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袍泽同杯

聊云城,某个不知名巷,紧挨着一家小酒肆。

旗子上飞扬着“缘去”二字。

猎卫上旗熊莽忙了大半天,口干舌燥,急想找个凉快的地儿歇一歇。

瞧见不远处有棵大树,守着口老井,看去非常荫凉。

熊莽眼睛一亮就跑了过去,一屁股坐下,就再舍不得起来。

这两天,他拿张着审慎司画师天马行空的画像,带着人盘查客栈、茶楼、戏院这些人来人往的,最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没日没夜,比狗还累。

自从上次崔诗楼又发了命案,凶手还是大海捞针。他也跟着倒霉,不但被赫连雄罚了薪饷,一个堂堂上旗还被调来做这种十人长才做的事情。

但这不满也只有嘴上说说,谁叫他也的确有推不掉的责任呢?

说到底,都怪那四个字——破案不力!破了案什么好说。

不过这些拿颜料笔的家伙,这画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就凭着这种小孩子的涂鸦,能抓得到罪犯才有鬼呢!

熊莽破口大骂,这两天人是抓了不少,但就没一个靠谱的,抓回来又全给放了。

他把这一切都归功于这张完全没画到边的通缉像上,一生气他索性就将这盖着审慎司,火狱还有云护府三方大印的黄皮纸撕成了两半,随手扔在地上。

好像这样做了之后,他才能舒心一点,胸前袍子的扣子也全部散开。

熊莽使劲鼻子,大叫惬意,这个下午就这样度过吧。

正当他正飘飘然,风拥入仙之时,不远处的街角忽然传来一阵异动。仿佛是有个铜铸的罗汉正在拿着金锤在狠狠地砸大路,而大地都在为之颤抖,无法停止。

熊莽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他偷懒被人给发现了。四下看看,这里离城门不到一点儿,还算有点儿人气。发现没人之后,熊莽喘了口气,急忙将上下的仪容给收拾了下。

喻总使有言,身为云龙卫,每个人都代表了整个云护府的威严,丢脸丢的不是某一个人自己,而是大家伙全部。对于最讲义气的这帮汉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都能约束他们的行为?

熊莽拍拍屁股上的土,麻溜地站了起来。他走出去一看,发现正有一道火影朝他疾驰而来。

熊莽不但眼睛小还有些花眼,直到这一人一马凑近了,他才隐隐约约地看清楚。

当他看清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红马来势甚快,根本不给他再多思考的间隙。

熊莽啊的大叫一声,在他的心中,他人已经整个都被撞飞了出去。但在下一息,他睁开眼睛,惊奇地发现那匹红马就躺倒在离他不到三丈的地方。

两眼努力地睁开,但成一条缝儿,鼻孔里一下一下大口大口地吐气。却是这红马力竭,双足发麻,终于再迈不开蹄子,整个人软了下来。

熊莽叫声侥幸,正不知这红马是从何而来,何人所饲。瞧着这马儿的筋骨气神,断然不是聊云本城的马儿,怕是异域的种儿。聊云城水土温和,养不出这样狂躁凶猛的马来儿。

“好家伙,差点吓死熊爷爷我了。”熊莽拍着拳道,“是那个吃了豹子胆的混蛋!”

“是你爷爷这个混蛋。你这臭狗熊,好端端地站在大路中间干什么!”一个怒斥声。

“你熊爷我乐意,这大路现在可归你爷爷我管!好呀,这红马是你的,这回可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熊莽听着这声音耳熟,不觉好奇,冷不丁问了句:“喻总使?”

“兜着走就兜着走吧!”声音多了分戏谑。

熊莽更加确信无疑,急忙四下找去,慌慌张张地道:“喻总使,你人呢,你在哪儿?”

“憨熊!我在这儿。”

这声音发自身后,熊莽兴冲冲地转过身去,果然在一处乱草丛中找到了喻红林。

方才红马跌足摔倒,顺带着将它背上之人也连带着抛了出去。这力道极大,喻红林吃力不少,现在身上还痛着。

“兄弟们,喻总使来了!”熊莽大叫一声,自己先伸出手扶起喻红林。

喻红林也不推辞,伸手一看,整条手臂都被勒出了一道可见的红痕,有几块儿还在流血。方才还不觉得,现在更是火辣辣地疼。身上的衣袍也有多处破损,不好好修补一番怕是不能再见人了。

“喻总使,你不是和苏总管去赴宴了吗,怎么和这红马倔上了?”

“先别说了,快去看看老红林怎么样了?”

熊莽应了一声,脑袋一转,顿时雾水蒙面,瞪大眼睛道:“老红林?喻哥,你说的不会是这匹马吧!”

“那还能有谁?现在这儿,除了你和马儿还有再大点的活物吗?”喻红林话语连珠,“从今以后,这红马儿就是你爹,我兄弟,你可不准欺负它。”

熊莽委屈地道:“我爹?喻总使,这不合适吧……我们……”

“开玩笑,你们……当然还是我的好兄弟拉。”喻红林哈哈大笑。

“总感觉怪怪的,总使,你笑得好阴险。”熊莽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还是乖乖地去检查了红马的伤势。

熊莽是养马出身,在猎卫府里可算得上个中行家。喻红林让他去检查,自然是放心的很。

“怎么样?”

