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士为知己
少见的大雾天,咫尺间人马难辨。
大雪湖处聊云天子门东,一处幽静山坳。水面宽阔,地势高,山路崎。
往日也只有几个老钓客常来,行人绝少。自从金水河谷被城备军封了,来的人就更加稀少,出城本就奢侈。
一宿难眠,三夜望穿,喻红林早早赶到了雪湖。
天色还未完全白透,身体仿佛笼罩在一团云雾之中,湖上冰层未裂,还冒着白花儿。
他踏足湖面,冰层下的水声汩汩。天边云色萧萧,伸手处皆不可见,放眼处皆不可望,不可听不可觉。
于这穷天之绝地,让人不禁心生出无限孤寂渺小之感,与这巍峨自然相比不过沧海一粟,根本微不足道。
踟蹰之间,身后传来一阵齐整脚步。
喻红林回头一看,第二个来看雪的人来了。
再四处看去,湖对岸山腰上渐渐多出几个黑点。又过不到一个时辰,雪湖岸边便密密麻麻地沾满了人,在大雾中只是无数个模糊的影子。
这时候,从南面吹来的湖水将雾气冲破一个口子,更给此番山水添上一种凄凉与美。
身旁有人叹道:“雪湖云上,只可惜此间无酒耳。”
另一人笑答道:“兄台何出此言,水色,云色,雾色,色色媲美酒色,此间岂非处处是酒?”
喻红林暗叹知音,时辰渐渐至,今日大雪湖上的论剑就要来了。不单是他,其余来看热闹,看剑术的也纷纷躁动起来,声音也开始沸腾起来。
朝霞似锦,上下一白,东西不辨,水天迷蒙。远远听得一阵悠扬的笛音,又有一天成箫声和鸣,笛声之缥缈与箫声之清越两者相得益彰,便如水国与他乡的美酒诗谣。
喻红林被这笛箫之声勾动心弦,心中也似这丝竹金石缠绵不绝,连亘不断。
湖岸边众人都为这琴箫和鸣之声所吸引,飘飘欲仙不能自已。有些定力稍差皆是手舞足蹈起来。但听这一声喑哑的破音,琴箫之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惊呼之声。
茫然雾气消散,对岸的浮桥之上掠过两道白光,长天虚影为之一寂,浩**烟色为之一空。
“来了来了!”有人大叫。
此时此际,众人无不伸长脖子争向去看,只见两个人影徐徐从渺茫大雾之中浮现而出。
这两人长身若立,身形相仿,除了头发斜直,倒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粗一看去,前头之人更为冷峻,落后之人不失儒雅。穿着打扮无二,俱是头戴玉冠,面罩冰霜。一身如雪胜玉的白衣,比这湖面还白。剑匣通体冒着碧蓝色的幽光,比这苍穹还蓝。匣中兵剑犹未出鞘,便已散发出浓浓的杀机。
此等杀机却又非寻常莽夫之怒,像是充满着决绝之意,又如一只巨笔饱蘸愤慨与惊怒。
两人还未有一举一动,围湖众人皆宜面露惧色退了两步,此二人就是今日决斗的主角,那从江南来的神秘大剑师么?
喻红林眼前雪亮,心叫一声:“冤家路窄,果然是这两个小子!”又暗想他们独身而来,并没其他帮手,这老木被他们藏在了何处?
果然有见多识广,眼尖的一眼便认出了他们,大叫道:
“不想今日会在此地遇见大名鼎鼎的雪剑客!”
雪剑客的名头响彻聊云,在场群豪多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这时皆是大惊,也是暗暗点头,如此风采又怎会是无名之辈?
“论剑的是雪剑客,无怪乎你方才下赌时如此自信满满,你怎么可能会输!”
“今日就算不是雪剑客,我的选择也依旧一样。”
“你放屁吧,等会输了你赔我银子!”
身旁两个粗蛮剑客吵得厉害。
喻红林也不理会,心道:“这三江雪侠来了,不知今日论剑的另一方是谁?”
