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且行走 杯莫停

“首领,这、这……”连说了几个‘这’,那位下属硬是说不出别的字来了。

摩羯也是满脸惊异,早上这些马匹明明都不见了,现在却好好地在马厩里吃草,岂不是一件怪事?众目睽睽之下马匹并没有丢,这就证明早上在客栈的争吵是他的错了,一向实在心性的摩羯除了疑惑,更多的是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复杂心情。

薄唇依旧噙着笑,金宵此刻的眼里却没有一点儿温意,似乎在等着对方一个说法。

“这马不是好好呆这儿么?你们凭什么说是我们偷了马!”

“对啊,现在怎么解释!”

“你们是不是故意来找事的?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啊!”

“太过分了,西域人才蛮不讲理!”

……

九章这帮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越说越难听,九章也没阻止,任由下属发泄,他盯着金宵,心里明白了点什么。马匹还在,西域人本来就理亏,不善言辞的他们此时憋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

金宵的声音不大,他没有武功,这话更是没有什么震慑人的力量,可就是这么短短的两个字却能让那些七嘴八舌的人立即安静下来。

逝川无聊地靠在旁边一根木柱上,等到那些人把难听的话都说完,怒气也发泄了,他才喊停。结果已经没有什么悬念,没料想他会来这一招,仔细想想,也只有这一招是最妥善的解决办法。

摩羯不是扭捏的性子,这件事既是他的错,他也不推卸,转而对金宵鞠躬致歉,几乎一字一句地道:“金公子,对不住了,这件事,是我的倏忽。”

“无妨。”金宵扶起他,笑着说:“首领从西域赶来,人困马乏,有些失误很正常。”一句话,表面上是在为西域部队说话,实际上是将这件事的所有责任巧妙地推给西域商队。

摩羯愧的不再看他。

金宵又笑了,如春风般的笑容化去眼里的凉意,右手一挥,身后有家仆低头弯腰托着玉盘走上来,白玉盘上盖着一块大红纱布,隐隐显出金饼的轮廓,金宵引摩羯上前,道:“在下是生意人,也最喜交友,常闻西域的朋友豪爽大气,一直无缘结交,今日正好借此机会交了摩羯兄这个朋友,摩羯兄既是来我啻陵城做生意,小弟不才,想接了这单生意,这是定金,不知摩羯兄意下如何?”

这盘金饼买他双倍的马匹都绰绰有余。

一起丢马事件变成了做生意?双方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亲眼所见,却不知事情如何演变成眼下这般,也都不做声,屏吸静听。

听闻金宵欲与他做生意,摩羯猛地抬眼望向这位看似简单,实则深不可测的贵公子。金宵除了解颜而笑,再无其他。这丢马一事本就是自己理亏,对方还以礼待己,让他又惊又喜又奇又愧,五味交杂。

但摩羯生性豪爽,见金宵如此,也大方接受:“金公子大气,摩羯我佩服至极,这单生意成交了!”

“好,那小弟就在这里先谢过摩羯兄了。”

本是金宵的好意,他却要谢摩羯,更让摩羯受之有愧,摩羯拍拍胸脯道:“金兄弟可千万别这样说,我摩羯是个粗人,不懂你们文人那一套,可你这个朋友,我摩羯是交定了!”

“如此甚好。”金宵再次邀约:“小弟在家中备了薄酒,不知摩羯兄可否愿意赏光?”

摩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金兄弟相约,摩羯哪有不去的道理。”

“既然是一场误会,九章兄不如同摩羯兄一起,到小弟家中做客,不打不相识,大家化干戈为玉帛,以后就是朋友了。”金宵这话明显是对九章和九章身后的那帮兄弟说的。

“对不住兄弟。”摩羯面带愧色,走到九章跟前,“原是我们鲁莽,误会了兄弟们,还请九章兄弟不要见怪。”

九章原也是江湖中人,不拘小节,早上是看不惯摩羯这帮西域人质问的嘴脸,才出口无理,对方已经开口言和,他也没有端着不放的道理,况且金家大公子在这儿,怎么都得给他一个面子。

