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入骨相思闲不知 第三十九章 巫灵杀机

白衣猎猎,云遮雾绕,风吹过,三千青丝为谁舞?

鬓影重叠,清绝身姿,无尘起伏,哪叹浓情几许。

鬼箭羽在半空踩云踏风,本与他二人并肩御风而行,眼瞧这一双玲珑璧人性情乖觉,风流不羁竟是当众亲热,老脸一红,脚下加急,身子瞬间已是现在前方云海两丈之处,哈哈笑了几声,这才朗声道:“公子果真七窍玲珑,今日师父能通过公子见到姑娘,皆是因了公子和姑娘的三世之缘。”

二人不以为意,只道他是在胡诌。

是该庆幸她跟来了吧,否则,见不到巫尊,何以解救清半夏?

月初旬却愣愣的,他唤她,旬儿?

她怔怔抬头,这才发现云伤已是低头探首在她耳侧,姿势暧昧之极,从鬼箭羽方才那位置看去,当真是他在吻她。

脸上突地一热,月初旬下意识推了他一下,他却越发贴近自己,气息微热的在她耳边浅语几句,月初旬身子便僵了一僵,白纱下的唇角勾了一勾,眼波处,却暗流涌动。

行了数日,寒意渐浓,脚下白絮渐隐,五彩浮云似是结了一层冰霜,流波光芒照耀下,晶亮如五彩玉。

月初旬好奇,伸长了手臂,触手处,冰冷清冽,毫无绵软之感。

鬼箭羽身子一斜已是落下云层,朝下直直飞去,承痕剑晃了一晃,紧随而至。

流光闪过,二人皆是一惊,只觉体内灵力无端散失一半,云伤不动声色凝了仙力一掌朝流光之壁劈去,白芒一闪,融入云端,竟是无丝毫反应,想必法阵之门早已关闭。

凝眸处,白茫茫一片,却是不见了鬼箭羽身影,只遥遥听到他大声道:“老朽送二位至此,见不到巫尊断不能离开重幽九阵,珍重。”

既已行至此处,必定要救了清半夏才是,何曾有过放弃之心。

云伤见月初旬一脸讶然,眉色凝重,宽慰解释道:“重幽九阵法,上抵九重天阙,下抵九幽冥府,三界六道皆可被屏蔽其外,是巫族法阵中最高境界,连被誉为仙界神算子的疏司仙君亦不能破除此阵法。”

话锋一转,笑嘻嘻道:“巫尊既是有事相托,定不会为难我们。”

眸底扫过,只见雪白苍茫一片,巍峨冰川相连,天地间冰雪晶莹,白雾蒸腾,缭绕飞雪飞霜遮了四周景物,几欲迷人眼。

不见飞鸟惊掠,不闻走兽嘶吼,无边无尽的冰川山脊竟是一片死寂,哪曾见到巫尊半个人影?

月初旬知他在宽心,笑着点点头,又瞧这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似有几分熟识,好似曾经在这样的冰窟之地生活了数百年,不知为何,心魂突地急速跳动起来。她一阵恍惚,急急敛了心神,生怕这抹跳动惊动了身侧男子,又细细思忖一番,除了右脸印记处有几分灼烧,竟又毫无头绪,只得作罢,暗自凝神戒备起来。

二人缓缓落下,凌厉寒风犹如利刃,阵阵席卷而来,裹了冰渣雪粒,打在脸上自是生疼。

云伤经常行走世间,平日里自是敛了仙气,此刻周身溢着一片白光,立于巍巍冰川,白衣无尘,青丝漫舞,堪比世传谪仙。

月初旬望着他恍若片帆独来去,不食烟火红尘雪的身姿,不知穿云几度,却又漫染行人如许,不由叹了一叹,全然无视自己早已一身冰棱寒霜裹,冻得瑟瑟发抖。

她本不惧青寒,此处的冷却莫名有种刺骨的痛。

云伤见她怔怔的盯着自己瞧,掩唇轻咳数声,又拈了酒囊抿了两口,一手挽了她双手,捧在手心,输了几分仙力给她,笑道:“冻傻了么?”

