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小河边

小河里一直流淌着那么幽暗的水,源源不断地,颇有种悠远古老的气息:旧屋深巷,灰砖颓墙。

房屋低低矮矮、密密集集地分布在这一片地域,一条长长的小河穿过其中,迂迂回回不知通向了何处。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真正能深刻记在脑海里的东西太少,所以永远不知道这条小河的真名,又或许它根本没有名字。

在后来依约的回忆里,便模模糊糊地把这地方叫做“小河边”。

小河边居住了一大群人,他们住在不算高的旧楼上或低矮的老院里,破窗户上晾晒了一排排陈旧泛白的衣服,在烈日的焦灼下,夜里遗留下的腐烂气味都将消失殆尽。

他们,我都不认识,却又无比亲切。

我冥思苦想,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们与我们有何交集。

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便是一个简陋的小院,通过院内左边的楼梯爬上去便是二楼,住着房东。父母住在一楼,是与他人合租的,厨房共用。

清晨还很早,到处都已醒了,远处传来工厂机器发出的低沉嘈杂声,他们或都习以为常了。

妈妈带着妹妹,拉着三轮车去小河边外的大菜市场卖干杂;爸爸带着我去他上班的公司,他把我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第一次做自行车,我露出一脸新奇与兴奋。

左边是小河,右边靠着深冷的旧墙,自行车沿着小河边上的这条窄窄小路穿行,一个不慎,真怕掉进了那幽深的急流里。

这些冰冷的墙壁似乎隐藏着某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看一眼就摄人心魄。

我紧紧抓住爸爸腰际的衣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条流动的小河,我好像也快速地流动起来了。

我无意识地把脚踩在后轮子上,忽然低低抽噎了起来,一种莫大的恐惧席卷而来,我只顾着哭。

爸爸停下了车,当看到我的脚时,一脸惊恐。

我的一只脚被卡在了轮子里,鲜血直流。

爸爸立马把我背回去,妈妈此刻刚要出门,她用旧棉花和旧衣布替我包扎了伤口。

炙热的阳光每天都烘烤着整个小河边,连角落里的野草们都似病恹恹的,趿拉着它们干瘪的叶子,一任灰尘扑了上去。

一连几天我一个人呆在家里,蹲在木门处的小水沟边。

跨过小水沟便是院子中央,院子右面靠墙连接二楼的外设楼道,有些年代了,灰白色的护栏上攀爬着几条干涸的裂痕。

楼上总是出现奇奇怪怪的频繁走动声。那个大男孩又下楼来了,傻乎乎的体型,这次他什么也没穿,在女人的指引下全身**着坐进了铁门处的浴盆里,旁若无人地洗起了澡来。

某种莫名的排斥感在心中一闪而过,我把视线转向近前的地面,然后悄悄溜进了房间。

“妈妈,爸爸今天又去打牌了!”

从爸爸的搬运公司回来后,我小声地向妈妈打小报告。

“小石,这是你的女儿啊,好乖巧的一个孩子。”

爸爸把我带到搬运公司后,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招呼道。这已是很多天后的事了。

她满面笑容地看着我,说着就把手中的一小袋东西递给我。

在此之前我从没吃过,也不知道那就是紫薯条。

这位阿姨把我带到公司会客厅的外面,我独自在附近玩;爸爸则跟着另一群穿着同样工作服的人离开了,他们说着一些关于打牌什么的玩笑话,我却当真了。

小时候总是对这些事情懵懵懂懂。 那么遥远的记忆,任谁回想起来都是模模糊糊的了,又或者根本忘记那部分回忆了。

“不能靠火车太近,火车是会吃人的。”

在听得一声长笛后,火车风尘仆仆地驶过,压过带有油渍的铁轨,灰与油混合沾染,日日夜夜的喧嚣与哗噪,不知已过了几年还是几十年,使得火车交汇的这一地域散发着一种末世颓废的气息。

我和阿妹一直拉着妈妈的手,站在火车轨道对面的马路上,看着一列列的车厢驶过,欢欣鼓舞,似是永远也看不够,永远也不想走。

对于小孩子来说那种荒凉感是不会真切体会到的,孩子们只是喜欢无数火车交汇而过时的热闹场景。

不记得去看过几次火车了,但每次都恋恋不舍。

最后一次是在夜晚,妈妈带着我们选购地摊上的廉价衣服。

因为,过几天我就要回外婆家上学了。

行走在火车附近的地摊之间,推车卖小首饰的、地上摆了一排排童装的、卖凉鞋皮鞋的。

在妈妈的决定下,我们买到了衣服。至于是什么样的衣服,我还没有自我判断的能力,也不会主动说出自己喜欢哪类服饰,我总是胆小,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只能凭着妈妈的感觉和喜好去接受它们。

妈妈买什么我就穿什么。

我就那样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妈妈挑选衣服,不时露出腼腆的神色。

从旁边那条洞子里穿过后是扩展开来的大马路,汽车驶过,灰尘扑面。

我们站在路边昏黄的灯光下,等着爸爸。

那朦朦胧胧散发着灰尘的光线,照在寂静的宽敞道路上,前方空无一人。

多么像大漠黄沙中苍老沧桑的天地,从高空俯视那渺小的人儿,多么可怜又可爱。

本是夏季的夜晚,却平添了几缕秋的萧索,深夜最冷,而人心最热,孩童无牵无挂、无烦无恼。

——等了许久。

我和阿妹在大马路边踱着步:来回从马路右边小步行至左边,心里默默数着走过的步子。

只见拐角处,爸爸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出现,给这苍凉的夜色添上几许人间该有的温暖与热忱。

一人一车一影,行走在城市边缘昏黄的灯光下,远处,有孩子们在等着他回家。

简陋的出租屋里,妈妈坐在床边摆弄着针线活,为我赶制了一个红布小书包。

这晚,吃了鱼肉,我和阿妹兴奋地在**跳跃,陈旧的床单无比亲切,即使过了十几年,这样的感觉依然存在。

第二天夜里,爸爸把我送回了家。

雨后的乡间小路,处处积着水洼,月光照着的路面,泛着明亮之光。

“走暗的地方。”爸爸遥望落在外婆屋后的山坡顶上的月亮,拉着我的手说。

我先只管乱踩,这会儿小心翼翼地避开光亮水滩,小手紧紧抓着爸爸的大手。

外公外婆满脸堆笑,看着从夜色中走回来的两人,连忙烧火煮面条。

夏夜里温热的心,新鲜的一切。

他们一定等了许久。

天刚擦亮时,我还在感受着枕席的清凉,爸爸已启程去往工作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