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精诚鬼门开
聊云北,再去五里,荒蛮山影笼罩之下。
夜色鬼门开,茕茕老狗叫。
与云河两岸的繁华富丽无关,与天子门下的辉煌雄阔无缘。
当喻红林走进这里的时候,一股冷风吹过他的胸前。
一种比那股寒意更深刻的滋味——被遗忘的孤独。
就像很多外表光鲜,却很少注意自己的鞋底有多少的泥。
鬼门关前静悄悄。
一座灰暗老旧的牌楼,停满了不知名的怪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睡觉。
就连睡梦中都叫着那种令人厌恶的调子。
大金葫芦顶,力士天王将。
紫巍巍,明幌幌。鸡鸭猪犬,金银铜铁,圆丢丢,亮灼灼。
双龙吐珠,赫赫日月明。
天马踏月,登云气力长。
这些草打的人,草结的物,此刻,皆安安静静地铺在一条红色的方布上。造型饱满,线条匀称,结构非常精巧,可观可赏。
种类丰富,包括许多戏曲人物,吉祥花果,飞禽走兽,极为传神,令过路者皆啧啧称奇,不敢上前索价。
太阳落山之后,聊云鬼市才迎来白天。
走入鬼门关,一条街走过来,喻红林看见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乱七八糟打扮的人。
这儿没有什么和善,只有**裸的交易。
卖什么的都有,云护府也管不着的法外之地。
无奇不有,这怪人与怪物都从一个角度彰显了鬼市的风貌。
喻红林可以明显地感受到,所有人都在拿敌意打量着他,对他这位披着金袍的不俗之客。
鬼市欢迎任何人,除了披金袍的云龙卫。
越深入鬼市中心,大道两旁的人踪便越发稀少,气氛也越发冷清死寂。
喻红林知道,在外部有是许多胆子大的聊云平民,这里被他们当成了一个夜市。一到晚上便三三两两来摆摊,发一笔小财。偶尔有不长眼的人经过挑三拣四。
喻红林显然不属于这一类。他很快地掠过了这些淘金者。
他走了快三百步,行人绝迹,摊位绝迹,鬼门关的气势越来越浓重。
天上的雾气暗得连星月都看不见了。
那令人心发寒的狗叫声告诉喻红林,这里已经是鬼门关的核心区域。
在外部游**的淘金者中有一句不成文的口头禅:普通人进入鬼市核心区,就相当于半只头伸进了狮子口。
吸引喻红林注意的就是这时出现在他眼前的一个摊子。
在鬼市核心区摆摊,不起眼实在太难了,放眼看去八百里就一支箭。
摊子的主人是个满手老茧的男人,他身材略微发福,墨绿的裤子配上一件红肚的宽袖,长色的水洗披风,边角有多处扯破。
背上有数把竹刀,两鬓的黑发凌乱地垂在脸颊旁。
脸上带着一个黑色的面罩,只露出半个鼻子和眼睛。双眼淡漠,神情显得极为冷峻。
这时候一个刀脸屠夫带着儿子走过。
敢在这里走,鬼市的老住户八九不离十。
喻红林瞥了那刀脸屠夫一眼,实打实的应天子境界。
藏龙卧虎之地,一把杀猪刀都是金口银边。
小男孩看见红布上的这些小动物,便哭闹着要。
刀脸屠夫不允,斥骂道:“老子回去哄头活的来与你耍,这些个假不假的有什么劲头。”
不料小男孩听了,哭得却是更厉害了。
刀脸屠夫看了喻红林一眼,更觉丢脸,怒声道:“哭啥子哭,老子中午没赏你饭吃哦。”
孩子还未来得及回答,耳朵已经被拧了起来,痛得连声直叫:
“疼疼……爹,我……不啦……”
“一只草猪,值几个钱?孩子喜欢,拿去罢。”一直闭着眼睛的面罩男人忽然开了口,厌恶地道,“快走。”
刀脸屠夫原本还将信将疑,听了这话,便让儿子捡起草猪开开心心地走了。
这对屠夫父子走后没多久,又有新的顾客上了门。
“噔噔……”
听声音,银子带得可真多。
光那只钱袋怕是都价值不菲。
这大晚上的,怎么着,还能接笔大生意?
