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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五点多,汪老师回家了。湘语正好下班后进到院子里。她远远看到贺桑帮汪老师提着大包小包走到了楼梯口,汪老师看起来气色不错。她当然不知道,汪老师去温泉疗养的机会,其实是贺桑从教育局李局长那儿争取来的--他和李局长是战友关系,之前常常两家一起串门吃饭。

湘语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她放慢脚步,尽量保持距离。

到家了。她掏出钥匙在锁孔里转动,耳边却不自觉地留意着另外那张铁门里的动静。可是什么也听不到。她的手发抖,腿发软,哆嗦了半天才把门打开。

饭桌上,儿子夹着菜往口里送,接着猛地往餐桌上哇哇乱吐:“妈,您怎么煎蛋的?放这么多盐?”“是吗?”湘语夹了一小块煎蛋尝尝,咸得发苦。她把蒸鱼推到儿子跟前,带着歉意说:“你吃鱼吧。”说完,夹了一片最好的鱼肉放到马超的碗里,帮着把两根鱼骨头剔掉。她没胃口,什么也不想吃,眼睛定定地望着儿子。

“呸--”马超站起来,把饭碗一丢,生气地说,“妈,鱼里没放盐,吃着想呕。”

“是吗?”湘语拿着筷子扒开鱼头,鱼鳃里,还有些红红的血丝,显然没有蒸透。她拿着筷子放在汤里蘸了蘸,果然没一丝咸味。看着儿子碗里的剩下的大半碗白米饭,她扶着桌椅站起来,到厨房里把鱼回锅加工。

吃过饭,她懒洋洋把碗筷洗了,催着儿子早点做完作业睡了,她也懒洋洋靠着床。未完的画作扔在一旁的梳妆台上。她睡不着,烦躁不安。随意拿起床头上的《许三观卖血记》左翻右翻,就是无法进入到小说的情节当中去。她只觉得无趣,故事中的许三观经历的痛苦,就是一个重复的钟摆。人生的乐趣到底在何处呢?

十点钟,整个社区都断电断水了。湘语这才想起,韶潭县城最近到处修路,有几个片区已经通知了停水停电。湘语摸黑赤着脚站到卧室窗前,整个片区黑黝黝的,江上过往渡船的声音划破长空,远处的高楼只剩一个黑的剪影,楼下摇曳的树影愈发鬼魅,似乎正酝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她想:汪老师是在卫生间,还是已经睡下了?贺桑呢?他会不会惦记她,也站到了阳台上?

湘语害怕失望,不敢去阳台上,可心总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非要去看看不可。

“好吧,我去看看,不管怎样都安心睡觉!”湘语说服自己,悄悄摸索着穿好鞋子。

她蹑手蹑脚来到阳台。

他家黑乎乎的,护窗上摆放着几盆花草。她不用光也知道,那是茶花和几株三角梅。

“我要能变成一朵花该多好,可以与他日夜厮守。”她傻傻地想。

一阵凉意袭来,她失望地返回卧室。无力、失眠的绳索又把她的心束缚住了。

“他难道不知道我心里的痛吗?”她不死心,决定再去看一次。又一次爬起来,她咬着下唇对自己暗暗下了决心:“这是最后一次。”

黑暗中摸索着,她不小心将枕边的书碰到了地上,在深夜里发出一声脆响。她怕惊醒儿子,做贼似的挪移到客厅,屏息静听马超屋子里的动静。她讨厌这样的自己:“我真成‘小偷’了吗?汪老师会不会有所察觉?马超会不会无意泄密呢?”

她没有勇气往前走,倚着墙壁站着。窗外,远处黛青的山连绵起伏,微弱的星光照得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人若化作一座山,一颗石头,一棵树该多好。不需要经历这人世的痛苦!”她想着,眼里流出泪来。月亮渐渐升高,工地上机器的轰鸣隐隐传来。一只夜归的飞鸟,从窗前突然掠过,吓了她一大跳。

“我只是这城市里一只无家可归的鸟,我的孤独擦破了天空中的云。”湘语悲怆地想起了不成句的诗,默默念着。

“也许我明天就死了呢?”湘语想到这里,狠狠地咬着下唇,再次闪到阳台上。

她披头散发,穿着吊带睡衣。月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挂在蓝天,银色的光辉洒向人间,他家的阳台也沐在这光辉里了。她定睛望去,吓了一跳--贺桑正在那边阳台上看着自己。

相思的万般痛苦,霎时间化作青烟散去无痕。泪水夺眶而出,心灵的回应如一道电石火光,穿过玻璃的壁障,穿过空气的阻隔,让两颗炽热的心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世界静止了。

良久,湘语擦净脸上的泪痕,慢慢将右手抬起,放在玻璃上。贺桑也将右手抬起,放在玻璃上。好似她的手,已经握在了他的手心里了。

江上的风徐徐吹来,码头上的渡船,发出了起航的长鸣。

院子里,闪进一辆汽车,车灯把院子照亮,一切像是舞台突然被镁光灯照亮般。贺桑和湘语不约而同朝下看去,只见一双高跟鞋下车来,一步三摇走到驾驶座旁边,与司机热吻一阵。接着,她往楼口走来。车灯照着她,她像是舞台上的舞娘一般,高跟鞋凌乱了整个寂静的院子。贺桑和湘语都认出来了,那是楼上的秦寡妇。

贺桑将手放在唇上,对着湘语做了一个飞吻,摆摆手,示意湘语去睡。湘语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阳台,眼睛里又起了一层雾气……

她安心了,力气一点点恢复,大腿有力了,心脏跳动了,手指尖灵巧了……她把头埋在贺桑睡过的枕头上,闻到了他留存着的体味,不由得贪婪地吸了口气。她搂抱着枕头,安稳睡去。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贺桑和她在老家山上砍柴,时而摘茶树果子,时而在溪水里捣衣……她像个少女一样,自由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