温暖如玉,情意轻漾。

仙力入体,温言入耳,掌中素手不仅无丝毫暖意,竟是愈发冰冷起来,云伤一愣,几缕白芒缓缓从指尖溢出飘向掌中玉手,长袖一拂,手中已是多了件天鹅绒云纹提花绸白色连帽斗篷,细细为她披上,折腾了许久才把她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晶亮如玉的眼睛。

为她披衣的笨拙,竟是莫名有几分……可爱。

月初旬一怔,忽地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心动。

重幽九阵法,某处断崖洞岩内,花香绿草,溪水叮咚,鸟雀展翅,温暖如春,不见洞口,却亮如白昼。

一个身影负手而立,唯见白发及膝,飘若云烟,唇角翕动。

片刻后,洞岩外,绝壁处,寒风凄厉,一人屈膝长跪半空,恭敬叩首道:“师父,有缘人已带到。”

“下去吧。”

长跪之人却是鬼箭羽,褶皱面容上那米粒大的黑痣,映着前方岩壁上冰雪晶晶发亮,此刻完成任务,咒法即将解除,此后修为必定大涨,本该欢喜,青寒面容却布了一层苦闷。

“还有何事?”岩内身影见他犹豫不退,语气有了几分不耐。

鬼箭羽咽口吐沫,沉吟许久,却是负气起来:“师父,这么多弟子,您独留我一人在世间,除了我能帮您寻找神器八方玄荒玉,是否还因了那位姑娘?”

是否,此后,他还有其他利用价值,以至于苟活至今?

背影一怔,语带笑意:“他不是我弟子么?怎地说只留了你一人?”

鬼箭羽知他所指是黑团子,对他答非所问有了怒意,沉沉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

鬼箭羽等了半晌,忽地察觉不到巫尊气息,愤愤然拂袖而去。

岩内白发忽有摇曳,大声道:“羽儿,你忘却近日有大劫将至?万不能出了重幽九阵。”

二人一直以密语传音,冰川间本是寂静如水,鬼箭羽闻听此言,突地撤了密语,大声道:“劫难都是师父给的,徒儿何须顾忌,师父留了徒儿一命辗转世间多年,已是大赚。”

本是气话,却一语成谶。

断崖上松软冰雪犹如受了惊吓,应声簌簌而落。

雪,又下了起来,鹅毛飞絮乱舞。

岩内另一侧忽地传来另一人声音:“羽儿,为何,生气?”声音嘶哑,辨不出男女,言语断续,似有隐疾。

岩内身影顿了半晌,柔声道:“无事。”

一声轻叹,石壁上现出一水镜,正瞧见一男一女御剑而来。

承痕剑紧贴山脊,起伏前行,云伤与月初旬面上淡然,浅笑嫣嫣,内心却十分戒备,二人凝神,法力却极受阻挠,只能感知方圆十里,却一无所获,除却他二人,竟是无一活物气息。

风雪连天,白茫茫一片,百步之外难辨方向,二人不得已收了仙剑,改为步行。

寒风猎猎,几欲寸步难行,白色斗篷翻飞若龙。

月初旬有丝气馁,对着空气扬声道:“巫尊,既是有心相见,又何须鬼鬼祟祟做了缩头乌龟。”

耳边忽有异样风声。

“小心!”

云伤忽地拦了她腰,纵身一跃,已落至数十丈开外,只见方才立足之地漫天雪花凌空而起,冰棱四溅,激射而出,已然被劈出一个一丈深的大坑,冰雪泥土之中,竟是夹杂了些许白骨。

承痕剑早已祭出,万丈光华与风雪融为一体,半空唯见五彩珠和九华玉,迎风而动,呼啸一声,冲天而去,破空而坠,方才传来异样风声的方向隐隐有婴儿哭泣之声。

月初旬早已察觉周身有紧随之物,只因位置飘来移去不能确定,这便故意激怒,果真朝她袭来,云伤在她开口之际便已明了意图,承痕早已嘶鸣不止。

二人闻这婴儿哭声皆是一愣,悉悉索索被围困的感觉仍在,四面八方,似有无数双眼睛,凝了神,仍无察觉出半分生气。

愣怔间,天地间忽地声乐扬起,八音迭奏。

鼓、镛、祝、筑、钟、雅、簧等打击声乐,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高昂,声震冰川。

瑟、筝、琴等弦奏声乐,仿似出谷黄莺,高山流水,**气回肠,幽怨悲欢。

笙、箫、埙、龠、管等吹奏声乐,却又有种若即若离,虚无缥缈,神伤悲魂。

月初旬呆呆聆听这人间仙乐,似是随着吹奏之声心神起伏,陪着乐器主人走了一程又一程,穿云看月,悲欢怜悯,生离死别,不觉疲惫,永无尽头,沉醉其中,忽笑忽哭,模样竟有了几分痴傻。