“这个稻草人怎么卖。”
“一个大钱。”语气平静,但坚硬得不容商量。
“那这只花斑熊呢,有鼻子有眼,竟能做得这般细致……”
“一个大钱。”
“呵,好只金龙,耀武扬威,当真……咦,这是什么?”
喻红林俯身一一看来,眼睛底的光忽被一只活灵活现的六爪飞兽勾了过去。
他正要拿起来仔细端倪,忽又看见金龙身下还藏着一片云色的树叶。无论是纹路还是光泽,皆是上乘。这金龙已足让人眼前一亮,但与这小巧玲珑的树叶一比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喻红林顿时爱不释手,若非记起了此行的目的,定要先将这树叶的叶脉先数上一遍。
“统统一个大钱。”
面罩男人有些不耐烦。他抬起头,瞥见喻红林衣袖口露出的那道银白,脸色立变无疑。从喻红林手里夺过那片草编的叶子,扭过头去又开始收拾摊上的其他东西。
他腰上别着个布袋子,专门用来装草人。翻转之间一双宽阔的手掌,几下就把草人都抓到了袋子里。连带着那条摆摊的红布也掀到了肩头。
“这草人精巧,一个大钱就一个大钱,值这个价。给我来两个。”
“不卖啦,不卖啦。”
“好端端的,怎么就要走,这送上门的生意也不做?”喻红林问道。
面罩男人看了他一眼,粗着声音:“天要下雨,回去收草。大官,这犯不犯事儿,要不要跟你去火狱啊?”
喻红林见身份已露,也不慌张,笑道:“你若是想去那鬼地方转转,我倒是愿意抽出点时间。你叫什么名字?”
面罩男人轻蔑地笑了笑,不再多言。随手将红布当作绳儿,将袋口打了个结,便飞快地转身离去。
喻红林唤道:“大剑朋友,那朵叶子太对我的胃口,你就好人做到底,干脆送给我吧。”
雁云江湖中以雁山剑宗为首,尤重剑道。往来对浸**这道的高手,皆是尊重一句大剑。虽有不少戏谑之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实力的认可。
面罩男人脸上一寒,更不搭话,没答应也没拒绝,一声不吭抽身便走。
喻红林叫道:“就这么走了,真没意思?你还没告诉我北城临在哪儿呢!”
“谁是北城临?”面罩男人停了下来。
“那个雇你在这儿摆摊的少年。”
“我在这儿摆摊整整三年,从来没有人雇过我。”
“到现在还死撑着呢?”喻红林讨了个无趣,晃着手里那枚树叶,“你难道没以为我是瞎子?这片树叶上有他的名字。嗨,咱们别浪费时间了,是大剑师就痛快点,带我去见他。”
“这片树叶,是风吹来的。昨天早上。”面罩男人生硬说完,冷冷地瞪了一眼喻红林,“我不管你是谁,你的官儿有多大。但如果你想来横的,我最后告诉你一次,鬼市不归云护府管!”
“鬼市在聊云城里,那便归云护府管!”
“这话你自己不觉得烫口吗?三年了,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云龙卫。云护府,哼,早忘了这条臭水沟了。”
“那是过去的事了。”喻红林追上前叫道,“几句话就想全身而退,做梦!给我回来!”
他五指暴长,一把抓住面罩男人肩头红布。
就往回猛拽,起初还颇显吃力。不料红布方扯出小半,另一头的力道便消失得空空****,半点阻挡也无。
那轻松的劲就像是光光从剑鞘里拔剑。
喻红林回过身来,红布一卷,之下的那面罩男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空气一般被风吹散。
喻红林大吃一惊,忙上前寻去,只见地面平坦坚实,一点儿缝隙也踩不出。
四下大道空旷,八面来风,眼眶欲裂也寻不出半个脚印。
这怎么可能?
活生生的一个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走得这般干净!
