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三枚石子

那小孩子衣采光鲜,生得甚为可爱,眉宇清奇。脖子上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斑斓的美石,手上正拿着一只玉鱼竿往池中拨弄。这池子建得极为宏伟,足足到孩子的胸前。

他手臂够不着,卓青云远远见着奇怪,走近了才发现原来他是踩在两个小厮的背上。

喻红林认得这孩童,是审慎司司长包恺的小外孙包小笛,冰清玉润,聪明灵秀,像是颗掌上明珠,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四个小厮,年龄也都不到十六,是他祖母亲自让人物色来的。一个叫知书,一个唤达理,剩下两个分了礼乐诗文四字。

今天可真是邪了门了,卓府的人上门来,这审慎司的小熊王怎么也出现在这?

喻红林嘀咕一声,有点后悔送卓青云出来,眼下也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卓青云上前道:“原来是包家的小公子,不想会在这里撞见。”

似乎是因为半天都没能钓上鱼来,包小笛望着水面下你来我往,嬉戏玩耍险些都碰到头的各色鱼儿,心中更是焦躁不安,小拳头胡乱向身旁的诗文和达理身上打去,他脚底下的两人身形晃**险些站立不住,就要整个跪倒在地。

诗文吃痛,连声叫道:“达理,笛公子要鱼,你快下去抓几只上来。”

达理为难地道:“我不会水,下去抓不到鱼儿,要淹死自个儿。”

突听一个声音抢着道:“公子我……我会游泳!”包小笛四下看去,没发现说话之人,文章伸了伸手指头,原来是身下的知书。

包小笛如获至宝,笑道:“好呀,知书原来你不是个旱鸭子。那好,本公子开心,你下去吧。”

知书拧眉道:“公子,我还在你脚下呢。”

包小笛道:“文章,你下去换他。”

诗文惊得脸上惨白,这还不如挨打呢。但惧于包小笛的威严,他不敢不从。

就要下去,他的小主子忽然换了张脸。

原来包小笛看见喻红林来了,慌忙叫知书和礼乐将他放下来。转怒为喜,极为乖巧地道:“喻哥哥好。咦,这位哥哥,好面生,和我包小笛一样,也是喻哥哥的朋友吗?”下头诗句听了,满头大汗不断,暗暗喘了口气。

“若是,那咱们算不算朋友?”卓青云笑道,“当然此事还得先问过喻兄,他答不答应?”

喻红林没有否认:“青云兄自然是喻某的朋友。”

不料包小笛听完,腔调十足地一拍胸脯:“既然是喻哥哥的朋友,那便也是我包小笛的朋友。”

喻红林道:“小笛,你在这儿做什么?”

“是小笛兄弟!别以为我听不出来这里面的差别。”包小笛纠正喻红林的话,气鼓鼓地道:“我陪我家的老东西来的。”

“包大人?他也来了。”

包小笛点头道:“对啊,正在赫连老胡子的书房里呢。他们俩说悄悄话,还不让我听。”

包小笛气不打一处来,一下子就把手里的玉鱼竿摔在地上,登时裂成两半,几个小厮就像丢了心肝一样,大叫可惜心疼,争相去捡地上的碎品,神色极为惶恐不安。包小笛却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大叫废物混账,没用的东西。

喻红林和卓青云看在眼里,皆是暗暗摇头,却碍于身份,不好多说。

喻红林道:“怎么,这些鱼儿顽劣,惹得小笛兄弟生气了?”

“谁说不是呢。”包小笛笑道:“算了,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我今天也玩累了,知书礼乐,去瞧瞧老爷子出来了没。”

诗文连忙提出去看看马车,达理去买些点心回来,包小笛一一允了。几个小厮欢天喜地地去了,包小笛不知为何悠悠的叹了口气,喻红林不觉有些惊奇。

包小笛缠住喻红林的手,嚷道:“喻哥哥,你上次说好要教我的,那套樵夫掌法我练得差不多啦,那招‘倚南山’我妈都夸我使得有模有样。什么时候你把下半部也传给我呗。那我就正式拜了你这个师傅啦。”

喻红林道:“这可不行。上次私下传你武艺已经是大悖令尊的意愿,再来一回我可真就没脸见他了。”

“真没劲。”包小笛哼了声,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委屈地道,“好啦,你们都不教我,我现在连这几条破鱼都斗不过。”

喻红林直觉头疼,正不知如何是好,卓青云却咧嘴一笑道:“樵夫掌法用来斗鱼真是大材小用。就这几条池中鱼,教训它们又有何难?小笛弟且作壁上观吧。”

借着这当儿,卓青云弯下身子,从地上拾起三枚大小不一的石子,作色道:“好你个泼皮鱼儿,袭扰了贵人,且看我的手段。”

两声破空声响,他手腕一翻,不知从哪儿借来一股巧力,却是第二枚和第三枚石子,接连打在率先发出的第一枚石子身上,原本欲颓的势头立马又被点上了大火的三棱箭般,破水而入。

池水上如一道陨星飞划而过,半息之后,水花并未溅起一朵,却有数尾金鲤从水底翻上了肚白,竟是被这枚小石子击晕了过去。

众人见了,都不禁叫一声喝彩,这卓家大少爷看起来弱不禁风,手法却是这般了得。

包小笛少年心性,当即连连鼓掌叫好,果然将什么樵夫,渔夫掌法统统抛在脑后,吵着要和卓青云学者弹石打鱼的手段。

卓青云低下头去不知在包小笛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逗得他更是喜笑颜开,愁云顿消,一口答允。

喻红林眉头一皱,心头生出讶异。这卓家大少龙凤之姿,怎会和这小鱼儿怄气,去逗一个小孩子高兴?

