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谨以此杯

清晨,毛毛雨下,城中小憩。

白衣归客仍撑着那把破伞,左手提着一包烧鸡,走在几无一人的石板路上。

酥油一样的雨润湿了他的肩头。

“当真是好雨色啊!”江毅抬起头,恍然叹了声,“当有故人来访。”

故人,今夕今年,会有哪个故人呢?

他这次回聊云,谁也没告知,也没人会告知。

他摇了摇头,始终没个头绪,想起客栈里有个小孩子在久等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雨水顺着伞骨穿透了他的衣袖。那种凉意让江毅又清醒了几分。

当他快到客栈时,远远瞧见后门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神情颓唐,怀中抱着一个酒壶,眉宇中有揽月之势,此时却窝在这小小客栈的屋檐底下。嘴里流着涎,有一声没一声地打了瞌睡。靠着门框似乎是睡熟了,又常常抖醒,也不知来了多久。

江毅的脚步声没能吵醒他,倒是那包烧鸡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孔。

“好香的味道……”

“是喻副使来了。”江毅眼中讶然一闪而过,随即恢复了那种平静,“院子里雾气重,喻副使火气太重,怕相冲。”

“江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喻红林擦了擦口水,忙站起身来。

“刚回来,下雨,路滑,得慢慢走。”江毅说完,便再不看他自顾推门而入。

喻红林喊了声,急忙跟上。

“江大哥,我找你……”

“好浓的酒气,这屋子里有酒壶洒了吗?”江毅嫌弃地用破伞扫了扫,回头道,“喻副使闻着了吗,那股子令人作呕的味道?”

“味道,没有啊,屋子里干净得很。”喻红林赶在江毅前进了房间。

这是个偏僻的角落,看样子是间柴房,在客栈后边,房钱低,没人扰。

“看来喻副使心中有难言之隐,有难吐之梗。也好,此等块垒不以剑消之,当以酒浇之!”

江毅在桌子旁坐下,还没缓过神来,这边喻红林递过来一壶酒。

喻红林撕开油纸包,顿时香气扑鼻。

他也管不得油腻,就用手抓,吃烧鸡痛饮了几杯。

江毅脸上**一下,他以茶,喻红林回酒。

两人碰杯一响。

“酒已喝过,喻副使直说无妨。”

“江大哥,我……我的江大哥,我……”

“聊云城的猎卫何时变得这样婆婆妈妈了?”

“江大哥,我师父死了。”喻红林声音极轻,口里满是苦意。

“嗯。”江毅怔住半晌,揭开红塞,嗅了嗅酒香,“酒就不给你倒了,这酒挺贵。一个小猎卫,你喝多了刁嘴。我替你喝一杯。”

他本以为喻红林是为了七夕“木阿爸”之事。三司会审在即,死期也不远。他心有不忍这才冒雨前来。

没想到从他口中听到的,却是那位猎卫老总使的死讯。

“长门总使去了,当敬云护之龙。”

“给我拿来!”

“要耍酒疯出去。”

江毅手腕一晃,喻红林脸红眼花哪儿瞧得准,登时扑了个空。

还未得空,一股又清又冽,又苦又辣的猛劲啪得泼上他脸门。

“喻副使,喝吧。”

方才那一息仿佛不存在,江毅端起酒杯自己徐徐品了一杯。

喻红林额前头发湿透,他抹了一把脸,也不动气。

仰起头握紧拳头对着喉咙,任那酒液一滴滴浇下去。

“真是好酒。”

酒入愁肠。

脸上湿漉漉的,忽然涌出两道热流来,小屋中只一豆灯光,什么也看不清。

江毅余光瞥见,也不再说什么,杯子旋即放了下来。

“那小丫头呢?”喻红林头枕着酒壶,喘息了良久抬头说道,“我有些话想对她说。”

“她不想见你,你……大概也不想见她。”

“如果此刻被关进火狱的是我师父,老子豁出性命也要把他救出来。”喻红林颤抖起来,咬牙道,“可……可我师父,是被云神带走了啊。云神,云神……”

喻红林失魂落魄地走了。

他的头发依旧狼狈,腰带散落开,上头红绳系着的小酒壶落在地上。

随着他的脚步,拖出一道刺耳的擦动声。

“我要杀了他。”

