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云深几许
风寂寂,清月幽幽叹,不知云深深几许,凌乱了婵娟。
凌立在鹤石上的白衣男子,墨玉一般的长发用雪白的丝带束着,一半披散了下来,端的是飘逸俊雅,风流浸骨。
似玉容颜上隐隐有光泽流动,不浓不淡的剑眉斜飞入鬓,眼眸闪动着万种琉璃的光芒,似潺潺流水,又温润如春日里还未融化的暖雪,透着柔和,又似乎闪烁着淡淡的哀伤和寂寞,淡淡勾起的唇角,自有一股云端笑人间,醉卧弄日月的无双风骨。
他的手亦是雪白的,此刻正拈了一玄色酒囊,浅浅抿了一口,见众人朝他望去,广袖流云摇曳,已是轻轻飘了下来。
白衣黑发,伴着清风冷月,微微飘拂,衬着悬在半空中的身姿,直似神明降世。
众人一时愣怔在那里,做不得声,似是不忍惊扰了这月色凄清临玉树般的风姿。
白衣男子见一众人盯着他瞧,唇角弧度莫名扩大,笑的更是肆意无碍:“小贼实在该死,竟是惹恼了师姐。”
低咳数声,脸色愈加苍白,竟是泛着一丝沉积多年的病容。
容颜少了玉泽,平添一份清冽,愈发衬得男子仙骨风流,倜傥无双。
清半夏忽地上前一步,直直扑进他怀中,一双玉手紧紧的攥着他的脖子,身子柔弱无骨,似将要融化的雪般攀附在他身上,口中浅浅的低喃:“云师弟……云师弟……”
失踪五年的云伤……竟如此突兀的出现在了眼前,是梦……还是幻?
商陆一脸惊喜,想要说些什么,只觉口中一片苦涩。
叹妙,月初旬,北宫沐风三人何曾见过有人当众如此亲热,一时只觉尴尬,微红了脸,欲转了头去,忽听一声脆响,清半夏已然离开云伤,后退数步,扬起的纤纤玉手还未来得及落下。
众人皆是错愕不已。
唯月初旬暗暗低叹:白衣男子故意生生受了这一巴掌,玲珑少女却毫不知情,急急撤身,竟会去担忧男子对其发难……
莫非这亦是折子上所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云伤故意受了这一掌,自是不恼,眼波一转,抬了手轻轻揉了揉脸颊,浅浅嗟叹一声,似笑非笑道:“多年未见,师姐手力竟是大了许多。”
“云师弟……我恨你。”清半夏咬碎了银牙,满眼愤恨。
“云伤如今早已不是清凉山弟子,此后也便不会再招惹师姐不快了。”
云伤闲闲的笑,灿若星辰般奕奕闪烁:他唇角勾着笑,但神色间端的是冰冷淡漠,当真是洁若雪,冰若雪,实在不知他是愁是乐,是喜是悲,于他心意竟猜不到半分,于他情感也不能分辨丝毫。
清半夏最是恼怒他这一副不咸不淡的态度,他不像门中其他师兄弟那般护着她,讨好她,却也从未对她露出厌烦的神色来,风流嬉笑,对任何人任何事皆是一副毫不在乎之态,但在她眼中却是倨傲十分,睥睨天下。
即使在他十岁那年骗他独自去了后山的悬妖洞,她亦没能如愿以偿。
当年,她站在悬妖洞上方,幸灾乐祸的笑望着瘦弱的小小云伤被洞中的妖兽攻击,遍体鳞伤,只要他开口求她,她便会下去救他,可他没有,他一副眉眼淡淡的望着周身凶恶的妖兽,拼死躲闪,直至大师兄赶来将奄奄一息的他从悬妖洞中捞出来。
此后,清半夏一发不可收拾,时常趁了商陆不在,点了小云伤穴道,偷偷将其领走仍在悬妖洞中,一次次的折辱,直至某一日云伤反手将其困住,笑嘻嘻道:“师姐承让。”
商陆对这个天资极佳的师弟极其照顾,师妹时不时的捉弄他,师父亦是冷言冷语,唯有他,便真的是关切依依,两人来往密切,也便多了深情厚谊,即使知晓师妹对他有着不同的情愫,除却偶尔伤感外,并无一丝嫉恨,当下见到多年未见的云伤,神情不免激动,平日一向沉稳恭谦的眉眼竟是浮了一层水雾。
他上前一把攥了云伤手腕,叹了一叹,语意有了几分责备,道:“师弟,师兄知你有云游天下之胸怀,可你也不应如此武断,以致脱离师门和我们断绝关系。”
