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云神之上

天亮到底还是来了,猎卫府的上头涌出一轮白光。

有人情愿,有人不情愿。

耀眼的金线从云层间挣出,有人用丹笔悄悄勾勒出一抹醉酒朝霞。

红的白,绿的金,斑斓烂漫。

喻红林独自一人将日出从头到尾看下,那样瑰丽的景色填补了他难忍的睡意。

一座城池的旭日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聊云人崇敬云之神,对日之神的情感复杂而多变。

于是伟大热烈的万物之源,在聊云只能屈居二三流的尴尬地位,甚至是近乎邪恶的象征。

天下共奉之主,独被聊云人所摒弃。

在聊云人心目中,这美丽的世界,不该由这样暴力粗鲁的力量统治,在其上应该有一种更为温柔,更具怜悯的关怀。

哪怕这种关怀在那种力量面前,根本是微不足道,根本是不值一提。

抬起头来,这是同样的一片天,但他们选择去看江南人忽略的东西。

他们甘冒着被江南人视为异类,百年来战火不断的危险,也不再低下头颅,不再用谎言去蒙蔽自己的心灵。

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那种藏在苍穹深处的动人光芒。

不单单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在这残缺而短暂的蜉蝣一生里,有值得去用性命相信的东西。

铸造这个世界的那种磅礴伟岸的力量,制裁而主宰,天地间没有任何存在能够抵抗。

所有现在皆是过往,所有过往皆是未来缩影。

这种力量造就了这个世界,但有一日也会同样将这个世界毁灭。越是强大的力量,这样的动**便越是剧烈和威猛。

而所有的所有,曾在这个世界出现过的一切,都是这造就和毁灭的须臾一瞬。

这种力量是如此的强大,如此的霸道。

他不问任何的意愿,便就造就任何。不顾任何的反对,便毁灭任何。

他将任何的任何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将任何的任何都贬低为斑驳的沙子。

任何都没有价值,任何都是虚无,因为那种力量并没有赋予。

他舍不得啊!

他是这样的无情,也是这样的冷酷。

可他算是什么东西?可他算是什么玩意!

他凭什么叫众生伏地乞怜,他凭什么叫万物颤抖战栗?他是这世上最大的暴君,也是最大的恶魔!

他戴着一张狡猾的面具,拿着一把卑鄙的扇子。

他竟要用他无限的光和热,要将大地烧为铁板!

他竟要用他日夜的诡计与阴谋,让万物躲藏不及,直至被焚为蒸汽。

这样的神明,就算他再炽热,他再光明,可教聊云人该如何信奉?

那充其量只是主人给猎狗的一点儿赏赐。

每到晚上,夜幕降临,他便会收回他的光和热,让这冷漠地大地再次变为冰冷的尸床。

这不是生命的恩赐,而是一种漫长的惩罚。

万物在此螺旋之梯上跌宕徘徊,左右难安,终于摔得粉身碎骨。

终有人要起来反抗,终有人要发出他的声音。

我不愿!

我,不,愿!去听,去看,去从!

你的,奴和仆!

你的,杀与怒!

这个世界永远不会缺少,不会缺少这种声音。

只要有所不公,有所不义,反抗便会出现,挣扎便会产生。

而只要这种力量存在一日,这个世界还没有被毁灭,那么这种不公、不义便也永不消灭。

聊云人反抗,聊云人挣扎,他们选择去对抗这种力量,哪怕只是当一个微不足道的象征。哪怕他们早已经明白以他们弱小的身躯,根本不能抵抗那种强大的力量稍稍一搓。他们会被烈火焚成灰烬,他们会在冰天雪地被埋葬。

可他们仍旧选择相信,相信云之神。

聊云人相信那种关怀生命的怜悯的力量。

哪怕天空再炽热,声音再微笑,却依旧存在。

居于辉煌之下,不愿再被愚弄,直至天空明净。

聊云人是叛逆的子孙,他们反抗这种伟大,他们信奉另一种伟大。

他们相信,他们是云神的子孙,而他们的神灵正为他们忍受千万年的炙热。

在日之神这尊巨人面前,云之神弱小而无助,痛苦而慈良。

云神不灭,千载如鉴。

喻红林和他难解的思绪都被这初生之露融化了。

他站在屋顶上,身后不远处是绣着鹰扬的旗子在空中高高飞扬。

陈冲爬上屋顶道:“喻哥,原来你一个人跑这儿啦,我说怎么没看见你人影。”

“上来吹吹风,这儿视线不错。有什么事?”

