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草编手艺人

鬼市之北,另一片少人居住的屋舍,凄冷之状与别处热闹大相近庭。

只有几颗梧桐在焕发它们的生机,走过一条数十丈长得碎石路,有一间翠青色的竹屋。

面罩男人推开门进去,将怀里的油纸包放在桌上,发现还有余温,他脸上不觉浮现出一丝微笑。

从屋内传出一阵虚弱低沉的呼唤声。

大约不知道来者是谁,这声音既是担忧又是害怕。等到油灯晃进屋门,小小房间里充满了光亮。

见是面罩男人,欢呼一声,那瘦小身影径直撞进他的怀里。

“慢点儿,可别摔着了。”面罩男人收起冰凉,声音是意外的温柔。

“你奇怪我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对,今天没什么生意,就早点回来了。”

“好香的味道,你闻着了吧。不是是豆蹄儿,也不是牛舌头。”

“说起来,我也馋了大半年了。你没几天了,咱们相识一场,我买来送送你。”

“汪汪汪……”

小黄狗像是听明白了主人的意思,眼眶里像是充满了月光。

面罩男人慢慢地解开油纸包的绳结,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方才的较量太伤。小黄狗两只眸子闪着光亮,充满了希冀,就如同在探索一个新世界。

面罩男人不免又想起三年前他捡到它时的场景,那是伤痕累累的一个冬天。

这中间,他们一起离开了聊云城,一起漂泊,如今又一起回来。

小黄狗就要死了,它也要认祖归宗啊!

完整无缺的烧鸡进了小黄狗的肚。

不知为何,每当看着这小畜生吃东西,比他自己吃了还要心满意足。

“我早吃过了。”

面罩男人这样安慰小黄狗,这是他为小黄狗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他将身后最后的那把竹刀都解下,悄悄地放进了墙角的木匣子里。

木匣子是用上等的檀香木制成,外观崭新。上面的雕工纹饰却是极老,匣子正反仍散发着一股奇特的香味。左上角还镶着一行不易察觉的小字——“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合上盖子的时候,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这八字,就像碰到了方出炉的热钢一般,烫得他立马就缩回了手。手上像是长了水泡。

这竹刀上的八个字,是谁用竹刀刻下的?

面罩男人木然出神,小黄狗的数声呼唤他也完全没听见。

就在这时,身后有一道清浅笑声响起:

“大剑朋友,原来你急于脱身,只是怕烧鸡冰了么?”

面罩男人的脸上顿时一片冰冷,他放下木匣,僵硬地转过身去。

喻红林笑意盈盈地瞧着他,腰带边还提着一个草编儿。

面罩男人瞧见的同时,脸上不觉就挤成了猪肝色。

不用打开布袋,他也知道一定是!

他终归还是疏忽了。

这金袍破官儿到底是什么时候拿走的?是从烧鸡店到这儿的路上?

不,布口袋一直都扎得很紧,不会自己掉出来。

是自己收摊的时候?

那会儿手忙脚乱,也最好下手,但他可以肯定,这破官绝对没有机会。

他的手一直在动,但他眼神一直盯着喻红林的双手。

是那对屠户父子!

面罩男人心中巨震,金袍破官儿瞥着眼走近了几步,随手将那个草猪扔还给他。

他眼中划过一抹感激,但很快就被另一种冷漠替代,他双手接住,然后郑重地放回到布口袋里去。

“汪汪汪!”

凶悍的狗叫声,像是察觉到了主人的抗拒与退缩。

喻红林冲小黄狗咋了眨眼:“真羡慕你有一个好主人,可没人请我吃过这么好吃的烧鸭。”

面罩男人很警觉地瞪了喻红林一眼,将小黄狗牢牢地护在身后,手也往墙壁上的木匣摸去。

“破官儿,你光凭一个草编儿,就能找到这儿来?”

“雕虫小技,真正带我找到这儿的,并不是这草编儿。”

“那是什么?”

“草。”

“草?”面罩男人猛然醒悟。

喻红林笑道:“大剑朋友你的草编工艺之高,我平生从没见到过。江湖上有这样的手艺,又有这样的修为,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我真好奇你是谁啊,北城临新招的手下?”

面罩男人冷冷道:“这编草的本事是入江湖前我父亲教我的。他是个好人。”

喻红林道:“原来是世代家传,难怪。我注意到朋友你所用的草,非常独特,是方生了一夜的紫衣草。这种草喜温喜适,只生在阴湿山坡和山谷之处。”

杜浪道:“故而你推测我的住处也一定离这种草生长之地不远。”

喻红林道:“不错,我就是闻着这种草的味道找来的。朋友,你很会给自己挑窝啊,外头紫衣草长得这样茂盛。这里非常安静,我如果想要掩人耳目,也一定会选在这里。”

“不错,说的一点也不错。你这个破官儿,很有趣。”面罩男人颔首道,“你们破官儿聊云城都管不来,今晚为什么要费尽周折跑来鬼市与我为难?云护府终于要**平鬼市了?”