卓返景喝彩道:“大哥的这手妙采指使得是愈发精奇了!”

一道沉雄有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是什么趣事,让我的笛儿这么高兴?”

众人急忙看去,只见那人双眉挺拔,五官端正,穿一件水墨色的连领短袍,内着白衫,腰上系的着是一条黄玉腰带,一双尖脚长靴更显得他身材高大,上下皆透露出一种刚直肃正之气。

包小笛猛地回头一看,脸上一白,叫声:“爹,你出来啦。我还让知书和礼乐去找你呢。”

“包司长。”喻红林和卓青云齐声问好。

包选并未理睬包小笛,对着喻红林,微微点头示意。待目光移到喻红林身边的白衣公子身上时,顿时发生了微小的变化。

卓青云少年顽劣,自以为有窥天之志,任气自恃,游历天下,曾与江毅在长佑有过一面之缘。

他常年不在聊云,这次卓凡飞发丧他得到消息,匆匆赶回。

多年孤旅他的性子也多有磨练,傲气也收敛了三分,是以他与他父亲不同,很少与聊云城中各方人物打交道,这回回聊云还是头一次见到包选。

要不是包小笛喊了那句爹,卓青云也仍不能十分确定,眼前渊渟岳峙,神貌矫矫的威严男人,就是如今聊云城六司之一,审慎司的司长。

能在这里见到卓青云,包选显然也有些讶异。喻红林注意到,他的眼神中像是有些同情。

“是青云吧?”包选见对方没有否认,不无喜悦地道,“好孩子,欢迎你回家。”

“包司长……多年未见,您真是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般光彩照人。”

“老啦,不中用了。”包选轻轻叹了口气道,“哪里比得上你们这些年轻人。”

“青云年少无知,过去有些地方也许对包司长多有冒犯,确是无心之过,包大人海涵。”卓青云真挚地道。

“都已过去,又何必再提?你父亲的事,我听说过了。生老病死,人难逃过。你不要难过,年轻人总要看开些。”包选走过来,拍了拍卓青云的肩膀,徐徐说道,“方才我和赫连大人也提到此事,你父亲病故,卓门武馆是聊云武学的一大重镇,不能没人扛起。就算是先城主的石剑,你身上的胆子不可谓不重。要慎思慎行呐!”

卓青云脸上涌过一阵感动,俯身道:“青云…无德无才…多谢包司长。”

包选道:“我与你父亲平辈相交,你便唤我一声叔叔吧。”

喻红林心中一动,暗道:“卓门老门主什么时候病故了?这样的大事,我竟不知?难怪今天是这小子前来。”

相间包选转过头来,颔首道:“喻总使,也是好久多日未见了。听说你前些日子遇险受了伤,如今可好些了?”

喻红林道:“劳包大人挂心,多亏您前几日托人送来的冰清莲,红林喝过之后,这手上的伤被驯得服服帖帖,一点儿也不作乱了。简直比进了火狱还来得有用。”

包选闻声一笑:“这冰清莲虽有解热毒的奇效,本身却是烈酒,喻总使可不能贪杯哦。”

包小笛忍不住叫道:“什么酒,喻哥哥,我也要喝。”

包选道:“小孩子,喝什么酒。”

包小笛吓得连忙躲到喻红林身后,叫道:“你不让我喝,我偏要喝。喻哥哥,改天咱们到崔诗楼喝酒去!”

这小不点竟然也惦记着崔诗楼,那可是聊云最风流最富贵的地方。

喻红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还好包选黑着脸,斩钉截铁地道:“哪也不许去,和我回家抄家谱去。”

包小笛还要再辩驳一番,包选向前迈出一步,手掌向包小笛脖颈抓去。

包小笛大叫一声,下意识地就往喻红林脚下钻去,不料包选早有防备,这一抓只是虚抓,包小笛刚刚露出头来,正要得意,正对上包选那张黑炭般的脸,顿时大惊失色。还要再躲,已经被像小鸡似的提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老东西……”

包选满脸羞怒地道:“犬子顽劣,让两位见笑了。”

包小笛被包选夹在腋下,仍是嚷道:“我才不是什么犬子呢,我是小笛子。”

喻红林道:“包大人既然有事,不必理会我等。”

“包叔叔,青云忙完手头上的急事,改日自当登门拜访。”卓青云顿了顿,又转头道,“改日有空,喻兄来我卓府吃鱼。”

吃鱼?

喻红林不明所以,包家父子从另一扇门走后,卓青云也已经长笑一声,走至数步之外。

卓白峰和卓返景冷冷地看了喻红林一眼,快步跟上。

喻红林回头一看,发现包小笛正在用充满希冀的目光,可怜巴巴地凝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