托,也会让亓蓁亲自去传话。

亓蓁轻轻皱了皱眉头,见今日情景,金宵明显是早有准备,如果不是义父所托,那他为何会管这件事。

屈镜如忽而明白了什么,笑了笑,道:“既是他的好意,我们受着便是了,你且跟我讲讲,他是怎么解决这件事的。”

于是,亓蓁将今日所见的一切都说与屈镜如听了,听罢,屈镜如不禁对这个儒雅贵公子刮目相看。

西域跟中原,远隔千里,却是同源相息。

在朝堂之上,曾有过几个公主和亲到西域,而西域也有嫁入皇家的公主,西域王的大儿子如今还在都城内当质子,在江湖中,摩尼教门下的几个门徒曾受命到中原取经,途中也将教中原顶级的武功心法赠与当世尊主,一直流传到屈镜如这一代。

中原要召开武林大会,于情于理都要告知西域的朋友,屈镜如派人快马加鞭将消息传于摩尼教,果不其然,摩尼教当即派了三名首席弟子带领一众弟子随行到中原。西域商队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次绝佳机会,来到中原做生意,摩羯那支商队便是其中之一。

这次丢马事件对生意人来说是见怪不怪的事情,凡在生意场上行走,总不能避免偷盗事件,故丢马一事发生之时也不会引起太大关注,然而这次事件的双方都是不能随意处置,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人物。

九章是最近才崛起的江湖草莽,凭借一腔热血召集一群兄弟成立自己的小队伍,帮派还未成行,也未冠上任何名头,却不可小觑。

一月前,他带领自己那帮弟兄捣了一帮残害良家妇女无恶不作的土匪的老窝。那群土匪害人无数,朝廷几次剿灭都未成功,却让九章那十几人轻易而举给灭了,因此九章的名头在江湖上大振,加上他本人爱结交朋友。各路好汉,不论身家背景,只要两人投机,就能成为朋友,一旦成为朋友,便是诚心相待,而且他又是千杯不醉,为人豪爽,江湖上也是朋友无数,黑白两道通吃,他的小队也渐渐扩大,大有成立一家帮派之势。

但,这些只是江湖上大多数人对九章的认识,九章于江湖人士而言,只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有些本事的小子,能掀起波澜却不能动到根基。

可,他还有一个身份几乎无人知晓。

九章原不叫九章,而是当今七王爷的内侄,父母均战死沙场,由七王爷抚养长大,他也是七王爷最为喜爱的一个侄儿,如果留在朝廷,凭借他的身手和胆识,封王拜将是迟早的事。可不知何故,一年前他突然消失,七王爷曾派人寻了整整一个月,未果,便对外宣称他已重病身亡。

屈镜如沉吟,九章之所以在江湖中行事如此顺利,除去他自身的本领,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七王爷的暗中力量,七王爷自小便是少年英才,如今也是朝中唯一一位异姓王爷,他的实力不可想象。

动了九章就相当于拂了七王爷的逆鳞。

摩羯是西域商人,却又不是普通商人,他的兄长是摩尼教教坛大祭司,掌控着摩尼教的主心力量,这层关系很少有人知晓。屈镜如也是曾经在查阅摩尼教卷宗时无意中发现其间的微妙关系,经亓蓁一解释,渐渐明了。

摩羯家族,掌控着西域各方势力,帮教、皇族、民间,而摩羯此人便是负责民间,化身为商人,游走于西域和中原之间,将民间一切掌控在手中。不过根据屈镜如的了解,摩羯这个人野心不大,性格耿直,若能加以引导,定能走向正道。然而这些是西域那边自家事,以屈镜如的身份,不好插手,也不便管这等闲事,不然被有心之人利用,西域与中原建立起的百年和谐就会轰然崩塌。

这次丢马案牵扯到九章和摩羯,不是巧合,更像是某人故意下的一盘棋,为了挑起两方事端,制造混乱。

如果今日九章和摩羯两方不能善了的话,尽管他们背后的势力不在明面上插手,也一定会将对方背后的势力查出来,七王爷与摩尼教,都不是能善了之人。到时候,一切浮于水面,会更加麻烦。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必定是知情人,最坏的情况是,那个隐于黑暗之下的人掌握的消息甚至比他还多,要做的事也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思及此处,屈镜如心中的那团迷雾越来越深,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他面上有了些许凝重。

“蓁儿,你去通知其他三位家主,今晚我们要商议此事。”屈镜如沉声道。

“是,义父!”亓蓁应下,身形却未动。

见她似还有事情要禀报,屈镜如便问道:“还有什么事?”

