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住在街角
一路风沙猎猎,泪水干灼后的脸,粗糙苍白,眼角猩红。
“到了!”外公叫我们下车,指着一处陌生的木门。
我们入住了街角十字路口的这家出租屋。
陈旧的内里,灰暗的空气,爬灰的墙壁,毫无生活的气息。
我一走进去,便感到如困冰窖,幸好外婆都把床铺好了,棉被温暖的色调调节着我的感官,木门大开。
“小泉她们过来了吗?”三姨走在路口喊,然后看见了我:“你们两个快跟着我去报名!”
三姨刚从学校小卖部过来。
“你们快跟着三姨去,这些东西我们帮你们弄。”
我们缩头缩脑跟在三姨身后。
“你们怎么那么胆小啊!”
我们到了三楼,越发缩着脑袋,紧张不安,踱步在教室门外。
下课了,学生们涌进涌出。
三姨和班主任在走廊边谈论转学事宜。
“她叫石清泉,是您以前的学生,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她的成绩那会不怎么好,勉强算得上是中等吧。”班主任说的是四年级时候的我。
“我家石清泉在丽水镇读了一年,那边老师都说她成绩名列前茅……我想把石清泉转到您的班。”
“四年级成绩都不是很好,不知道现在是不是长进了。”班主任有点犹豫。
“您相信我,她现在真的有很大进步,我一直觉得您是六年级三个班中教得最好的,即便她的成绩还不算太出色,您也有能力让她进步的。”
“那好吧,让她明天就来读书,过几天我专门拿题给她做个测试,看看她的水平,好给她单独安排作业。”
“谢谢秦老师。”
“跟我进来吧。”秦老师从后门进去,里面刚好有一张闲置的单人桌,他指着那张最靠后的单人桌对我说:“你就暂时坐在这里。”
我羞答答地坐在角落里,听了剩下的下午课。
秦老师时不时瞥我一眼,这种过多的关注,似乎是对我的拘谨之态的一种莫可言喻的嘲讽。
“胆大一点,别那么害怕。”课下秦老师走过来对我说。
我刚一放松身心又立马端正坐姿。
我们在烛光中吃晚饭,收拾物件,直到平躺在陌生又熟悉的被窝里,外婆才把蜡烛吹熄。
修电表的工人还没来。
估计明天才会到了。
心未安定的我们紧裹夜里的被子,温暖的被子里散发着一股新鲜而陈旧的味道,如同那时搬到丽水镇的第一个晚上闻到的床单的味道。
“我们接下来要简单调下座位,我们班新来的女同学石清泉,坐到倒数第三排挨着过道的孟津同学坐……”孟津旁边的同学则被调到另一个空位。
角落里的单人桌又闲置了。
“石清泉的成绩还可以,挨着孟津坐,优势互补。”
秦老师把我调来挨着一个男生坐。
“你不是转学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孟津和我交谈,他和我同村,他在村口,我在村里头,以前从未说过话。
“我,我就是回来了。”
“老师都说你成绩好,以后可要多多帮助哦!”
“我不好,以后还请你帮助才是。”
“别谦虚啦!”