静默的街外,神情冷肃的面罩男人将头埋进脖子里,拐进了一条巷子。
他刻意等了一会儿,发现那云护府的金袍官儿并没有追过来。暗暗讥笑一声,就从另一处巷口出去,像是这才心中安宁。他知道自己太高估对方了。云龙卫,不过是一帮酒囊饭袋。
再走不远便是鬼门关。出了鬼门关,不是鬼市地界,需提防。
鬼市不能过夜,要睡觉必须离开鬼市,除非不怕死。
面罩男人另有一个落脚处。
聊云的世俗烟火气扑面而来。
千百种味道里,他最先闻到的是一股烧烤香气,飘满了整整一条街。。
很少人知道,鬼门关外的百米大道上,世俗烟火间分布两边,开满了各色各样的店铺。卖什么的都有,这烟火气**着鬼市的人,将快要堕入深渊的年轻人用力拉了回去。烟火气很俗,也最能让人感到温暖。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一家烧鸡店。
虽然招牌挂的是鸡,可这家店用的全是鸭肉。
聊云的鸡肉比鸭肉贵——这是个秘密。
打仗的时候圈里的鸡都被吃完了,骨头都不剩。
聊云人不再养鸡。
面罩男人摸了摸兜,只有三个钱,这说明他今天晚上一共做了多少笔生意。
就凭这几个钱,连一个鸡腿也买不起。面罩男人停了停,觉得有些寒酸,与他的手艺不配。他值得过更好的生活,他不必再这样受苦。他也许可以改变,但是他选择维持现状。
他看见方才那个屠夫了。
那憨货腆着肚子和他的傻儿子从烧鸡店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傻儿子脸上笑得更开心,而那只草猪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他一定是随手就丢了。
我的手艺。面罩男人顾不得叹气,他犹豫着,还是走进了烧鸡店。
他要了一只全鸡。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底气十足,不让任何人看出异常。
小二打着笑脸,手脚利索,不一会儿就把烧鸡端了出来。
时辰不早,马上就要打烊了,客人也零星。
“装半只。”面罩男人想了想,改口道,“都装起来。”
小二点头哈腰,他手脚也很利索,热腾腾的烧鸡一下子就乖乖跳进了油纸口袋。
“大爷,一共是一两三钱半。掌柜的吩咐,半钱不要,该收您一两三。”
面罩男人身上的铜钱十枚重一两,这么算来,就是十三个大钱。
“好。”他机械地应了声,将身上有的那三个拍在黑木柜台上,然后说,“这里的钱先收着,其他慢慢算。”
“大爷,你这……可别和小的开玩笑啊。”
小二见面罩男人迟迟不肯付出剩下的一两,脸色不禁有点难看。
“别慌张,我不赖你的钱。我今天想吃烧鸡。”面罩男人还在想,他点点头道,“算上它,大概便够了。”
一声铿锵异响,小二犹未清醒,只见面罩男人的肩膀一抖,双眸一瞬之间如发出雷光,璀璨鉴人。
他的双手还依旧老实,大腿两侧。
但这时候不知伸出了谁的手,猛地向他背后探去。
不单小二,此刻烧鸡店里的烧鸭都没有看清。
只觉头顶有一道绿光闪过,惊呼不觉,还未落稳,那道绿影便已经立在了台上。
眨眼之间,又扑上了房梁,满屋尘落。
但凡观者,尽皆无声。
仿佛它本来就是立在哪儿的。
仿佛它自生出就与之为一体。
竹刀的光芒在摧毁一切。
面罩男人背后的竹刀也已经少了一把。
“够了吗?”他的声音太不像玩笑话。
“够……够……万人敌!”
小二整个人呆若木鸡,那雄劲的刀风使得他干脆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手中抓起的那三个大钱“咣”得掉在地上。
不论今天这只“烧鸭”卖一两也好,二两也罢,都抵不上他的这条小命!
面罩男人眉头一皱,伸出两个指头,正好夹住。
他缓缓伸出手,将大钱放在小二掌心,又问了次:“你说慢些,这回够了没有?”