商陆实在不明白他何以说放下就如此决绝的离开,甚至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云伤抿唇轻咳一声,还未开口,忽听清半夏冷冷哼了一声,满眼讥诮憎恨:“云游天下?背叛师门,舍弃掌门,离开同门师兄弟,所有的无情可都是为了一个妖女,便是与妖类同流合污,依照门规,也定会被逐出师门,想我清凉山何曾出过有辱祖上之事。”
商陆一脸惊异:“师妹,你胡说什么,当年师弟不是为了云游天下才离开师门的么,这众人皆知,你可不要污蔑师弟。”
清半夏心中怔了一怔,每次面对云伤云淡风轻的笑,她便不择了言语,思及掌门爹爹那张阴沉的脸,忽的有了惧色,因有旁人在场,又性子刚烈,只怒道:“傻子,我就是在无理取闹,我就是在胡说八道,你开心了吧!”说完,抿了唇,狠狠跺了一跺脚,扭头跑了。
云伤毫不在意,漫不经心道:“我有负师父恩情,有负门派之义,日后若有机会,云伤定会报答师恩。”说罢,望了望北宫沐风:“想必这位便是北宫师弟?”
北宫沐风讶然:“你我从未曾谋面,云师兄是如何识得我?”
傻小子,你背上断邪剑不是师承风大哥么,风大哥既是游仙,地位非凡,仙派主要子弟理应识得。
月初旬暗暗摇头,恰望到云伤眼眸从她身上划过,清冽声音已然响起。
“风前辈的这把断邪剑可不会轻易送人。”说完掩唇咳了几咳。
“在下北宫沐风见过云师兄,此次是奉师父之命前来协助商师兄寻找血千魂踪迹,不想恰好遇到师……师姑。”北宫沐风说完,瞄了一眼月初旬。
他对这个淡然中隐隐透着邪魅的师姑实在是心有余悸,心下想着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月初旬见他们派中弟子寒暄纷争,不便参与其中,本欲带着叹妙离去,岂料叹妙一双盈了春水的眉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云伤瞧,此时听北宫沐风如是说,眉眼一斜,暗骂道:傻小子,果真是迂腐的很,风无影大哥,你真是收了一个好徒儿!
这般想着,双手一揖,道:“月初旬多谢阁下出手相救。”手一挥:“这位是我妹妹,叹妙。”
叹妙一张俏脸羞羞涩涩的行了礼,便低了眉。
云伤一双琉璃眼眸亮了一亮,饶有兴趣的打量了一下月初旬,笑的有几分玩味:“月姑娘客气。”
便在此时,忽听不远处一声尖叫,惊醒了月色下的青黛幽木,和暗藏深深沉睡中的无数双绿油油的眼眸。
商陆脸色微变,急急道:“不好,是师妹!”话未说完,身影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北宫沐风折转了身子欲追随而去,不料衣袖被人一把拽住,回头一望,未曾开口,心中已是生了寒意。
月初旬并不松手,笑望了他,淡淡道:“此后不可再唤我‘师姑’,可明白?”
北宫沐风见她至多不过同自己一般大,本是极不情愿唤她‘师姑’,奈何师父在上,当下辩道:“师姑同师父行了结拜,师侄怎可逆了这礼数?”
月初旬一顿,青衫从手中滑落,北宫沐风一揖,迅疾追了出去,脚步踉跄,竟似是逃离恶鬼爪牙一般慌张。
月初旬气结,手心紧攥。
云伤就着玄色酒囊又浅浅抿了一口,白衣披洒一袭月光,似笑非笑道:“清风不解明月意,流水落花妄自殇,月姑娘,待会见。”飘然离去。
那笑意虽泛着一股斜倚云端千壶掩寂寞,纵使他人空笑我的落寞孤寂,揶揄玩味之情任谁也听的出。
月初旬一怔,冷冷哼了一声:“高自骄大。”
自以为了解她的心意么?什么清风不解明月意,乱七八糟。
待会见?再也不见才好!