闪开抬眼看去,果然在不远处,有两个身披淡青色斗笠的男子一前一后踏上了雪湖。他们穿的都是最普通的木屐,她在冰冷的湖面之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相比两位雪侠的气势如虹,这两人反显得有些颓丧和萎靡,走得极浅极缓,以致毫无底气。围观的群豪心有默契,也早有人安排通告,今日若非比武之人,一律不可踏足湖上。不消说,这就是比剑的另一方了。
面对这两人,一时满场竟无人能认得出,倒更平白增出一丝神秘来。
双方逐渐接近,冰冷的湖风一圈圈地如水中涟漪般**漾开去,为这大雾初晨再生肃杀之意。
雪侠头发被吹得乱散,另两人的斗笠也给吹得偏去大半。
直到这时,在场群豪方稍稍看清了这两个神秘人的面貌。
那年轻些的相貌极为英俊,额头宽阔。而那稍露老态的原来也不算丑陋,但一站在这英俊男子的身旁,他原本朴实无华的一张脸仿佛一瞬间又多了无数的缺陷。
似乎是对这周遭的热切逼视极不适应,厌恶般地将衣领往上提了提,又重新固定了下斗笠。
他无意之中往喻红林这儿看了一眼。目光流转,似乎是有所惧怕,很快就不再多看。
喻红林恍惚间觉得这人的眼神在哪儿见过,一时间想不起来。
这丑陋男子暂且不提,那英俊男人方一露面,便引来数道惊呼之声,较之雪侠出场时毫无逊色。
众人啧啧之际,冰湖上的斗笠人又有了新的举动。
英俊男人放下原本紧握住的剑鞘,将里面的玄色重剑慢慢拔出。
“噔”得一声插入冰层,底下的鱼儿受此惊扰,顿时飞快地游散开。
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又从袖子底抽出了一把碧玉般的铁骨折扇。扇身晶莹光滑,极有质感,倒不像是一样兵器,而是一件旷世难得的艺术品。
众人少有知晓这把神奇折扇的来历,只是觉得新奇好玩,全然没注意到刀背上的那道鲜红血迹。
这时有人终于看破这第二个斗笠人的身份,大叫道:
“原来是清流的铁公子,他今日竟会出现在这里。当真是奇了,奇了!”
喻红林听得心中一动,这铁公子乃是公孙至尊的亲信,这聊云城中的分舵便是由他掌管。
身份地位如他,今日他竟也会来赴这生死决斗?这人当真是个剑痴。
“这有什么,三江雪侠两人合力,修为直追大宗师高手。能与他们交手乃是天赐良机,但凡是大剑师都不会甘心错过。”
“我奇的不是铁公子为何会来,而是此时站在他身边那人!”
“那个平平无奇的家伙,他又有什么可说的。”
“你们这帮有眼无珠的家伙,现在还没认出他来。他是墨城教主道里寒的徒儿啊!”
“他就是莫飞?听说黄金城赌坊一灭,墨城人全都死光了啊。”
“这两个道上的人怎么会走到一起?看样子还是一起论剑,并肩作战,实在匪夷所思!”
“铁公子,莫飞。”喻红林喃喃自语。
这两个根本不是一个颜色的人今天走到了一起,究竟会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当真是对剑道的痴迷?
便在此时,大雪湖上猛然降下一声厉喝:
“说好光明正大的决斗,你二人为何出尔反尔,找这么多看客过来?”
声音来自雪化寒,他身材较之雪落伤更显魁梧和健硕。而直当其锋的莫飞无论风度相貌,则更是远远不如。
众人不禁有个小念头,若是自己易地而居,多少总不免自惭形陋。
可这莫飞却是极为傲然,眉宇之间凌驾之气冲天。
此刻双方相距不过二十步,凭这四人任何一人的功力,不过眨眼之事。双方说话皆是暗施功法,原本声音就已是嘹亮,此刻更显得中气不足,远传十里。
大雪湖两岸的大剑师皆是眉头剧震,就仿佛有人在他们耳边大喊一般。
这双方的心思皆是一般,都是想要先声夺人,震慑住对方。
冰天雪地,铁公子微打折扇,笑道:“既然是光明正大的论剑,又何必害怕别人来看!还是说你们问心有愧,根本不敢接受这么多人的注视?”
雪化寒怒道:“纯属一派胡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不管多少人看,你们都活不了了!”
一旁雪落伤忽开口问道:“今年的雪花也很好,你们有没有看?”
雪落伤容貌生得秀气,他的语气也不像雪化寒那样严厉,显得极为温柔,又暗藏伤感。
“看了一些。”莫飞顿了顿,仿佛也有点讶异。
铁公子摇了摇头,也许他根本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聊云城的雪花不是他的雪花。
“你们应该多看些的。”雪化寒亦变得伤感,然后道,“因为你们见不到明年的了。”
“明年的雪花未必有今年的好看。”莫飞仍是笑意盈盈,丝毫没有被吓到的样子。
“莫飞,你平日为非作歹,罪恶滔天,实是百死莫恕。”雪落伤目光严峻地盯着他,语锋一转,“今日论剑,我二人必替天卫道,趁势取了你的性命,你服是不服?”