云伤早已在声乐想起之际就布了结界,又封了二人五识,却无半分用处,声乐响起,彩色流光犹如无数道彩虹冲破结界直冲耳膜,此时只觉体内波浪翻滚,头痛欲裂,仙力护体,宁神清心,这才有了几分清明,待望到月初旬痴醉模样,知她心魂已是震**,一股灵力渡去,将其魂魄稳固,用仙力将其罩住,二指并拢朝她眉心点去。

却是为她开了灵目。月初旬一个激灵,灵台霎时清明,喉头一热,强自把那股猩热压了下去,默念清心诀,暗自惊出了一身冷汗。

举目望去,风雪停歇,仍是白蒙蒙一片,无边无际没有尽头,却见数十丈开外,周身八个方位积雪融化竟是**出了暗黑泥土和山石。

声乐愈加急切起来,彩色流光布满天空,映着冰川雪原,凄美绝寰。

月初旬眉宇萧杀渐现,面上白纱赤红点点,紧紧抿着唇,咽下一波又一波翻涌而上的血水,却为了控制心智保存一丝清醒,生生咬破了唇。

云伤心一紧,承痕似是察觉到主人危险,未经祭出已是浮在半空,颤颤悠悠,不住嘶鸣,奈何云伤灵力凝聚不稳,承痕只能在头顶徘徊。

遥遥相望,眼底笑意,尽是释然。

月初旬魂魄已是受损,几近支撑不住,一手攥住腰间香荷,强颜大骂:“鬼作你个老匹夫,算你狠。”

若再解除封印,整个右脸便毁了。

口中念念有词,封印法觉刚念了两句,已被云伤抬手止住:“不可。”

月初旬讶然:“何故?”

“再丑点就真的只有我会要你了……”云伤笑吟吟道。

月初旬瞪他:“要不要命?”

云伤嬉皮笑脸:“阿初果真对我一心一意。”

话未说完,已是撤出仙芒,飘至半空,仰天长啸,犹如龙虎相斗,惊天动地,冰川雪原摇摇欲坠,雪花冰棱乱溅。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雪,一身白衣,紫芒万丈,自他体内倾泻而出,丝丝缕缕,四面八方激射而去,空中彩色流光遇之尽消散,除了紫色,再无其他一丝色彩。

紫色眩光,邪魅依依。

声乐戛然而止,顷刻之间,只听鼓祝碎裂之声,琴弦崩断之声,笙箫呜咽之声,伴着惨叫,哭笑,连绵雪川,堪比地狱。

隐有黑色烟雾滋滋作响,山风一吹,烟消雾散,却不知几缕魂魄脱离苦海,从此世间再无痕迹。

月初旬大惊,急急唤他:“云伤……”

怔了半晌,只觉两耳轰鸣作响,有**流出,眼睛模糊一片,伸手去拭,唯见猩红,竟是七窍出了血,不动声色急急拭干净了去。

断崖洞岩内,山体一晃,水镜兀自消散了去,及膝白发一颤,沉吟了许久,终于吃吃笑了起来:“仙门弟子,鬼域禁术,有趣的紧。”说完,再不去看二人,寻了一榻,眯眼睡去。

云伤依然浮在半空,声音冷冷:“鬼作乃堂堂一介巫尊,受人敬仰,却这般炼化巫灵,施展八音玄阵,手段毒辣,比妖魔更甚。”

似是没料到这白衣男子在重幽九阵法内修为被削弱一半竟还能抵挡了这番攻击,不仅没能取食二人魂魄,还折损了几位伙伴,当下嘤嘤哭了起来,状若初生婴孩,鬼吟森森。

八音玄阵,八个方位各五人,各持一件乐器,声乐迭奏,犹如织网,施法者若修为高强,即使大罗神仙亦不能封了神识免收蛊惑,迷失心智,魂魄离体。

月初旬不懂八音玄阵,耳听婴儿哭声,凄厉惨绝,曾听师父说过巫族控灵术,施法者必须拘提一个冤死的童魂才能驱使,一经拘提,童魂定然不能正常轮回,此法过于阴损,有伤功德,灵界人士里稍微有功德的人都不会习练此法术。

巫术可修不死之身,可助人固魂起死回生,亦可摄魂控灵,一善一恶,一正一邪,本就一念之间。

一介巫尊,何须控灵?

月初旬不解:“巫尊养小鬼?”