“咦,这马儿的后腿这,怎么叫人给打上喽。”熊莽脸上一奇,“这伤口力道好怪,先强后弱,先疾后缓,就像是……”

喻红林急忙追问道:“就像是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就像是当头打下来一个大瀑布!可这水花未免也太小了……就像是武功全失一样……”熊莽终于说了出来,“喻总使,你能告诉我伤马的这人是谁吗?”

“看你的马,这是自栽了个跟头。”喻红林骂道,“东牵西扯什么,你爹可就交给你了。七天之内,你必须保证让它生龙活虎起来!”

“总使,你这不是存心刁难人俺吗?”熊莽急得直跺脚。

“不刁难你,你会拿出真本事吗,等我兄弟真死了我又该找谁去。好啦红啦,就这么说定了。”

熊莽千万个不愿意,他本来这几天的任务指标都没完成。

哪有时间去搭理这破马,但喻红林仿佛有种神奇的魅力,总是无法教他十分果断地拒绝,最后也只好无奈地点头同意。

“七天就七天,俺熊大可说到做到。”

喻红林大喜道:“如此就说定了,走带我兄弟回家,然后咱们喝酒去。顺便谈谈你这几日的发现。”

一听到喝酒,熊莽整个人就像冒泡了一眼,眼睛直放绿光。

“酒,酒,酒,说走就走!”

熊莽吩咐几个手下找来一辆大板车,四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红马抬了上去。喻红林有些不放心,再生嘱托要好生照顾红马,熊莽叫他们去林医士来,几个云龙卫得令去了。

熊莽忍不住嘀咕道:“喻总使,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和漠上扬似的。”

“你说什么?”

“哦,没没没,俺说这马儿真英武,和总使你真像。”

“你小子。”喻红林牵过熊莽的手,转怒为笑道,“说说,这附近有什么好酒可品的?”

“听人说,隔壁就有家叫缘去的酒肆不错,老板很实在。你瞧不远,就在街对面。”

“缘来酒肆……”

“什么?喻总使,不是缘来。”熊莽只当喻红林听错了,连忙纠正道,“是缘去酒铺。”

“好啦,管他什么缘来缘去,有酒喝不就成了,熊大兄弟,带路吧。”

喻红林与熊莽到了缘去酒铺门口,此处的生意果然好生火热,胜过相邻店铺七分。

酒杯声碎间,酒满过缸,人满为患,倒和另一某处的冷冷清清形成鲜明的反差。

熊莽爽朗地大笑道:“怎样,喻哥我说的没错吧。”

“错没错,喝了才知道。”喻红林拍着他的肩膀,“别吹,上天要飞。”

两人并肩步入酒铺,熊莽招来小二,要了牛肉二斤,花生蚕豆豆腐各一碟,炒菜数盘。又将店中最贵的酒统统点了一遍,最后足足有十坛左右。

喻红林连忙劝阻道:“咱们就两人,哪里吃得下这么多酒,就要半斤红烛烧便可。”

红烛烧是聊云城中最寻常的白酒,也最为便宜。据传是二三十年前,一户姓于的人家嫁女儿,夫君大喜之日不辞而别,女儿在新婚之夜守断了红烛,也不见归人回来。

这女儿刚烈,这就将当日婚宴之日所饮的白酒都倒入烛泪,埋入地下,上插上她夫妻二人的木牌,投水自尽了。而这红烛之泪又被聊云人家称为红颜之泪。

此种白酒由此得名为红烛烧,流传至今。新酒年年都酿,可惜这位姓于的女儿再不能复生了。

熊莽打趣道:“今日不要喻哥做东,统由俺熊大请客。这红烛烧日日喝,年年喝,喻哥也早该换个口味尝尝了。”

酒菜上桌,顿时将不大的桌面摆满,菜色光鲜,香气扑鼻入口鼻。熊莽食指大动,端起酒坛先给喻红林满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得意洋洋地道:“喻哥,这酒桌上小弟可就先干为敬了。”

熊莽喝干碗中的酒,见喻红林迟迟不动筷子,不由得疑惑道:“喻哥,你怎么不吃?”

喻红林拿起酒杯,眉头微皱:“这一桌的菜要不少的钱吧?”

“咳,说半天原来是因为这个。”熊莽虚惊一场,笑道,“没事,花不了几个钱。喻哥,以前都是你请我吃酒,如今也该换换,让俺老熊做一回东了。”

喻红林道:“你老娘身体不好,要吃药,灵枢和我说过,这一笔要花的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猎卫府的薪饷不高,弟兄们能救济一点是一点。你以前连新衣服都不舍得买一套,一年下来就那两身卫袍对换,眼下怎么变得这么阔?”