亓蓁本不觉逝川的出现有什么不对劲,武林大会即将召开,各路人马聚集一地,天下之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奇能异士自是不少。逝川不算怪异之人,甚至再正常不过,可凭借两次交手,本能上她认为此人不简单,于是如实禀报屈镜如:“义父,今早在茶馆我还碰到一个人。”

能让她注意并提起的人,让屈镜如有了听下去的兴致:“哦?是谁?”

“此人名叫逝川,我曾在舂神医家中碰过他一次,他似乎与舂神医关系极好,身边带着一个痴儿,那痴儿似有顽疾,心智不全。他今早出现在茶馆,事后还去了马厩观察一番,我想,他大概已经知道那些马并非西域人丢失的那些马匹。”

看破不说破,逝川那人很聪明,又在知晓她隐在暗处的情形下,刻意检查马厩,这人绝不是聪明那样简单,将这事说与义父,也是想义父能一解她的疑惑。

屈镜如听完不言,站起,双手负于身后,背对亓蓁,视线不知瞟向何处,思忖片刻问道:“可知这人什么来头?”

“看打扮,是西域人。”亓蓁肯定地道,尽管逝川跟她印象中粗犷的西域人极不相同,反倒有几分中原的气质。

“那你们可交手了?”屈镜如转过身,问了一句极不相干的话。

亓蓁不明白义父为何会做如此询问,却还是回道:“交过手。”

“他的武艺如何?”

“不知。”

“怎么说?”

“我是与他交过手,可他从不还手,只是在躲避我的攻击,甚至能毫不费力地避开我所有的攻击,而且,而且 ……”忆及他阻止她拔剑的动作,亓蓁顿了顿,方道:“速度惊人。”

亓蓁略微有些不自然的神色全然落入屈镜如的眼里,对义女难得一见的表情,他只暗自笑笑,没再问下去,只道了一句:“此人我会注意,你先去告知其他三位家主吧。”

屈镜如对亓蓁口中的西域人似乎并没什么兴趣。

“是!亓蓁告退,义父好好休息。”

亓蓁拿起桌上佩剑,走了出去,退出门外后,轻轻地关上房门,然后一一到各家主那里传达尊主夜晚议事的指令。

项家家主带着小女儿项绫罗去拜访啻陵城首富金家,名为拜访老友实为结亲,一时半会儿怕是赶不回来,亓蓁只得等他们回来后才能传达,天黑之前若是没回来的话,她恐要亲自到金家一趟。

荆家家主恰巧也外出了,只留下一名护卫荆凡在楼中,这荆凡是出了名的冷面阎罗,且武功极高,从未有人见过他有别的表情,据说荆家家主也不曾看见过。

虽是江湖上齐名的四大世族的效力者,亓蓁与荆凡却从未一起共过事,所以并无交情,两人的对话也简短至极:

“干什么?”荆凡拦住亓蓁,凡是试图接近荆家家主房间的,即使是当今尊主身边的红人,荆凡也一视同仁的阻止,除非家主同意。

亓蓁不再上前,问:“家主可在。”

“不在。”

“何时回来?”

“不知。”

“晚上到尊主处议事。”亓蓁道。

“嗯。”

亓蓁不再多说,转身离开,荆凡话不多,可她知道,他会将指令传至荆家家主耳中,不管以何种方式。

高家家主未外出,只是高云见亓蓁主动前来,故意拦着不让进去,表情轻蔑,一副自信她不敢动手的样子。荆凡出门正好见到亓蓁被拦于门外,他依旧没有表情,视线一扫而过,下了楼,身影很快消失在一醉楼大门外的街道上。高云轻哼,荆凡那个冷面人都不管,谅她也奈他无何。

亓蓁朱唇轻启,用内力发出声:“家主,属下有事禀报。”

这一来,高家家主就算在沉睡,也会激灵坐起。

高云狠狠瞪了她一眼,又不能做什么,亓蓁垂下眼,不语,不一会儿,室内有用内力传出的雄浑之声:“亓姑娘,进来吧。”亓蓁这才看了高云一眼,未说一个字,高云愤恨地瞪她一眼,无奈,只得放行。

向两位家主传达完尊主的召令,亓蓁没回房,到了楼下,那扫地的小厮已经干完所有活计,正蹲在椅子上偷懒,边偷懒边防备这掌柜的不会察觉到。那掌事扯起嘴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叫他,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这情景像是出现在寻常人家中,偷懒的小孩躲避这严厉父母。

名气太盛,总会多添一些虚化,如此温馨和睦的一幕,谁人想到,这会是让人提起来就会赞不绝口的一醉楼里会有的平凡场景。

亓蓁不自觉地扬起嘴角,轻轻的,淡淡的,一逝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