我低头,我们便没再说话了。
我习惯沉默,不善言辞,所以后来我们没有成为朋友。
期中考试,我的数学出乎意料地考到了九十多分,秦老师对我刮目相看。
只是,语文分数擦及格线过,一塌糊涂。
“你数学都考得那么好,语文考得这么差!”毕老师调侃道。
毕老师教语文,秦老师教数学。
“我一定会把你的语文成绩提升上去。你以前成绩不好,现在好了许多,你肯定有潜力,我相信在我的教导下,你的语文成绩也可以像数学一样出色。”
我不语,只管点头。
“不过你的小字写得蛮好看的,有笔锋,字字力透纸背……”毕老师夸奖我,后来对全班同学说:“我现在想到一个教学措施,对你们都有好处,你们每天每个人都得交一篇认真写的小字作业。把字写好看是很有必要的。”
每天中午,每人写一篇小字交上去。
“要是有谁欺负你了,我一定帮你打他!”班上男生们最不敢招惹的那个女生对我说,她看着我弱不禁风、脾气温和。
我不知道如何和她搭讪,我从不与不熟的同学闲言碎语,只是点头心领她的好意。
我不喜欢她看我的目光,那目光里夹杂着几丝同情,而我讨厌别人投来可怜的目光。
没有人会欺负我的,因为我从不招惹任何人从不炫耀任何事,她的善举毫无实施的意义。
——我依旧对这个曾经的四年级班级有些排斥。
再没有人能像双艳那样和我成为知心朋友。
连老师也是,只会在等我成绩上进了才会对我特别关心。
确实,我的各科成绩在两位老师的特别指导下突飞猛进,期末考试进阶班级前五。
“你是芝麻花开节节高。”毕老师当着全班同学赞赏我。
他也许还会想,为什么以前没发现这孩子有潜力吧。
竹山镇中心的小学和中学,在这一年合并,两学校中间的隔离墙被推倒了,我每天沿着围墙走到隔离墙,再从拆掉的隔离墙下穿过,走过小桥,回到街角的出租屋。
关乎这所小学学校的记忆,我只记得围墙上的那些字画,和围墙边的那一排排乌桕树,像小青虫的花穗儿落满了夏天的操场,当年的偶然一瞥深深记在脑海。
除了围墙、画和花,我找不出其它的还可与童年相关的深刻记忆。
“周末我们要回去。”外婆迫不及待想回去修葺小枣村的家,怕下雨屋漏致使墙壁坍塌。
秋天的院落萧索,院坝上散落黄叶。
从村口走到村里头,村庄里人烟渐少,华然一家,南南一家都搬离去了城市。
只有酒鬼、哑巴、聋耳朵婆婆以及村里头的寡妇蒋大婶还留在村里。
四年级的一场夜宴,是蒋大婶家操办的,蒋舅舅去世,村里的每户人家都去赶礼吃酒,桌子摆了满园。
外婆说,蒋舅舅是那会看见我抓长鱼的人。
我说,不记得他的长相了。
“这座院子,是什么时候修的?”我站在外婆家的院坝上。
“修的时候,你妈妈才八岁哩。”
“那不是有三十多年了!只有家家的院子才保留得这么好,那边小铃铛她们的家早就塌了哎……”
村里的大多泥土墙瓦屋,只要无人住了,无人修缮,很快便会在风吹雨淋中倾颓。他们都逐渐地离开了乡村,我的担心也愈趋明显,一种无能为力,束手无策的徒劳保护,怕终有一天,废墟之上再无往日欢声笑语,只有野草森森,怕重建之后再无法重现旧日的生活轨迹。
回家的两天,外婆爬到屋顶把几处漏雨的地方用瓦片盖住,吩咐我们吧院落里外的地面清扫干净,连同后院的竹林地,竹叶也被竹耙弄到一处,小火点燃,烟熏黑了瓦墙。
猪圈后面的墙壁上,那几个用白石头写成的字迹依稀可见。
四年级的夏末,我在上面写上“渴望蓝天”四个大字。
我祈愿到达那无人居住的天空。
“这些天还有薄荷草么?”我们去山坡上砍柴。
外婆打算等我们都毕业了就回小枣村,种些小菜,烧柴火煮饭。
“这山坡上以前有很多薄荷草,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
外婆一边砍柴一遍寻找薄荷草,发现了两三株,递给我。
我放在鼻端,闻到一股荒野的气息,淡香清雅。
我把它们晾晒在街角出租屋的阳台上,冬天里拿来泡水喝。
从孩时起,我便喜欢各种花草。我发现井台边开了一丛丛野秋菊,开在黄花边、核桃树下。
听说,**命贱,只要掐一截它的茎尖,移栽到另一处,它又会长一丛**出来。
我偷偷掐了一截,把它栽在阳台上的那个天鹅蛋花盆里。
在一个雾浓霜重的清晨,它活过来了,叶子青绿,根茎蔓延,和天鹅蛋争夺地盘。