她一心念着渡行云安危,本就不便再与这些修仙派子弟同行,心中虽有另一番算计,想着方才北宫沐风固执神情,又被旁人揶揄了去,自是早已打消了那番算盘,当下拉了叹妙便朝相反方向而去。
“姑娘,姑娘不同云公子一起去救清姑娘么?”
叹妙被拉的一个踉跄,甚是不解。照姑娘脾性,方才被云公子救了两条小命,本不会不知恩图报,清姑娘无论如何也是他师姐,救了清姑娘亦算是行了报答之恩。
“清姑娘?你莫忘了方才你我可是差点被她要了小命。”
“救人?云公子法力高深,你我去了只会添乱,懂不懂,小丫头?”
叹妙摇头:“不懂。”
月初旬忽地止了脚步,凉凉的瞪她:“你不过是对那人动了心思。”
空寄相思付银汉,三千云路,便怕是空有离怀黯断肠,不知初识风寂寂,凝眸处,若是魂销梦断,岂能知晓憔悴泪几行?
月初旬轻叹一声,若是清半夏发觉叹妙这点小心思,不定要如何作难于她,还是早早离开为好。
两人纵身跃在枝顶,叹妙忽道:“姑娘,这是要作甚?”
“寻你恩师。”
“去往何处?”
“昆仑之墟。”
“那姑娘为何要向东行去?”
身形猛地顿在半空,怔了一怔,半晌才道:“不过是为了避开那些迂腐鬼自大鬼风流鬼。”
叹妙顾自掰着指头盘算:云公子潇洒不羁风流倜傥,定是姑娘所说风流鬼,迂腐鬼自大鬼又是谁……
被月初旬带着绕了一大圈,终于又见着了风流鬼。
云伤双眸含笑,正抿着酒,一双雪白修长的指在月光下泛着晶莹,轻轻勾了一勾唇,笑的笃定:“二位姑娘,好巧。”
月初旬面上淡淡,冷冷道:“今夜真是见了鬼了。”
此处隐约有泉水叮咚,清脆作响,商陆和北宫沐风正在枯草乱石中搜寻,皆是担忧,不由问道:“师弟,此处似是透着诡异,竟是寻不到清师妹丝毫气息,不知是何缘故?”
“师兄不必担忧,此处布有魔界阵法,想必师姐只是被困其中,并无大碍。”
商陆见云伤广袖摇曳,浅酌着酒,只是淡淡的打量着四周,心知云师弟一向才清志高,怀揣一颗七窍玲珑心,不同常人,心中便淡定了许多,道:“云师弟可是寻了蛛丝马迹?”
云伤刚欲开口,眼见月初旬施施然的走向北宫沐风,便笑吟吟道:“月姑娘业已寻得玄机。”
商陆朝不远处北宫沐风所在之地瞧去,只见斑驳树影下,洒了一地婆娑,影影绰绰的透着星点月色,如梦似幻,他身后数尺之遥便有几块略显平整的岩石,隐在朦胧凌乱的枯草之中。
月初旬笑着走向北宫沐风,却见他神色一滞,一把撩起衣角,似是没看到她一般,身子戒备的向对面走去,边走边道:“商师兄,我去那边瞧瞧。”
这傻小子,究竟是怕了那飞针,抑或,怕了她那一副寝陋容颜?
月初旬眼见叹妙也要去了别处搜寻,一把拦了她,提高了声音,淡淡笑道:“叹妙丫头,你且见过井底蛙么?”
说完,步至北宫沐风方才站立之处,又向后走了几步,一把扯了凌乱的枯草,岩石边前竟幽幽现出一个漆黑如墨的洞口来。
众人皆是一惊,北宫沐风见那寻人玄机也许便在自己方才站立之地,而自己竟毫无察觉,又连带着前几日在金陵捉了叹妙一事,虽听她语气含着笑意,声音轻柔婉转,但知她是在讥诮自己又迂又腐又笨又固执,心中又恼又羞,霎时涨红了一张脸,但一想到师父,便朝月初旬一揖,朗声恭敬道:“师姑教训的是。”
叹妙奇道:“姑娘问我青蛙之事,关北宫公子何事?”