在金宵的淡笑示意下,九章颔首:“我九章最爱喝酒,摩羯兄可要陪我,不醉不归。”

九章身后的兄弟们有轻笑出声的,金宵也笑意不止,因着本来就在笑,所以看不出来。九章的千杯不醉名闻天下,西域人不知,中原可是几乎人尽皆知,他这样说分明是想灌醉摩羯出一口气,不过依照他的性子,这口气出了之后便再无嫌隙了。

“当然!当然!”摩羯笑得合不拢嘴,不懂这‘不醉不归’的意思,可看大家都笑了,应该是好意,也就应下。

摩羯九章与金宵经过逝川身旁之时,逝川正低着头把玩腰带上的墨玉,仿佛来这里只是为了观赏风景,再无其他。金宵瞧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九章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逝川一眼,还不待看清模样,不知摩羯问了句什么,金宵笑着回应,九章也加入话中,便不再看他。

至始至终,金宵没帮九章这边人说一句话,却让摩羯对九章兄弟们的愧意越来越深。

待两队人都走尽,逝川漫不经心地走到马厩,马儿正在吃草,他安抚地递了草料给马儿吃,伸手往其中一匹汗血宝马身上一摸,凑到鼻翼下嗅了嗅,了然一笑,果然!

西域人心眼实在,摩羯在看到马匹完好无损地呆在马厩时,就应该明白过来刚刚茶馆里金宵邀他去家中做客,是为了保留他的颜面,想私下解决这件事,是他自己不知好歹,丝毫不领情,才让自己理亏。

金宵在他无法收场之时提出了做生意,让摩羯那队商人根本没机会也没时间去思考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马匹就已牵入别家。不过这和摩羯等人进中原的目的并不冲突,金宵大手笔,以双倍的价格买下马匹更是堵住了西域人的嘴,日后只怕那支西域商队提也不会再提这件事,就算提及,也只会念及金家大公子的好。

摩羯在事后揣摩这件事时,或许能想起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冲着金宵的面子,也不会再生事端。

至于九章那帮弟兄,逝川想,那位贵公子肯定会有别的办法安抚。

施恩施到这种地步,也只有啻陵城首富才有那样的财力,损失了那么多钱换来两个道场上的帮手,这笔买卖到底值不值,也只有买卖人自己心里清楚了。不过,这件事从头到尾解决得滴水不漏,金宵此人虽无武功,却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武林大会在即,不宜多生事端,各路人马汇聚一地,不同地方不同习性不同理念不同背景,本就容易出事,现在距离武林大会仅有几天,有些想投机取巧的小人自然会暗地里多下些功夫,让人防不胜防,若没猜错,这次的丢马事件只怕没那么简单。当今尊主身体抱恙,正在一醉楼养着,轻易不会出来,更是中了某些人下怀,接下来几天恐怕也不会安生。

让逝川不解的是,这些不是尊主屈镜如该操心的么,那位跟武林事毫不沾边的啻陵城首富金家大公子怎么会忽然插手管这件事?武林人不同于官宦世家,处理的结果好与不好,都有利弊,这不是一个聪明的商人该有的选择。

中原人的心思还真是百转回肠,让人摸也摸不透。

丢马一事告一段落,主要角色已不在,他这个看戏的人也没有留下的道理,最精彩的地方已经欣赏完,剩下的狗尾续貂,他也没兴趣。现下让他有兴致的是那传闻中的一醉楼。

“一醉楼,解千愁,千愁酒里愁水流……”逝川念起昨日听到的童谣。

刚走出两步,一阵莲芯清香传来,逝川低头一笑,脚步未停,反手为掌,聚气于掌心,疾风穿过耳旁,逝川一愣,面带苦色:“不是吧,又来!”他略一提气,双手手心朝下,距地面一寸之余时,收回手掌,腰部微一使力,稳稳站在原地,面上含笑地看着突然落在眼前的人儿。