“屋子里那人怎么办?”

喻红林伸了伸懒腰道:“还能怎么办,按规矩办,放了呗。”

“放了?”陈冲急道,“总使,你可不能就这样放了他。别忘了,他很有可能就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咱们现在扣着他,反而是在保他的命!”

“可别人自己没这样想啊,也许还在骂咱们弄权耍奸呢。”喻红林忧愁地摇了摇头,“阿冲,咱们已经关了他十二个时辰,他又没犯什么事,再押下去出去也不好说。”

“可总使,他身上藏着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还是顺水推舟吧,他难不成还能在猎卫府藏一辈子?咱们养不起!”

喻红林吩咐了几句就打算去吃点东西。方才从屋顶上跳下来,门口一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开口便大叫道:

“喻哥,不好啦!大事不妙啦!”

“什么事,又慌慌张张的?”喻红林见怪不怪,对身前那胖子道,“叫你去骁卫偷米,偷到了没?”

自从当日在城门口分手,这胖子不知为何慌慌张张就溜了。

喻红林当时还觉得奇怪,后来才想明白过来,这胖子是不忍告诉他长门留的死讯,不好和他交待。

真是一点儿都不仗义!

喻红林起初还对他有气,这几日也渐渐消了。

这件事他怪不了任何人。

胖子喘着气,捏着肉饼一样的拳头:“喻哥,人家可是一本正经呢!这回是真出事啦!”

陈冲认出来人,问道:“白下旗,你静一静。这出了事你不去找漠总使,来猎卫府做什么?”

白迟道:“陈副使,那事是我们骁卫府的,可麻烦是冲着你们来啊。”

“哦?说来听听。”喻红林还是有点儿不相信,他被这一惊一乍的胖子骗得太多了。

“卓青云带着武馆的人把咱们骁卫府给堵啦,杀气腾腾一直叫嚣着要我们交人呢。”白迟顾不得喘气,接着道,“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他们知道人其实是被猎卫抓了,正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赶呢。”

“交人,什么人?卓府的什么人被抓啦?是谁抓的,真是妙!”喻红林幸灾乐祸地道,“阿冲,我说什么来着,瞧不惯我们的人来啦。”

白迟只当喻红林仍旧没听懂他的意思,连忙道:“喻哥,他们要的这个人,是他们的一个教头!叫什么北村井……”

“是北城敬。”陈冲纠正,又对喻红林道,“总使,我现在就去把他放了。”

“且慢。”

“总使?”

喻红林轻笑了声,抬眉道:“若是这卓家的人不来,这北城敬我便给他放了。反正是他自己的命,想死谁也拦不着。可他们竟敢上门来讨,竟敢来威胁咱们。若是这样传出去,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外头还只当咱们怕了他们卓家!什么狗屁聊云三族,谁都不能例外,猎卫府就没这样丢过人。”

白迟道:“谁说不是这个理,该抓该放那是咱们云护府的事,他卓府说的话算什么屁?可他们坚持说,北城敬没犯事,清清白白就被云护府带走,总得给个说法!今天不放人,誓不罢休!还吵着,说……说叫猎卫总使出来,问问他哪来的权力,凭什么这么霸道!”

“真是岂有此理。霸不霸道,三十万聊云百姓说了才算。”陈冲气愤道,“他们既然想知道,又自己找上门来了。喻总使,咱们不妨和他说说。”

白迟道:“喻哥,他们说要去找总管大人告你的状呢!”