那雷车一般搅动人心的声音还未完全消失,从床底下爬出了一个小女孩。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远非这个年纪会有的成熟。

或者说,是成年人的恶毒,汹涌的恶意。

江毅怀中的破伞抖动了一下,他忘了吃惊: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杀了这个家伙。”

……

……

云护府,风暴堂。

自从群鸟南归,庭院枯寂,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天空飞絮,满城黄泥。

一面雪壁之前,两个深衣素履的男人齐齐仰头观望。

一人神色故作清闲,一人眉宇拧紧,皆是默然无言。

檐角下旧泥簌簌直落,被早梅踩过,似乎也认得这两个出神的大人物。

聊云六司中最有实权的六人之二——云护府总管与水运司之长。

也不知瞧了多久,日色下滑,雪壁也暗淡了几分,其上时隐时现的星屑渐渐收拢。

苏肃袖子轻轻往前扫去,萤火一般的微光禁不住一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侧立在他身旁的禹胜眉毛微皱,那空白的墙壁再次一闪,波澜一起复又平静下去。

只是此刻破碎星芒间却出现了一条真气之龙,舞爪耀武,口中磅礴云气状如风雷。仿佛被什么人用一根玉链囚禁在这面雪壁之中,它挣扎着,吞吐着,双瞳不时发出野兽般汹涌的红光。

——那是云神颜皇的坐骑。

饶是已非头回见到,两个观望雪壁的男人仍是难掩眼中的惊愕、嗟叹之意。

“惘生兵阵果然神鬼莫测。雁山绝技,光凭你我几人便是把这后半辈子熬光,怕是也解不开这阵法的一二。此言非虚。”

苏肃推开风暴堂的大门,身后禹胜阴沉着脸,显是心中十分不平静。

禹胜方才坐下,便破口大骂起来:

“都是饭桶,饭桶!还妄称什么阵法大师,卦象奇才,一百来个人大半个月了连这样一个小阵都破不了,半点头绪都理不清!水运司养这些人真是失了智!”

苏肃道:“禹大人,这话也不能这样说。那惘生兵阵的威力,方才你也看见了。就算是雁山剑宗的人来了,一时半会想要破阵也是难于登天。”

“连雁山的人都破不了……那可如何是好,那可如是好啊,苏总管。聊云城不可一日无城主!”

“要想破阵,救出城主,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找到原阵图。除此之外,其余都是自欺欺人。”

“你是说惘生图?”

“禹大人素知我意。”

“可相传这阵图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江南说剑狂人白狐怀璧偷去,品剑堂主雷霆大怒,破例出关找了大半年也是一无所获。如今时过境迁,白狐怀璧也不知死哪儿去了,咱们上哪儿找这图去?”

“嗯,邦山城说不定有。”

禹胜听出苏肃话中玩笑意,道:“可据我所知,这惘生图一共分为临兵斗者四阵,上阵可破下阵,下阵却不可破上阵,阵阵环环相克。邦山城主虽然有兵阵,可他也不一定有临阵。哪怕他还有斗阵、者阵都是无济于事。”

“这二十年来,这只白狐狸如入大海,一点消息也无。可惘生兵阵却在此时出现,禹大人难道不觉得这其中另有蹊跷。”

“你是说邦山城主是找到了白狐怀璧?”

“说剑狂人是个武痴,按照他的脾性,不把这惘生四阵破解光是绝不肯再出世的。”苏肃顿了顿道,“羽卫听风有消息,当年这白狐怀璧在雁山盗宝,唯恐炎剑尊报复,便不敢再留在江南。他下了雁山便直奔云江而去,说不得,这人就是在聊云城中小隐。”

禹胜摇头道:“江北固然不大,可也不小,单单他就躲在聊云?我看他没这个胆子,准时逃进龙踪去了。”

苏肃笑道:“龙踪之主是何等人物?若白狐怀璧真是自投罗网,跳进了他的肚中,那早就天下皆知了。白狐可精明着呢。”

“再狡猾能比得上你这只黑白狐?”

“禹大人取笑,苏某是个老实人。”

“苏总管,我可没心情和你开玩笑。如今城主失陷惘生兵阵,这消息瞒是满不住的,南人的间子,江湖黑白两道的剑手呈涌入之势,城中的风声已经压不住了。”

“依禹大人,咱们当如何?像通缉鞘归人一样,也发个告示,说咱们的城主大人现在时刻都有生命危险?”