喻红林道:“鬼市和云护,这就不劳你担心了。实际上,说出来你也不信,其实我也不知道。”

面罩男人道:“我从不担心,连坟墓也带不进去的东西。”

“大剑朋友。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你怎么知道我究竟官大还是官小?”

“这不太难。光看你的年纪,资历不会很深。再看你行事的粗细,城府也浅的很。就算再高,你的官也大不到天上去。行事莽撞,不知深浅,不带一个人就敢来到这儿,你的头儿不会乐于称赞你,但看来你很享受这样的过程,也许很受普通人的敬佩?由此看,你也算是有点权利。你的右臂是受了剑伤?伤势应该是刚刚痊愈。”

喻红林拍手笑道:“还有呢,我越听越觉得高兴,你接着说下去。光凭这样,你就猜出来了?”

面罩男人目露寒霜:“我曾听人说过,如果你有一天点子背,碰上一个肩头绣着一朵红叶的人,一定要有多远走多远。走的时候不能慌乱心虚,因为这人有一双鹰眼!”

喻红林问道:“听何人所说?”

面罩男人阴险地一笑:“云聊鬼市,破官儿,你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这里?”

喻红林奇道:“身居鬼市的你们还常谈论到我?那我可真是荣幸之至!”

“他们谈论到的人可不止你一个。破官儿,你以为你能管得住别人的嘴?”

“别人的臭嘴我懒得看,我也只盼着能教他们管好自己鞘中的剑罢了。”

面罩男人冷笑道:“凭你,这个愣头愣脑的臭小子,也妄图让鬼市三千剑鬼,为你收剑,听你鞘归?”

喻红林不为所动,喝道:“你给我听好了。我不但要做这地下,还要做这地上的鞘归人,只要我在,谁也别想在聊云胡闹。这也包括你,你听懂了吗?我不管你从前做了什么,从现在起,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会紧紧盯着!如果你识趣地话,立刻带我去见北城临。”

这一番话说的力若惊雷,喻红林受面罩男人所激,按捺不住,一番嘶吼。这都是他这半月来翻覆所思,根本不容打断和质疑。说道最后,双目如耀,脸上绷得一片涨红,显然情绪已经激昂到了极点。

面罩男人纵然冷傲,肩头亦是不由一震,心内暗想道,若真是这般的决心,这小子他当真能做得到?风潮血河,还有些许希望?

当下声音也弱了几分,阴沉着脸:

“你说的北城临,可是一个背着大黑剑的年轻后生?”

“你果然见过他!他的剑号是小刀。”

“小刀?”

喻红林稍稍平复心境:“近来城中风雨不断,你可听说过一二?”

“我没功夫听这些带不进坟墓的东西。”

“求剑馆主与鞘归人的案子,你在鬼市中一点儿风声也不知道?”

“根本,我没有听过。”面罩男人摸了摸小黄狗的脑袋,“你听过吗?求剑馆主……被杀的人是谁?”

“凤羽白鸽,瞎眼送钟人,求剑馆主文铁克,崔家班主。”喻红林说的很慢,“还有卓族老族长卓凡飞!”

“文铁克……卓凡飞?不认识,可……好像……好像在哪里听过……”

“你听过,是在哪里?他们都是狮心门人!”

“我听一个人说过,狮心门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就此分道扬镳,互相之间立下死约,相约不到死绝不再见面。”

“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我……我不记得了。”面罩男人脸上充满了困惑。

喻红林不无失望的道:“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事。你没听过,那我便告诉你,做下这连环错事的便是北城临,那片树叶上的名字主人。我到鬼市,就是为了抓住他。”

“早上被风吹来的树叶?”

“对。如果你知道,哪怕一点点,也请告诉我。我按照约定来到鬼市,可我只看见了你和你摊位上的一片叶。”

“你赴的是谁的约定?”

“北城临。”

“那个杀人的凶手!”面罩男人惊呼起来,很快落了下去,“可惜,我现在什么也不能为他们做。”

“不,你可以。你可以帮他们报仇,与我们一起将凶手绳之以法。”

“报仇……”

面罩男人脸上浮上一种少有的茫然神情。他似乎被喻红林说动了。

喻红林趁机走近几步,他很谨慎,没有忘记他面对的是什么人。

只要他想,他可以马上拔出剑来,架在这个冰块脸男人脖子上。剑只要轻轻一动,便能要了他的命。不到万不得已,喻红林不想见到这一幕。

“我确实见过那个背着大黑剑的年轻后生,如果他就是你要找的北城临。”

“他在哪儿?告诉我!”

“他已经离开鬼市了,就在今天早上。”

“就在今早?他到哪儿去了?”

“我听见他对牌楼上的黑鸟说,聊云城里他现在要杀的人都已经死了。

他将要离开一段时间,等到真相变成假相的那天,他会再次归来。”

“你是说,他如今……今早就已经离开了聊云?!”