“好呀,正合我意。”喻红林如若未闻,笑道,“走,去会会这个卓青云卓大少爷。至于北城敬,再关他几天,不怕他不开口。”

坐在长桌对面的那位,一袭月白长衫胭脂淡扫,金线绣边。外面披着件水墨薄袍,黑发用玉冠束起,相貌清秀,酷似少年。

站在他身后,神色恭然傲气,一位相貌端正的白衣青年,一个气质颇为粗犷的汉子。

这三人的身份并不神秘,常常在聊云街头巷尾流传。

卓门武馆的少当家卓青云,还有他的二弟卓白峰,武馆总教头卓逍。

卓青云抿着眼里的锋锐,坐下来快一炷香的时间,他只有一句话。

“北城老师傅,今天卓门武馆说什么也得请回去。”

“他与诸位大人要查的案子无关。”那白衣青年强调道,“我卓门也与那起案子无关。请诸位大人高抬贵手。”

陈冲看了他一眼,道:“卓二爷,打开天窗说亮话。这究竟发生了何事,恐怕你比我们更清楚。到底有关无关,还要查明了才知道。”

卓白峰道:“陈副使,这话说得真是让我更糊涂了。猎卫府是从哪里看出我卓门有嫌疑?”

陈冲身后,猎卫上旗熊莽没好气地道:

“人才进来一天,就来讨索。难不成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心虚了不成!”

“猎卫府不说一言一语,光天化日将将人从我卓门强行带走。不到半日时间,整个聊云城都知道了,都说我卓门私通杀手鞘归人,图谋不轨,罪大恶极!”一直阴沉着脸的汉子怒咆道,“这冤屈不趁早洗除,我卓门日后如何在聊云立足!我卓门世代受聊云城主礼遇,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

“大叔,言过了,还没到那份上。”卓白峰沉声道,“若是我们卓门哪里得罪了猎卫府各位大人,还请明言。长门老总使在时,聊云三族与猎卫府之间一向是相安无事。”

陈冲道:“风言风语,黄口小儿都不信,没想到卓总教头还当了真。”

卓青云的声音从平地弹起:

“陈副使,小民敢担保一句,北城师傅绝非命案的凶手,猎卫府如果要抓人那一定是抓错了。”

陈冲方要回扣,这时一个猎卫跑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陈冲原本镇定的神色立马就沉了下去。

卓青云瞧出不对劲:“陈副使,你的意思呢?只要你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我们现在就走。我相信猎卫府喻总使,也绝不是反复之人。”

话音未落,内厅传来一阵争执的声响。

“放开我。”一个白面汉子被三个猎卫架了出来,边挣脱边叫道,“大哥,里面有间暗室他们不让我进去!北城师傅一定是被他们藏在里面了!”

陈冲等猎卫皆是抽身而起:

“那是我鹰扬府藏机重地,岂是你一个外人可以随便走动的!”

卓青云脸上一寒,厉声喝道:“三弟,不可胡闹。”

卓返景大叫道:“大哥,可是北城师傅……”

卓青云喝道:“这里还轮不到你做主,给我退下!”

陡见卓青云大动肝火,卓返景立时哑口无言。不敢多说,灰溜溜地退到卓白峰身后。

卓青云歉然道:“陈副使,见笑了。”

陈冲想起上头的叮嘱,压住怒气道:“不敢。我这里也给卓门主几句话。”

“请讲,卓青云听着。”

“不管再怎么问,怎么辨,事情没查清之前,无论是为了那些受害人,还是北城敬他自己的安危,猎卫府都不会放他走。”陈冲把话一摔,喝道,“若是卓门还是坚持要无理取闹,猎卫府也绝不是个任人撒野的地方!纵然你卓门有先城主钦赐的石剑,也损不了这条金袍分毫。熊莽,送客。”

“这么说,陈副使是铁了心要与我卓家为难了?”卓青云话虽如此,但他声音依旧没有一丝波澜,“只要猎卫府答应放人,北城老师傅的安危我们自会担当。”

“不论是谁要与谁为难,猎卫府都不会惧!”

陈冲将话说绝,便在这时,忽听一人道:

“是谁敢和堂堂的卓家大少爷为难?说出来,喻某第一个不轻饶!”

笑声未落,门口一人大步流星。声音爽朗,带着种让人生不出恶意的正直,听完之后,方才的不快似乎也顿失大半。

这声音带来了许许多多种复杂的情感。

有欢欣,有解脱,有不屑,有畏惧,打破的情感瓶子难以手计。

喻红林已经走了进来。

卓青云几人眼前只一晃,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已神态自得地在对面坐了下来。

那是猎卫之主的位置。

卓青云心中一凛,风头大减,恭声道:“卓门卓青云,见过猎卫之主。”

喻红林回礼道:“猎卫喻红林,有劳卓门主挂心。方才听这里吵得热闹,怎么我一来都没声儿了。怎么了这是?”