“烧鸭”无声,小二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连声道:
“大爷,不要再说了,够了够了,之前这几个铜板都够了……”
此时横亘在他眼前的把竹刀,长约三尺三寸,刀镡坚固泛着青铜光泽。
刀身光滑平整,整把刀浑然一体,水乳交融。
就算是一个完全不懂刀的人见了,也会由衷地说上一句,好美的刀!这样的竹刀,绝对不止一两银子。
面罩男人脸上却没半点心疼,他提起烧鸡,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他刚要跨出门槛,又回头道:“剩下的半钱,下回来付。”
他实在太急,急得没不及听答复,整个人已经走了出去。
出乎小二和“烧鸭”意料,不到三息,面罩男人却又原步退了回来。
迫使他回头的并非是竹刀的光芒, 而是一道炽热的眼神。
面罩男人沉声道:“阴魂不散,又是你。”
“别来无恙。要不要我提醒你,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随着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一个金袍猎卫走了进来。下颌方正,眉宇疏淡,目光却是清朗,双眸若燃,极富生气。
小二险些脱口叫出,他不认得那面罩男人,但曾见过这张脸!
猎卫府的喻总使?
喻红林看了面罩男人手中的油纸包一眼,又看见柜台上立着的那把竹刀。两者同时浮动,他心中暗暗生奇,这人为了一包烧鸡竟然当了自己的贴身兵刃?
“大剑朋友,这又是何必呢?喻某是真心喜欢那朵梧桐叶子,你是怕我出不起银子?”
“再多的银子,我也不卖,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
面罩男人走出烧鸡店,喻红林也跟着走了出来。两人之间,只落下不到九个身位。
面罩男人怒气渐放,他脚下飞快,来往长街之中穿梭而去。步出大半条街,余光一瞥,没想到喻红林仍是死死咬在他的身后,表情轻松,丝毫不吃力的样子。
面罩男人也被激怒,冷笑道:“破官儿了,要来,你就尽管来吧!”
足尖忽然一点地面,踢在屋柱之上,身子向上一揉,人已经翻到了房顶之上。
喻红林暗道:“他这是要和我比脚力?”
当下不甘示弱,见右手边停了辆豆腐车,以之为踏板,左手一把抓住飞檐。
面罩男人见他又跟了上来,骂道:“好一只黏人的猫!”
喻红林道:“贪吃的老鼠,今日我偏逮定你了。”
两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运起身法都是心气高傲,全无松懈之意。应天子的大剑师。不肯稍稍落后一丝境界。
一阵梁上飞奔,不觉奔到了北城门,朱红的城门遥遥可见。
喻红林心道:“他难不成是要出城?这么晚的时辰,城门早就关了。”
面罩男人冷笑一声,似是看破了他的心思,叫道:“破官,你这么了得也此时才发现?太迟了!”
说着回身便走,毫不恋战。
过不多时,沿着一条曲折小路,两人又折回鬼市。
鬼门关前此时半个人声也无,早些来摆摊的贩子也尽都收摊回家,只剩下在上头呀呀乱叫的无名黑鸟。
面罩男人跃上牌楼,口中胡叫一声。喻红林忙跟上前去,犹未还口,胸前一道黑影飞快袭来。
这一刀来得猛烈,他低呼一声翻身躲开,左手暴长,将那黑影抓在手中一看,居然是块破瓦片。方知中了对方的小计,不由得大怒,只听那面罩男人长啸一声:
“破官儿,承让了。”
趁着这数息,他突然从房顶上纵身跃下,跳进一条陡峭狭窄的小巷。重重障碍物遮蔽,身影顿时不见。
喻红林大惊,追到方才面罩男人所站的地方低头看去。这是一片已经废弃的屋舍区,也是聊云鬼市的主体。云护府中向有严训,若无命令,云龙卫一律不得闯入这片禁区。
无数条小巷纵横交错,如同蚁穴。屋与屋之间树木茂盛,生长开的枝叶无疑是最好的天然伪装。
喻红林恍然大悟,怪不得面罩男人不惜气力,要将他重引到这儿来。因为这里便是他的城池,他的巢穴,这些道路只为他开放,而自己则是无路可循!在这儿,他想要将猎卫总使轻松甩掉,戏弄股掌远比外面轻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