喻红林心中一颤,若真是如此,那么北城敬岂非已遭不测?

在聊云城的狮心门人,尽折于魔剑长麒之下。

鞘归人的冤屈洗不清,狮心门人遭致大祸的原因依旧是个谜。

“真相。”提到这两个字眼,面罩男人忽然笑出了声,语带鄙夷地道,“哪有什么真相!聊云城里没有这种东西。”

如自嘲,如讥讽,如怜如泣。

喻红林大声道:“若没有真相,我们如此执着,求得又是什么?”

“一个屁。”面罩男人无赖地大笑,眼神再次变得僵硬冷酷,“你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吗?和我的小黄狗一样,沉沉的死气!你抓不住那个凶手,你反而会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我谢谢你全家。”喻红林问道,“关于北城临,你还听到了什么?他的下一个目标是谁?他离开聊云,是不是去寻找剩下的狮心门人?”

面罩男人毫不在意,哈哈笑道:“知道个屁。破官儿,你不觉得好笑吗?一个云龙卫,竟然跑来问我,一个住在鬼市的人凶手的消息?你们难道都是猪?”

“北城临为什么要我来找你?”

“这我怎么知道?”

“如果你没有答案,那这世上谁都不会有了。”喻红林冷静地道,“你究竟是谁?”

“鬼市的人无名无姓。连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谁,你能告诉我?”

“你知道那么多北城临的事,他不会放过你的。”

面罩男人道:“那就让他来吧,舔了一辈子的刀口血,这条命早就已经交代出去。”

喻红林道:“你固然不怕,难道就不为你身后的人想想?”

“身后的人?除了小黄狗,我没有任何亲人。你们要来,就都来吧!”

“你的小黄狗病了,我有一个朋友,她能救它。”

“你说的话当真?鬼市最好的大夫都说,它已经无药可救。”

喻红林见面罩男人似有心动,说道:“我救不了你,但一条狗不在话下。只要你答应和我们合作。”

“怎么合作。”面罩男人的口气松了些,“你已经想好了计划?”

“你附耳过来。”喻红林点头。

“你最好别给我玩花样!”面罩男人谨慎地靠过来。

“以云龙卫的名义。”

两人之间只剩下不到五步距离,面罩男人原本平淡的瞳孔中忽冒出一种奇异的惊惧来:

“你身后……是他!”

“谁?”喻红林根本没察觉到有人接近,当下急忙跟着转头看去,身后却是空空****。

他猛地清醒,知晓上当,胸口一道掌光袭来。

情势危急,喻红林避闪不及,只得也举起左掌,前去招架。

饶是如此胸口仍是被震得发麻。还好这只是一双肉掌,若换了刀剑,可真要吃一个大亏。面罩男人一击得手,乘胜追击,喻红林不再给他机会,抢先抓住他的手腕。面罩男人脸上冷笑不止,似乎早猜到喻红林会有此招。

两人一个错身,喻红林惊怒不已:“你做什么。”

面罩男人冷笑道:“和破官儿合作,老子怕是要活到娘胎里去了!”

话音未落,他另一只手一把抓在石桌之上,便听轰隆一声,整个青石桌面都给他掀翻了起来,一股呛人的灰气直往喻红林鼻中逼去。那支撑桌面的圆柱中空,不知哪里触动了机关,立时跟着射出一只鱼形毒箭来。

喻红林不得已,只得松手,踢中石椅,借着这股反力,落到院墙之上。只听“嘭”的一声,却是毒箭射中一只挂在井上的水瓮,里面的水纷纷流在地上。

待烟雾散开,哪还有什么人影!

喻红林冲进屋内一看,不仅是面罩男人,连那条小黄狗也已经消失不见。窗户大开,上面狗脚印清晰。

喻红林扑了个空,气道:“我倒要看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他又在屋内搜寻一番,期望着面罩男人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他最好奇的还是这男人的身份,看他神情方才不像是撒谎。可他若是与此案无关,为何北城临的树叶会飘到他的摊位上?

这一切难道真只是一个巧合?

见再无什么收获,喻红林就要离去,后颈忽然感觉到一股异样,就仿佛被一只凶恶的猛兽锁定了猎物。他重新转身,目光四处找去,汇聚在墙角的一个罕见的五角木匣之上。木匣表面灰尘铺满,极难被发现。

这是什么?

有方才的前车之鉴,喻红林用剑挑开木匣的锁扣。看清那匣中之物,不由得惊叹了一声。

里面躺着一只晶莹玉润,光滑流转的青龙。这只青龙造型极为逼真,体态传神,各处皆透出一种上者之威来。

待到喻红林将这只不过中指大小的青龙举在手中,他才惊讶地发现,这竟是一只草编。一种尖锐的刺痛忽然从左手逼近。

原来这龙爪甚为锋利,喻红林一时不慎,手指被擦破,一下子就流出血来。就像是被这青龙给咬了一口。

喻红林也不在意。

他虽不知道这条草编青龙究竟代表了什么意义,但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值得去探究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