陈冲道:“总使,属下还有杂务在身,就先不奉陪了。”边说边离门而去,喻红林再叫也止不住。

卓青云等人见了,脸色微微一变。

喻红林苦笑道:“卓门主,你也看见了,我这个代行总使多么清闲,多么逍遥啊。对了,你大老远来有什么事?送贺礼?不必了不必了,太客气。”

卓青云僵着脸道:“小民今日来,只是来接一个人。”

“来猎卫府接人,卓门主是来错地方了吧!哈哈!”

“我武馆里一个叫北城敬的教头昨日被陈副使抓走,至今未归。但据我们所知,北城教头为人温和,并没有犯什么事。”

喻红林吃惊地道:“竟有此事!谁敢私自扣押卓门的教头?”

卓青云道:“猎卫府中,恐怕只有一人有这个权力。”

“卓门你不知啊,喻红林学艺不精,敌不过那连环杀手。自己受了伤,还丢了猎卫的脸。蒙赫连总管可怜,给了我一个月的修养。我七八天没来府上,这中间发生了何事我确实不知。”喻红林叹了口气道,“就算咱俩交情再好,我能告诉你的,也只有我接手后发生的事,这之前都是骁卫总使操办,你若真是心急,就该去骁卫府!相必他会很乐意接待卓兄。”

卓返景听了大怒,忍不住叫道:“你们这些官儿,就知道一个推一个,自己屁麻烦都没有真是一干二净!如今猎卫府主管此案,我们不找你们找谁!”

这边熊莽也是善茬,大骂道:“奶奶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这里是猎卫府!”

卓返景不得发作,凶道:“这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熊莽被喻红林喝住:“大块头熊,别和这小子罗嗦,听听卓大门主怎么说。”

现在屋子里虽然吵得闹哄哄的,双方互不相让,僵持不下,但谁心里都清楚,真正做决定的人只有那两位。而喻红林的态度已经表明得非常清楚。

卓青云权衡再三,终于下了决断,开口道:“好,看在喻总使的面子上,白峰,返景咱们今天就先回去。改日再来拜访。”

卓返景惊诧不小,还要再说。卓白峰先堵住了他的嘴:

“好,大哥,改日就改日,咱们再来便是。”

喻红林笑道:“卓门主,慢走。到了时候这人自然会有的,别太在意外头的风,把门窗关紧!七日之内,当有音信。”

卓青云止住身子,应道:“多谢喻总使提点。”

卓府三人当即起身,道了声便往门外而去。

喻红林本想让熊莽送他们出去,一见到他那张粗脸还烧着火,顿时变了主意。

卓白峰悠悠道:“就这几步路,喻总使都舍不得送送吗?派这些小卒子算什么意思,我大哥可是亲自来了。”

熊莽抢声骂道:“姓卓的,你们也太得寸进尺,目中无人了!别以为有个水运司的老丈人,就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不要我送,那也好办,就自己出去。”

卓返景道:“自己走便自己走,谁稀罕你们假惺惺。”

喻红林看着卓青云,忽笑道:“今日的日光不错,既然卓门主相邀,我就再走几步又有何妨?”

熊莽急道:“喻总使,你干吗跟他们这么客气……”

“卓门主是我猎卫府的贵客。”喻红林止住他的话,抽身而起,向门外一摊,快慰地道,“卓大门主,请吧。”

卓青云莞尔一笑道:“云护府太大,有劳喻总使了。”

送卓青云出府,喻红林倒不是刻意为之。两人相伴同行,气氛也算融洽,言辞客套许多。跟在后面的卓白峰板着个脸,总是一副警惕的样子,卓返景反而豁达些,时不时看看沿途的风景,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曲儿。曲子莫名,声色浮华,随便听听。

喻红林道:“原来返景兄弟还有此项技艺。”

卓青云道:“姑妄听之,喻总使可不要见怪。我家三弟这个毛病总是改不了。”

喻红林道:“你我年纪相仿,我或许长你一二岁,你叫我名字便成。这总使嘛,总长久不了,迟早要换人咯。”

卓青云道:“喻总使想多了。谁人不知,整个云护府里,苏总管最器重的便是您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花园里,假山池水中流水叮咚。瞧见几个小厮模样打扮的人,正捧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在水边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