放学途中,我瞥见小桥下水滩边长了一丛仙人掌,趁着夜深,我偷采回家,在阳台上新添了个花盆,阳台下就是房东的菜园,我又去偷泥巴,这才把那株仙人掌种植完成,任由它攀着阳台边的墙壁,长了许多“脚掌”出来。
我至今不明白,那株很像仙人掌的植物,为何会生长在滩涂边。
夕阳透过玻璃窗映照在讲台右侧的灰色墙壁上,橘黄色的窗框内,树影微微摇曳,我被秦老师留下来背自然科学。
夕阳在书上投下手指的影子,快速移动。
放学后回街角,我喜欢趴在阳台上写作业,刚好可以把手肘搁在书上,那里有清风拂着面颊,可以看见青黛的远山、碧蓝的天空、橙黄的夕阳以及无垠的田野,夜幕降临蛙鸣起伏。
夕阳落了下去,指尖还遗留着它的温度。
街角的出租屋,经外婆装饰,变得格外温暖,狭小的室内添补了许多生活物件,原本空**的床铺,被外婆绑上竹竿,上面挂满冬日的衣服,像蚊罩一样,阻隔从阳台飘进来的寒风。
新年爸爸买了几盆盆栽回来,搁置在阳台上,有君子兰、水仙花、杜鹃花,还送了我一摞故事会和一本天方夜谭,还带回来一条小白狗,胖胖的样子很可爱,我们叫它“胖墩儿”,从丽水镇带过来的那只黄猫咪生下了一只蓝眼猫咪,窝在稻草箱子里不出门。
胖墩儿爱到处撒尿,外婆拿着竹竿教训它,它则毫不生疏地跑到外婆脚边使劲甩尾巴,肥滚滚的毛绒绒的屁股乖顺至极,让人舍不得下手,弄得外婆又气又笑。
新年虽然依旧热闹,我却明显感觉到没有往年那么热闹了。
琅姐姐因工作没有回来过年,彬言哥也谈了女朋友,没能陪我们孩子玩耍,非非哥也忙于去网吧打游戏。
饭后的我窝在被窝里陪大人们看枯燥的电视节目,恹恹欲睡。
“你们要去学校玩吗?”彬言哥问我们。
“到哪儿去?”
“去学校小卖部。”
我和小溪跟着彬言哥到学校,他还带着一个陌生的姐姐,我们跟在后面爬上了学校最高楼的楼顶,漆黑的夜,连星子都望不见,我却隐隐看见彬言哥突然搂抱过那位姐姐,我和小溪自觉地偷溜下楼。
沿着小桥走回街角的路都暗沉得很。
大年初一的上午,全家人决定到庙上逛逛,唯独外公外婆呆在家。
“为什么不去呢?真难得,去玩一次吧。”我拉着外婆往外走。
“你们去玩吧,我们守家,没人呆在家可不行。”
你们去散步吧,我来守家。
这句话,我没说出口,我太贪玩,太想看看新鲜事物,没有外婆那样的忍耐力。
家乡是一个笼子,人只有离开了它才能有所成就。
——小时候的观念就是这样的。
所以我们不断地远离家乡,以为越远便越能取得更好的成就。
除夕回过老家,吃了一顿午饭。
“你去哪儿?!”下午走在路上碰见姑姑。
“回家去了。”我正走在回外婆家的路上。
“你的家在哪儿啊!”她嘲讽我。
“……”
想来,我回老家过年的时间竟如此短促,每年都是匆匆来匆匆去,只吃一顿午饭,从不歇夜。
“就在这边住下吧。”
“不了。”我总是拒绝奶奶的挽留。
老家的饭菜没有外婆家的可口。我闷在心里没说。
“我给那边说了要过去吃夜饭,没过去的话,不好嘛。”我以此推脱。
奶奶没再说什么了,苦愁着脸。
奶奶的表情让我很内疚,但我又确实和外婆说好了要过去吃夜饭,我只想着第二年新年 能在老家多住几日弥补回来吧。
我从没想过会发生其它什么事。
春天开学,我突然喜欢了一个男孩,此般回想来,他曾是我一年级的同学,那个灰头土脸的野孩子,现今成了我的同桌,然后我对他印象还不错。
老师念着我上学期成绩考得很好,便把我安排到班级第一的同学身边,他姓原名野。
我梦见我和他结婚,我们在高台上举行婚礼,然后我主动亲吻他……我被自己的大胆行为吓醒。
上课之时,坐在他旁边,忐忑不安。
我很怕他的手肘碰到我,我怕这样会怀孕,所以我常常关注自己的肚子有没有像那些孕妇一样凸起。
我不敢对视他的眼睛,我怕我在梦中对他非礼之事会被他知晓。
每当读到课本上的“喜欢”和“爱”这两词时,我不自然地压低音量,“喜欢”和“爱”变得异常拗口。
没过多久,我真觉得自己怀孕了,我躲在厕所里,老久不出去。
外婆起疑了,问我在干什么。
拉肚子,我说。
我……我不知道。我打开门。
外婆看着我身上的血迹,皱眉的脸一下放松了,说:“这是正常的。每个女孩都是要这样的。”