“这自然断不可行。惘生临阵没有着落。但最多拖到这个月底,我怕就有人要代我们向城民宣布那个消息了。”禹胜一脸凝重地道,“为今之计,也许只有请赫连总管出山,再来主持大局。”

苏肃提醒道:“禹大人,先不论赫连总管的身子吃不吃得住,云护府向来是由副总管掌事,副总管任期一满便要退下,终身不得再次担任要职。”

“苏总管,你说的这些我难道会不晓得?”禹胜反问道,“可若是一切都按照旧制,那么云护府总管和聊云城主永远都是一人。”

“那是因为城主年幼,这才破例让赫连大人以师父的名义,代行这一虚职。”

“可如今城主失陷惘生,又未留下血脉,还不能破例?”

“六司不会同意的,你的前任白管老大人也不会同意。”

禹胜沉声道:“苏总管,这就是六司的意思。我来时已经见过其他四司的大人,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白老。”

“禹大人……你!”

“苏总管不是担心赫连总管复出,会夺了你的权吧。”

“原来禹大人心中是这样想法。”苏肃瞳孔缩紧,良久叹道,“这可真叫人寒心。”

“苏总管你得明白,这想法不是我一人的。六司早就有此意,可就独独你一人反对。若是邦山人此时突然发兵北犯,我们不是又要被动?”

“原来邦山人还敢再来啊。”

禹胜道:“六司中五司均无异议,到时候就由赫连大人向城民宣布这个消息,以他老人家的威望,定能镇得住局面。苏总管,你若再固执,六司之间可别闹得不愉快。值此危急关头,咱们更要戮力同心。”

苏肃神情落寞,点了点头:“好,我明日便去拜见总管。说来也是许久没有见过她老人家了。”

禹胜脸色这才舒缓下来,又说道:

“听说刺杀赫连总管的疑犯已经抓到了。这回立功的,还是那小子。”

“喻副使年轻有为,又立下一个大功,可喜可贺。”

“最近我的人说,这小子没日没夜地在酒楼、赌坊里泡着,脸也不洗,袍子也不刷。整天拖着那条脏兮兮的袍子,别人不仔细看还以为这小子是丐帮的。苏总管,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以禹大人对这小子的了解,还能是什么事?”

“还是和长门总使有关?”

苏肃没说话,却是默认了。

禹胜道:“猎卫府总使之位未定,也是多事之秋,苏总管你就任这小子自生自灭?”

苏肃道:“这小子自己有造化,我何必插手?”

便在这时,从门外响起一道仓促的脚步声。

来的人是一个骁卫,向苏总管禀报,说有一个披着灰袍的人在大街上耍酒疯,和清流的人打了起来。他眼眶被打肿了,嘴里还在叫我是云龙卫。

那些江湖好手朝他身上吐口水,呸,臭乞丐,哪里捡来的袍子?有人骂着就想扒他衣服,也许他们没摸过真的金袍,这时候这男人突然暴跳起来,一拳一个将那些市井无赖都打趴下了。

就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时候,这男人推开众人,自己跳进酒缸里呼呼大睡起来。

听完了事情全过程,苏肃不必猜也知道这灰袍男人是谁。云护府里除了那小子,哪个不爱自己这身金袍胜过性命?可偏偏这小子是根阵,邋邋遢遢,每个正形儿。

禹胜惋惜地道:“这小子算是毁了。”

苏肃转回书桌,刚听禀报的时候一边就在临摹。此时他沉稳地落下饱蘸的墨笔,收笔不疾不徐。便像是看着那人将最后一滴酒浆滴入喉中。

他挥毫不改,然后道:

“去,让老板给喻总使再上十壶好酒。钱,算水运司的。”

“好你个黑白狐,这点银子你也舍不得出。怎么,你是要给这小子饯行?”

“水运司的油水,那可是人人都羡慕。”

禹胜笑骂道:“你可是云护府总管!等等……你方才说什么?喻总使?”

“咦,这一笔,怎么没点下去。大缺!”

苏肃轻咦了声,连忙从砚台上再拔笔而书,将那缺了的一笔补全点睛。

禹胜凑上去看时,只见他写的是——云护之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