月初旬不予理睬,白纱上方的一双眼眸却依然淡淡的。
商陆却早已疾步至那个洞口,一边查看,一边奇道,“咦,月姑娘竟似和云师弟心有灵犀,但不知月姑娘是何以洞悉此处藏有玄机?”
既然不能避开一众小鬼,便谋计起初那个算盘亦是好的。
月初旬望着那幽幽洞口,定定道:“清姑娘法力高深,断不会被小妖小兽掠了去,若有修为高深的妖魔在此,想必商公子和云公子亦会有所警觉,此处也并无打斗痕迹,清姑娘必是不小心落了何处,我只是见此处现有凌乱脚步,且脚印尺寸明显不是男子所有,亦不是我和叹妙所留,便想也许会有些许发现。”
众人朝那地上瞧去,果真见地上凌乱了些许枯草败枝,因日间下了许久的雨,濡湿的地面现着一大一小两种足印,那大的脚印沉稳有力,便是北宫沐风所留,而那一行小脚印,浅浅淡淡中透着轻盈,一看便是一位法力了得的女子所留。
那洞口约有两尺宽,洞内漆黑一片,幽幽望不到底,似是恶兽张着血盆大口,静待猎物前来,隐隐透着凉意。
顶上有枝影悉率,周边枯草直有半人之高,不仔细寻了蛛丝马迹断不能轻易找到此处,想必清半夏当时气怒攻心,没了小心,又见此处隐有岩石可坐下小憩,便误坠了下去。
但这洞口宽敞有余,即使岩壁布有光滑青苔,依清半夏法力轻易便可跃出洞外,商陆寻思,莫不是师妹还在气头上,躲在洞壁内不肯出来?这便又涌了法力,对着洞口高声道:“师妹!”
郎朗之声瞬时回响而出,裹着一股莫名的邪魅之气。
云伤拈着酒囊的手一滞,敛了淡笑,刚欲开口,忽见一抹青色光影眼前一闪,北宫沐风已抢在商陆面前跳了下去,他一把拦了正欲跳下的商陆,沉沉道:“此洞怕藏有萧杀,师兄,月姑娘,小蛇妖,还是小心为上。”
商陆一直惦念着清半夏,此时经云伤提及,动念感知着那股气息,只觉腥臭混合着污浊邪魅,脸色微微一变,这便祭了天寒印,一脸严肃道:“各位小心。”说着,率先提了气跃了下去。
月初旬暗暗凝了气,牵了叹妙的手,随着商陆一跃而下。
那洞并无甚玄机,只是暗如沉夜,不见五指,但因商陆祭了天寒印,青寒光芒裹着渺渺烟云,数尺之内亮如白昼。
洞内岩壁光滑如镜,点滴碧绿青苔溢着濡湿,不时见一些奇怪的长着似鼠头蜈蚣身子般的动物睁着亮晶晶的眼睛一闪而过。
岂料不足片刻,忽觉身子猛的向下一沉,呼啸着直直向下坠去,犹如绷紧的箭离弦而发。
天寒印在脚下晃了一晃,商陆急急稳了气息,大声道:“洞底似有玄机,诸位千万小心。”
月初旬只觉耳边风声裹了腥臭之气,直入鼻息,一时心神激**,忙稳了心神,因一手挽了叹妙,又分了部分精气抵制洞底的那股吸力,竟觉吃力起来,额前已渗了细密汗珠。
叹妙却不知瞧见了岩壁上什么东西,惊叫一声,手不经意间脱离了月初旬的掌控,身子便如孤零零的树叶般不由自主的向下坠去。
月初旬一惊,欲敛了内力追了叹妙而去,忽有一抹白影飘过眼角,云伤已飘飘逸逸仙姿泠然的向下一把挽了叹妙手臂,天寒印的青光照着叹妙惊恐的俏脸,异常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