莫飞道:“两位雪侠无需多言,想让莫飞认输容易,但要想让我心服口服,还是亮剑吧。”
铁公子道:“大不了拼一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雪化寒道:“无道贼子,真是冥顽不灵!”
雪落伤道:“铁公子,你行事乖张,但并未太大劣迹。此时若能迷途知返,我们本意也并不愿与你难。”
谁知铁公子仰天一阵长笑:“你二人从来以多欺少,胜之不武,算什么绝代剑客,真是平白辱没了一个侠字。既然老天叫铁某撞上了你二人的丑事,如今再想叫我撤手,是一万个不能。今天一战,我与莫兄同生共死罢了!”
“莫飞,你忘了此人的身份,你们的处境。”雪化寒充满压迫的声音,“我等最后一次提醒也同时警告你。”
铁公子笑问道:“在大名鼎鼎的雪侠心中,清流、墨城的人难道就没有半句话可言?鱼虾尚能一同游石嬉水,人怎么连虫蚁都不如。”
雪化寒冷道:““鱼虾未有伤人,虫蚁不曾害命,天道人道岂能混为一谈。”
莫飞道:“天生万物,自得其理。你二人假借天名,妄试暴行,却并无一人看穿你们的伎俩。如此也好,便让我来做第一人,尔等托名仁侠,实为奸贼。不过钓誉欺世,焉能有如此大名!”
雪落伤沉声道:“既然两位这样讲义气,那就请吧。铁公子,我等念你学剑不易,本不忍伤你境界,眼下却也只好给你一点教训不可。盼今日一战能震开你的慧思。”
雪化寒淡淡道:“拔剑吧。十招之内让我瞧瞧你们的造化。”
“简直大言不惭。”
铁公子听了,顿时怒火中烧。他在清流盟中深受公孙至尊重用,地位仅在几位门主之下。
莫飞最愤恨别人看不起他的剑,当下就祭出三尺青锋,朝雪化寒中门攻去。
雪化寒脚步不乱,冷眼叫道:“原来清流的你就这点本事,落伤真是抬举你了。”
雪落伤出言道:“清流无庸手,墨城教主的高徒,化寒不可轻敌。”
雪化寒轻蔑地道:“老规矩,你在一旁替我掠阵。”
雪落伤道:“三十个回合。”
“好。”雪化寒长剑在手,便如换了一个人,抖擞精神,“来吧,让我瞧瞧你们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铁公子兄,你且稍作壁上观,且让我来会会这个狂徒。”莫飞大笑三声,也是丝毫不弱。
众人见了亦是暗喝声彩,看来在四人大战之前要先瞧瞧这两人各自的剑法了。
雪化寒冷笑道:“我倒要试试,你有没有这个嚣张的本钱。”
莫飞答道:“彼此彼此。”
莫飞佩剑浪青,雪化寒执手鹅白,青白两剑相遇,迎面疾绞。
双方都不明对手实力,狠话如此,剑锋上谁也不敢托大。只见剑走飞快,步伐极稳,雪化寒脚踏八卦,在场中和场外之间自由行走,如无人阻挡。莫飞放开剑圈,两人眨眼间便在湖面上划出数道长痕。
周哦男人跟看得眼花缭乱,往往还只读到上一招,下一招就已经如人生苦恼纷至沓来。
有人叹道:“若论剑术,怕这墨城高徒不是三江雪客的对手。”
立时有人摇头:“我看倒未必,这莫飞也许还有留手。”
雪化寒剑入雪影,仿佛化作这漫天鹅毛中的一片,无所不在无处不存。
那模糊的虚影每一次出现,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道冰雷符。雪化寒试了一招,对莫飞的剑路摸清了许多,见他只重前路,剑力也不如自己所预想,不由得涌上一抹冷笑。
莫飞化圆为一,古剑回追。雪化寒再不迟疑,使出一招“山雪海宴”。登时剑光凤舞,龙腾气溢,这一剑彻底化为无形。众人只觉闪过一道茫茫的白气,雪化寒原本握住的剑这一刻奇迹般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莫飞眼中一道剑光飞快地迫近着。
雪化寒这一剑计算得十分准确,按照莫飞所占的方位,根本无处躲避。
谁知便在这时,莫飞手中光华大盛,霞光如绮,澄江为练。陡然间生出一股磅礴气象,剑气雨点一般朝着雪化寒激射而去。
青白二气顿时爆发出剧烈的响声,青气如同一道滔天巨浪,而白气此刻不得不化为长堤。
莫飞给震得倒退数步,雪化寒也不轻松。天馹如山林吟啸,他立足不稳,身子稍微晃了三晃。方知莫飞方才是故意卖弄,故意**他来抢攻。方才若非他暗留了一分余力,及时撤剑,必然要为这青色剑气所伤。
“这是什么剑术?”雪化寒忍不住问道。
“我在周流山脚日夜仰望六圣法相,以三千云江水悟出的这一剑。”
“这一剑可有名字?”