我不想这样……我不想成为女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讨厌成为女人,却又无能为力。
“你们的梦想是什么?”毕老师专门拿一节课来让我们思考自己的梦想。
他们都说要当老师,医生,科学家。
为了凸显我的与众不同,当毕老师问到我的时候,我端正坐姿,昂首挺胸:“我要当飞行员!”
“为什么?”
“我想离开地球,我想去太空。”
是的,那个时候的我,想去往一个无人的世界,忘却红尘。
就算我多么喜欢小野,我仍想着离开地球,离开所有人。
孩子的我,太天真,以为太空中也能像地球一样,有空气有水源能存活,我想永恒不灭。
六月夏天的夜晚,空气燥热,当我走出教室,爸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前几天我的期中考试难得一次考砸了,数学刚及格语文不及格,秦老师说要请家长,难道爸是回来给我开家长会的?
父母从来没有给我开过家长会,虽然不喜欢家长会,但还是希望父母能有那么一两次去开家长会。
他走过来,握紧我的手,面带苦涩:“跟着我走。”
我料到事情不妙。
“奶奶生病了,正在医院里头。”
“……”我瞬间愕然:“生什么病?!”
“去了就知道了。”
医院里充斥着浓浓的药味,奶奶躺在病**,氧气管插在鼻子里,吊瓶里输着**,奶奶闭着眼睛,看起来异常虚弱。
姑姑和伯父们都坐在家属椅子上,神色憔悴。
爷爷木讷地坐在床边,面无表情,是悲伤到了极致。
姑婆也从城里赶回来了,她拉着我:“你奶奶不会说话了,你去握握她的手。”
奶奶手里紧捏着十块钱。
姑姑坐在奶奶身边,试探问:“妈,我替你保管,你不认得我了吗?”
先后已有几人这样试探奶奶,看奶奶有无意识。
奶奶始终紧捏着那十块钱。
姑婆把我推到奶奶床边,语气哽咽:“这是泉娃啊!她是你亲孙女啊!”
我顺势握着奶奶的手,奶奶放松了警惕,一颤一颤艰难地回握住我的手,把钱塞在我手里,然后,她的眼泪流出了,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眼睛始终闭着。
“快叫奶奶!”姑婆吩咐我。
“奶奶,我是泉娃……”我握紧她的手,我的眼泪滴落到奶奶手上。
她又吃力地张了张嘴,显然是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我的泪水流得更汹涌了。
奶奶得的是脑溢血,这种病出其不意,一发生就可能致命。
我每天放学都去医院看望奶奶,我以为奶奶快要好起来了。
过了一个月左右,那天放学回家,我莫名其妙和小溪吵嘴随后猛打对方,我们俩都失去了理性,有那么一刻我想把她的头狠狠推向墙壁,她也许会没命的了,最后一刻我的脑海清醒了,及时收手。
要是刚才真下手了,我们就都完了。
“小泉小溪,你们赶快上去,快回老家去。”有人来喊我们。
我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赶紧往老家跑。
阶沿上站满了人,都是亲戚,我走到家门外,看着那一幕,浑身瘫软无力,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背影很悲伤。
我的脚是虚浮的,踩在台阶上。
我没有哭,仿佛身体已干涸。
我跪在爸爸旁边,握着他的手。
“你们都来和奶奶告别。”爸爸亲吻了奶奶的脸颊,对我们说。
我和小溪照爸爸吩咐做了。
楼顶上放着悼亡歌,震碎人心。
晚上走近奶奶以前住的卧室,灰暗房间令人窒息。
隔壁是我读幼儿园住的房间,依旧潮湿。
我们挤在**睡觉,客厅里有昏黄的灯光传来,悲哀的歌不停放。
我没睡着,我睡不着。
我的眼前时时刻刻闪现的都是奶奶的身影,睁眼闭眼都是,我的神经一夜敏感,三番五次被惊醒,看着黑暗中的窗户,胆战心惊。
第二天大清早,我跟在队伍后面,依旧没有哭,也笑不出来,直到所有事毕,一场大火烧了所有,泪水夺眶而出。
真正的离别,原来如此悲恸啊。
“我要回奶奶那边去。”我想回老家去看一看。
“不能那样说!”