熊莽一怔,愣了半天,干笑道:“喻哥,你这是说什么呢,俺熊大虽然没钱,但一顿酒还是请得起的!”

“熊大,你记住喻哥的话。哪种不义之财,来路不明的的黑心钱,咱们可要不得。”喻红林“咣”得一声放下酒杯。

“成,成,今天这顿酒是喝不成了啊!”熊莽脸上也沉下去,“喻哥,在你心里,俺熊大就是那种不堪的人吗?”

“那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我这钱是哪来的?”

“好吧。上月抓到两个小毛贼,他们身上掉出来两袋银子,当时愣是没人要,俺才顺手拿过来的。”熊莽坦白道,“这一笔钱俺攥在手心里,一直没敢花一分,有空的时候俺也常到那捡钱的地方转转,看看有没有失主来领。这都一个月过去了,这种丢钱的小案子按府里的惯例,也都过去了……”

“即便是如此,也不能拿,更不该花。该交道羽卫府或者风暴堂那边去才是。”

“喻哥,俺知错了。俺就是想请你和大伙儿吃一顿,好好谢谢你们对俺的照顾,这也是俺老娘的意思。”

喻红林叹了口气:“下不为例,只此一回。”

“哎,俺熊大对天发誓!”熊莽一脸歉然,“那现在这些酒菜……”

“好啦,我要是再不吃,岂不浪费你一片心意。”喻红林嗅了嗅鼻子,这才拿起筷子,“呀,这酒的味道还够烈的。”

熊莽见喻红林松了口气,也转笑道:“可不是呢,喻哥,我给你满上……”

两人喝了小半个时辰,酒喝了大半,菜倒是没吃多少。

熊莽道:“可惜菜都凉了,不然还可以带回去让弟兄们也尝尝。”

喻红林笑道:“亏你还惦记着他们。有这份心,他们就够高兴了。”

两人把剩下的菜吃得七七八八,把没喝完的酒带走。喻红林心中自问,在这简陋小店吃,倒比在公冶家吃得舒服多了。在那种好地方,他握筷子的手都抖。

方和小二哥结了帐,另一边传来几声呼喊斥骂之声。

似是有人在争执些什么,极为喧嚣。

熊莽不悦道:“哪里来的混混,坏了大好的兴致。”

喻红林道:“兴致是你自己的,继续走路便是。”

走了几步,熊莽又笑道:“喻哥,咱们不过去瞧瞧?反正吃饱了无聊。”

喻红林道:“骁卫的活,咱们回去吧。痞子打架,也没什么好管的。”

言下之意,皆是不打算多管闲事。

此地不属于猎卫府的辖区,喻红林没穿卫袍,贸然干涉怕是会被别人抓到把柄。就算喻红林想要凑热闹,熊莽定是会竭力劝阻。

路过柜台的时候,两个穿着白虎袍的云龙卫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一个是个斜眼,还有一个脸上很白,留着卷发,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方才的那一声厉喝就是这两个骁卫发出。

他们身下正按着一个年过半百的麻衣老头,手上布满了老茧,老农身后有两个被打翻了梨筐,黄澄澄的梨子散落了一地。

“好呀,你这个贼人,还敢拒捕。”其中那个卷发叫道。

“大人,小民冤枉啊,小民真的不是……”老农情急之下,老泪纵横。

“是不是,到了火狱之中,再说不迟。”斜眼冷笑着。

去了那火狱之中,黎矮子手底下走一遍,哪里还会有完好无缺的人?

众人都纷纷色变,一个青年琴师义愤填膺地站起来,冲着那两个云龙卫: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这里可是聊云城!我从千里之外的边夷之地而来,那里久不蒙教化,却也从未见过这样明目张胆的恶行。”

有人叫道:“这两个人莫不是假的云龙卫!”

斜眼丝毫没有惧意:“看什么看,再胡言乱语,小心把你们也抓进去!一并论处!”

见这两人身上穿着骁卫虎袍,喻熊两人都不由得停了下来。

喻红林不禁皱眉,不论这老头究竟是不是要犯,这两个骁卫的做法都未免太过无礼,全然没有一点风度。这时候,熊莽已经从几个看客嘴里问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一个进城卖梨的老农长得和通缉令上的要犯有些神似,这两个骁卫在大街上撞见了心底贪功,就跟进了酒铺拿画像要捉他回去。

老农何时见过这种阵势,老实巴交地干了一辈子农活,剑都没摸过,怎么会是要犯?

在场的有曾买过老农梨的,都纷纷站出来为他澄清,老农也连声辩解,谁料这两个骁卫硬是不肯,一定要“秉公行事”。

斜眼等得不耐烦,上前就伸手去抓老农的肩肘,他这一下用的是正宗的襄樊长拳。

襄樊乃是古时候的传说,两座永不陷落的城池,坚韧之意,云龙卫自勉之意。

这套长拳刚猛无俦,由一位传奇拳师所创,流行于聊云已经有百年历史,也是云龙府招收新人的必考一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