“尚且无名。”
“此式内实外空,洋洋洒洒,不如就叫溢雪三千。”
两人棋逢对手,虽无惺惺相惜之意,却也多了一分尊重。挥剑斩截更是倾尽全力,再无留手。
另一边铁公子担心莫飞有失,这时也拔剑加入战局。他还未刺到雪化寒跟前,一道冰凉的青光横亘在他眼前。
雪落伤淡淡道:“阁下未免心急了些。”
铁公子眉头一皱,更不答话。
雪落伤单手握剑,负手而立,面对他的进攻游刃有余,丝毫不乱。
他不单是在为雪化寒争取时间,又似乎存心要考量铁公子的剑术剑力,回击和防守都不闻不热,恰到好处。
喻红林看得内心浪潮澎湃,这四人的剑术都已臻于应天子上乘境地,都可算得上江湖中一流好手拔剑。
莫飞与两位雪侠更是不分伯仲,有分庭抗礼之势。铁公子年纪尚浅,无论功力还是剑法虽都稍逊一筹,但他置之死地而后生,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一时间两位雪侠仍是拿他无可奈何。看来要分出胜负,非得到三百招之后不可。
众人见莫飞两人奇招迭出,数次将雪化寒逼入死地,雪落伤似乎也是回天乏术,不由得连连惊呼,为他二人担忧。有人却不住摇头,旁边的人忙问缘故。
那人悲叹道:“谁见过一场越落越小的雪呢?”
交战中心,铁公子心中突地一寒:“糟糕,他们竟还未尽全力!”
“好戏也该落幕了。”仿佛是发现了这一神情上的细节,雪落伤黯然一叹。
果不其然,原本处于绝对劣势的雪侠剑招一改,由平易直逼诡谲,竟是一套闻所未闻的奇怪剑法。
这几式乍一看极为刚猛,细看之下却又是柔和缓进,众人之中立时成了一片惊疑不定。这雪侠难道被逼得束手无策,只能一味胡来了吗?
喻红林心中的吃惊之情一点也不少,可这吃惊之情与众人可谓截然相反!
雪侠剑路一变,这剑路莫飞二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慌乱对招之间,应对无方,破绽也随之大出!这不到十招之内,战局立变,他们处境便变得艰极为难。
四人剑舞雷霆,在冰冻的湖面上一剑快似一剑,一剑巧于一剑,眨眼之中又走过了三十招。
算上之前,这已是足足较量到了第二百个回合!
第二百零九招未果,莫飞剑法使老,收剑之际被雪化寒抓住一个破绽。莫飞急忙去救,但一旁虎视眈眈的雪落伤怎会给他机会?
莫飞心头一震,不及出声。眼前只一闪,胸口和握剑的右腕处便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也被击飞到数丈之外的巨岩之上,闷哼一声半天没能爬起身来。
到此时,就算是个不懂剑道的瞎子也明白,场中莫飞二人败局已定!
今日论剑赢家,又是三江雪侠!
雪化寒挑起莫飞佩剑,低喝一声,空中顿时爆出一阵清脆的交击之音。
墨绿长剑应声而断,莫飞如有感应,胸中吐出一口黑血,晕死过去。
铁公子撤剑将他扶起,脸上显得焦急不已。
莫飞半晌才悠悠醒转,嘶声道:“铁公子,今天莫飞合当身死,一切皆是天定。你大好年华,不必为了区区一个莫飞白费了。”
铁公子听完,大笑道:“莫兄何出此言,今日决战以前我便说过,既然是生着同来,自该也要生着回去!我纵然不肖,却也做不出此等无义无信之举。”
听到这一句慷慨凛然的话,围观众人心中也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久久不灭。
莫飞动容道:“铁兄你这又是何苦!也好,就让我二人再领教领教雪侠的高招!”
声音也从凄苦走向高昂,莫飞翻身一跃,擦掉嘴角的血,不足从何处借来的力量,再次支撑着他,支撑着那把断剑站了起来。
“名剑锋下死,胜过无名鬼何止百倍千倍。”莫飞大叫道,“铁兄,今日有幸与你共战,我何其幸甚!
“今日亦是我来最荣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