“他们并非控灵小鬼,皆是有百年修为之人,不是冤魂,而是被人强取了魂魄,用巫术炼化出来的巫灵。”

巫灵跌入苦海,生生世世不能入轮回,喜食人魂魄,怨念煞气愈深,巫灵之力愈强。先前地上白骨竟是被他们所害,冰雪下不知埋着多少冤魂。

月初旬一怔,空无一人的半空只听有人啧啧两声,粗着嗓子道:“大师兄,好久没人来阵内,今日可要饱餐一顿。”说完,邪狞一笑,响彻天地,惊起地上雪花乱舞,声音果真是成人。

“九师兄,莫要性急,八音玄阵是老头开创,从未有人破解,如今被这黄毛小子破除阵法,又折损了我们乐器和几位兄弟,却又不知是何来历?”

“晚辈云伤,曾拜师清凉山,现已被逐出师门。拜见鬼叶子,鬼护生等前辈。”

巫尊两百年前便不再收弟子,除却近年收的关门弟子黑团子,四十一个弟子哪个不是两百年以上修为?

如今被人炼化为巫灵,永世不得超生,除了他们师父鬼作,还能有谁?

月初旬脸色苍白,心冷如此冰窟。这么一个残忍至极之人,辛苦诱自己至此,究竟有何目的?

又是嘤嘤幼童悲戚哭声。

天空忽地阴风阵阵,暗黑如墨,满目黑雪,数点白光如夏萤,仔细瞧了去,却是数十个婴儿头颅漂浮半空,有血有肉,肤色惨白,唯眼眶处,黑洞幽幽,咧了嘴哇哇大哭,正是巫灵。

哭了一阵子,有人大声道:“老头让你死,便莫要挣扎了。”眼眶黑洞一闪,两蹙黑光激射而出,朝月初旬直直劈去。

月初旬陷入黑暗中,凝了灵力仍是辨识不出,只觉白光一闪,承痕剑横在身前,替她挡了一击,云伤俯身而下,把她护在身后,反掌又是一击。

哭声皆消,哧哧风声呼啸而来,云伤灵识清明,但身受禁术反噬,灵力急速流逝,承痕浮在半空,紧紧围着二人旋转,光芒受了阻拦,只照方寸。

眼见四面八方流光齐聚,云伤忽地拽了她双手揽在自己腰上,笑道:“抱紧。”

仙剑直飞冲天,不见了影踪。

云伤耳听身后呼声,巧妙闪避,双掌结印迎击前方杀气,将月初旬稳稳护在怀中。

一袭黑幕,暗无天地,周围布满了婴儿头颅,惨白飘忽,衬着中间一点白影,旋转腾挪,跳跃疾闪,犹如蹁跹在暗夜中的白色蝴蝶,断魂,亦无悔。

阵法之步,凌而不乱。

月初旬缩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阵法瞬息万变,万不能扰了他心神,走错了步法,定会让二人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周身仙力渐弱,耳听闷哼之声,云伤躲闪不及,后背已是开了数朵血花,鲜血淋漓,滑过她手,温热黏腻,滴落地上,晕染成殇。

怀中人儿微不可察的动了一动,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容貌,只听他仍是笑:“别看。”

胸前衣衫尽湿,早已泪眼滂沱。

十丈之距,好似走了千里,行了万日。

白芒一闪,承痕疾如闪电,朝西南方向直直斩去。

西南方向半空正浮着三个婴儿头颅,见势不妙,闪避不及,水波扫过,瞬时已化为三股黑烟,消散不见,云伤见状,收回攻势,一手拦了月初旬腰肢,腾空而去,犹如鲤鱼跃龙门,坎坎从西南方向缺口斜刺飞出。

杀阵已毁,巫灵嚎啕大哭,吼叫不止,乱为一团。

阵法之外,冰雪晶莹,仍是白茫茫一片。

月初旬探出头,把下巴搁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眸底流光灼灼,冰雪之地,一颗米粒大小黑痣亮如黑玉,褶皱面容透着邪气。

鬼箭羽一手持矢,青寒逼人。

月初旬眸底一凛,不动声色从怀中取出一颗紫菩凝冰丹,悄然服下,轻轻道:“后背定要比怀里舒服。”

云伤一笑,反手将她搁在背上,足下一凝,身子借势飞出。

承痕早已浮在半空,稳稳接住二人,呼啸一声,逐浪随波般划过茫茫雪原。少了禁锢,灵力虽渐有恢复,承痕却少了威威之势,行了许久,巫灵哭泣声渐远,云伤这才浅笑道:“还不下来么?血都快被你蹭干净了。”

月初旬早已为他点了止血穴,偷偷查看过了,并无大碍,闻言,双手紧紧搂着他脖子,并不松手,声音有了几分慵懒,带着三分娇柔,浅浅道:“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