不同于那日的黑色劲装,亓蓁身着一身月白色衣裙,腰间用水白丝软烟罗系成一个淡雅的蝴蝶结,整个人犹似处于烟中雾中,一头长至腿部的青丝只用一根梅花白玉簪挽了个简单发髻,随意洒在肩上,配上一根纯白丝带,古语有云: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又如: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大抵才能形容一二了。

与那日一样的是她依旧不施粉黛,身上没有任何脂粉气息,不然那股淡淡的清香不会传至他的鼻端。

此时亓蓁右手执一银色佩剑,剑未出鞘,剑身却有一股凌冽之气。她的眼神很冷,仿佛那里面装的是万年寒冰,却又很纯澈如婴儿,不食人间烟火,他从未见过这样能把清澈和冷傲集于一身的女子。

在她身上,有一股群山云雾般的灵气。

初在茶馆,他已察觉她在附近,却不能断定具体方位,她的藏匿功夫非凡,只是身上的莲芯清香的味道,让他不由得惊喜万分,这样 ……岂不是每次她在他的附近出现,他都能察觉。

逝川哪里知晓,亓蓁身上的莲芯清香气息岂是人人都能察觉得到的。

“每次见面你都送我松针,而且还都想扎在同一个地方!哦 ……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其实我比较喜欢的是花。”逝川摊开手,手心里躺的果然又是两根松针,见她不答话,他又嬉皮笑脸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出现,难不成……是偷偷跟踪我来的?”

亓蓁身形未动,双指成刃,一股剑气直逼逝川而去。

逝川露出惊恐的表情,眼里却无丝毫惧意,身体往后一仰,轻轻避开了她的攻击,然后大惊失色地叫道:“我是说笑的,你还当真啦?这么凶!”亓蓁又连发几次剑刃,都被他轻巧躲过。

没还击,也不吃力。

“喂喂……你怎么还上瘾了?不玩了不玩了,就当我怕了你了!”逝川一面躲,一面夸张地挥着双手,好似真的招架不住的样子。

亓蓁收回剑刃,紧紧地盯着他,眉头微蹙。

“如果刚才你没有连番攻击的话,你这样看着我,我还会以为你爱上我了呢。”逝川依旧口不遮拦,见亓蓁似又要有所动作,他赶忙阻止她的动作,“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么,你别光动手不说话啊。”

没见他移动,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亓蓁只是一个抬手的动作他便来到她的跟前,按下了她的手,只是一个轻轻用力,就让她发不了功力。

剑柄处,剑身无法出鞘一分。她不动,他也不动,就这么僵持着。

凉、清凉……没有刺骨的冷,而是一种自然的清凉,如同燥热的身体突然浸没在溪水中一样,这种感觉……很奇怪,她的温度是清凉的,在这冬日,又不让人反感,似乎这股清凉能洗去身上所有污秽。

而且她的手,如山涧小溪一样柔软,常年使剑之人,即使是女子,也不会有如此柔软的手罢?

她,很特别……

逝川正沉浸在这不小的发现当中,忽然‘啪’的一声,他吃痛捂住脸的同时亓蓁早已离他几步开外。

没有使出内力,亓蓁这一巴掌也打得不轻,逝川白皙的右脸赫然显出一个手掌印,五根手指根根可数。

美色啊,师父告诫过多少次,千万不要沉迷于美色之中,他现在,终于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沉浸在美色中,连最起码的防卫本能都会消失,更别提敌人的致命攻击。也不知,师父是通过多少巴掌才悟出的这个道理,谆谆告诫自己的徒弟。

亓蓁神色未变,眼里却聚起了怒气。

虽挨了巴掌,可理亏的人还是他,逝川试着动动右脸颊,火辣辣的痛让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我……我无意的啊,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就不要生气了吧。”

自己挨了巴掌还在想着对方不要生气?这个人好生奇怪。亓蓁的表情终于有些变化,声音虽冷,却没那么无情了,“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逝川知道她指的是今天丢马一事,她不会无缘无故一大早就出现在这里,要么是金宵那边的人,要么是四大世族的人,目前只有这两方对啻陵城出的事比较敏感。而若是金宵那边的人,她就没有理由一个人留在这里,那么她只可能是四大世族的人,赤家屈姓、黄家荆姓、青家高姓、紫家项姓,四大世族独步江湖,没料想还有这样一位奇女子,她的身份越来越有趣了。