“我要回爷爷那边去。”我满怀落寞地改口。
小溪一听到奶奶两个字就哭个不停,已经不知多少次钻进被窝哭泣了。
外婆说,不能喊亡者的名字。
直到两年后爷爷去世,我又把“要回爷爷那边”改为了“回老家那边”。
人,意识消亡之后,是去了哪里?还会有意念留在世间么?
六年级结束的暑假,我第一次被梦魇了,我梦见奶奶。
梦里,她还活着,我脑海里并无意识她已不在了。
我只觉她亲切又恐怖,所以我疯狂地在林中转圈奔跑,她则在身后追我。我越来越感到恐惧,可我挣脱不掉,只得一直跑。
可我又感觉自己睡在某一个房间,想动却无法动弹。
许久之后,我终于摆脱梦境,睁开眼,黑暗。
我想起我是睡在城里家的地板上。
这之后,我很少梦见爷爷奶奶,小溪也很少哭泣了,我们都很少提起了。
时光久远,属于你们的情感淡了么?
光阴倏忽,十年匆忙,坟冢已长满荒草,站在老家那座我小时候从未去过的山顶上,年年不落的祭祀燃香爆竹。
爆竹声响起的时候,我站在悬崖边眺望,远山还是那么翠青,青山依旧啊,惟世事苍凉。
现在的我,时常做噩梦,做着那些杞人忧天的梦,做着那些衰颓败落的梦。
我们潜意识里认为自己能活到六七十岁,但谁也不知道明天之事,所以我把自己活成了目光短浅的人,眼前的,便是一切。
五年前,彬言哥结婚的那天,我去当了伴娘。
二十一岁之前,我接连当了三次伴娘,最后一次当伴娘是彬言哥的婚礼,在三月底。五月我便二十一岁,再没人请我去当伴娘。
因为家里没嫁出去的姑娘就数我最大了。
那时候无忧无虑,不为生活奔波。
那时候,流的眼泪是清澈的。
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某种难言的孤独。
我去爬山,故意钻进菜籽林,我去河塘,满塘的狗耳苗青幽幽,我半俯卧在地,从相机里的视野望去,丛林密草里藏匿瓦屋几间。
倦倦归来可供消遣,浅酌白云蓝天。
我四处寻芳,欣赏镜头里春意盎然的村庄。
厨房外的那一株杜鹃开了第一朵花,红艳艳。
乡关旧迹,掩映于一朵花的迷离。
不久前,我重遇小河边那个邋遢的男孩,在那个十年来唯一不曾被拆迁的河边客运站台,他说他小时候住在小河边的窑洞里。
他高个子,衣裳整洁,说话恭敬。
他不认识我,但我知道是他。
我们都已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但总归是好的。
如今,长途奔波后回到外婆家的我,坐在长廊椅子上睡着了。
从噩梦中惊醒,看见屋顶炊烟袅袅,庆幸他们还在,时光还在。
我像孩时一样,无邪地笑着,看着远山和村落,隐匿在橘色的黄昏中,然后星星逐一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