刚刚她必然看到他去马厩的动作,也该猜处他查到了什么,他想笑,无奈右脸做不出表情,就用手托着,吸着气道:“我不爱管闲事,只喜欢看闲事。”

亓蓁不再理他,转身离开。

回到茶馆,逝川的首要之事就是找出行李,幸好来之前偷偷把舂荫珍藏的各种药丸都带了一些,找到包裹后,他亟不可待地将包裹放在桌子上打开,里面各色各样的小瓷瓶,红的白的绿的紫的……总有一种能让右脸尽快消肿吧。

白天的邺蜀街近几日略显荒凉,青石铺就的街道还在留恋秋的滋味,往东走到尽头,便是一大片湖,湖的两边两座‘雕梁画栋’遥遥相对,红叶院和天香楼是啻陵城最有名的两大青楼,青楼白天房门紧闭,只在晚上营生。入夜后,红叶院与天香楼的门口、栏杆处各种身着艳丽的女子摇着手绢招揽顾客,女子们环肥燕瘦,骚弄风姿,各有各的绝活儿。

这里,是夜晚啻陵城的一大逍遥快活之地,不论身份地位,只要有钱,什么都能满足,醉生梦死也罢,醉卧温柔乡也罢,一早醒来,黄粱一梦。

一醉楼就隐于邺蜀街街道一旁,如果不刻意找寻,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没有金碧辉煌的构造,也没有歌舞升平的渲染。一醉楼的大门前仅仅高悬一面写着‘酒’字的旗帜迎风招展,那绛色旗帜已经有些年头了,似乎在静静诉说着一醉楼的二十年历程。一醉楼被世人夸大想象成为宫殿般的光彩夺目,殊不知它还是如最初般,仅仅供是个小酒楼。

酒楼里一直只有三个小厮和一位掌事。

即使普通至此,仔细观去,旗帜上的‘酒’字气势磅礴,有冲入云霄之势,绝不是寻常人家笔下所能勾勒出来。一醉楼的大门也简朴的紧,仅有一副对联与横批,刻在门的左右与顶端,左右对联为:酒酒酒酒酒,醉醉醉醉醉,横批为:一醉楼。

若有慧眼,便能认出酒楼所用的木材上至酒楼房梁亭柱下至扫地用的扫帚柄,均是紫檀木,其中包括客人所用的桌椅,甚至是小小的筷筒。

这紫檀木极其稀有,中原无法种植,因天生带着去病驱邪的效果,故随便一小柄就能卖到天价,一度只出现在皇宫中,若有好的雕刻师,雕刻成装饰品或者扇骨一类供皇帝赏给妃子公主们赏玩,而宫中所用紫檀木大都是南海进贡而来,是以宫中所存数量也不多。

一醉楼的一应木制品皆是紫檀木,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等高贵木材,自然不认识,只当是寻常木头。

偶有慧眼识炬的,哑然震惊之余,想到一醉楼十余年来的名气,倒也不觉得稀奇了。

亓蓁在一醉楼门口没做多少停留,便走了进去,楼内只有一个小厮在打扫,另两个小厮听说去造酒房帮忙了。掌事的在柜台打珠算,应该在算这几天没有营生所亏损的钱。那小厮十五岁左右,见了她,立即停下手中活计,眉开眼笑道:“亓姑娘回来了!”

亓蓁点头示意,虽没应答,神情却柔和下来不少。

那小厮也不介意,继续笑着打扫去了,他知道这位姐姐不爱说话,最开始还以为她不会说话,直到那天他送热水到与姐姐同行的伯伯房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对话内容他不懂,可这位漂亮姐姐的声音他记住了。

沿着回旋木梯行至二楼,亓蓁正要往右边拐弯,左边这时传来了开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