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地也忘记
白色的风,涌进白色的夜。
乱葬岗上噪动喑哑。
风声,虫声,野火声。
在漆黑的夜幕下,声与色的交融,便像刚是从石头缝里生挤出来一般,充满了野蛮和狂躁的味道。
又如从天之痕飞落的陨石,决绝且凶猛。
聊云城北城郊外,空旷坟地,乱葬岗。
常听人说起,二三十年前,聊云城里爆发了一场鼠疫,不到一月带走了近万人的性命。而大多数人的身体都被丢弃在此,在这碎石和乱泥之中无人问津。活着的人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还能管死人呢?
弹指数十年过去,此时的乱葬岗与它初建时相比已是大相径庭。野草丛生,瓦砾空鸣,破碎的石碑俯拾皆是,鲜花也早已枯萎,只剩下一段腐朽的根。除了冷清,还是冷清。
就算再爱寂寞的人,也不会想着到这里来放逐自我。
夜似乎深得还不够,远处的山峦林密中传来一声桀骜的狼嚎。
紧接着,便又有数声更为嘹亮的长啸附和,响彻在夜空之中,久久不散。
乱石瓦砾之间传来一道脚步声。
黑夜的缝隙里,渐渐走出一个渺小的人影。
他披着一身邋遢袍子,腰畔没佩剑,却挂了七八个空酒壶。
不知是哭,不知是笑,他一路走过来,一路大声咆哮。夜空的静谧之美被他整个打碎了。
喻红林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晃到这儿来。
为了找师父的墓,他一整天都没好好吃饭,可谁都不知道似的,一个也不告诉他。他只好自己亲自去找,找来找去,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啊,原来师父是火化了,骨灰洒进了浩**云江。
云江流往何方,师父就去了何方?
他去找了秦云叶,他的同门,他的师妹。
那段他不在的日子,是她料理师父的后事。师父走得突然,那么刚毅的人,只留下了一封遗书便去了。火化,这也是师父的遗愿,也合师父的脾性。
秦云叶很冷淡地接待了他,也是,是他先对不起人家。
三年前,他那样伤了人家的心,什么话都不说就跑去了雁山。
这一去,黄花菜都凉了,他还没回来。
他回来了,什么都不说,也不能解释,又被派了出去。
这下黄花菜又凉了一茬。
喻红林记得,师父偶尔有一次提到过,人死了,一把火一了百了,不被虫子咬。
师父,怎么就真的就火化了?
看着那块空空的白玉碑,喻红林宁愿相信这是假的,这是个谎言,师父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久就会回来的。
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谁都改变不了。
骁卫的人这样说,羽卫的人这样说,连猎卫府扫茅房的大爷也这样说。
就算云江还能流回来,师父也回不来了。
师父走了一个多月,猎卫府百来号人,就他一个人不晓得,搞不清。
他还算什么徒弟?连仅有的一点儿孝都尽不了。
一想到这点,酒意就愈发暴躁起来,是时候大哭一场,把腰上那几个空瓶子装满。
喻红林抓着脸颊,使劲地酝酿,可半天都掉不下来一滴眼泪。
难道是酒喝得太多了!啊,泪啊!
他仍是一个人缓缓地走着。
夜空的暗淡的星光落满他的肮脏的袍子。
他抖了一抖,许多沙子似的东西掉了下来。
“跟都跟来了,出来吧。这么晚的天,我可没空跟你躲猫猫。”
喻红林一脚将地上的石头踢开,狠声道。
“喻哥。”黑暗中的人影唤了声,渐渐走了出来。
“原来是你啊,怎么了,什么事?”
喻红林回过头去,陈冲一脸担心地看着他,往日犀利的峰眉此时却拧成了一个结。
“你去看望过老总使了?”
“你跟了我一整天,你还不知道?”喻红林迷醉着双眼,怪道,“阿冲,你是不是喝醉了,你整个人怎么都在晃?”
“喻哥,你……你喝多了。”
“你别胡思乱想,我好好的。你才喝多了呢。”
“可你都在这一片转了一个时辰了,都还没走出去。喻哥,这不是回聊云的路。”
“那这里是去哪儿?”
“喻哥,来,我带你回去。”
陈冲走上前来,想挽住喻红林的胳膊。
喻红林猛地酒醒,反将他推了一推,大叫道:“我醒着!你要回去自己回去!我就往这儿走,我听见了!我师父在唤我呢。”
“老总使已经去了,喻哥,你得尊重现实。”
“什么是现实,现实就是痛苦吗?我告诉你,你别想蒙我。我听得仔仔细细,我师父对我说,小子,你去了雁山一趟,整个人的剑风都变了。你把我教你的东西都忘得干干净净!可是为师我高兴啊!哈哈,阿冲,你说我师父是不是病了,他没事瞎高兴什么呀?”
“喻哥,老总使是在为你高兴。他盼着你早日能突破,成为猎卫府第一个大宗师!”
“大宗师……大宗师,这三个字困了我师父一辈子,现在又要来困我了吗?”喻红林忽大笑起来,“阿冲,你知道我在雁山,炎剑尊怎么对我说吗?”
“剑宗之主,炎?”
“他对他女儿说,我这一辈子都入不了那第三重,因为我太固执,太糊涂,这样的性子是悟不出那玄之又玄、空之又空的问仙境界!”
“怎么会……”陈冲喉中一干,说道,“喻哥,你别听他人的,就算他是炎剑尊又如何,他一句话就能断定一个人的修为顶点吗?不,这是不可能的!”
“可他是这世上最接近第四重境界的人啊!就算是在大宗师层次的高手中,也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他的望气之术,从没有出现过差错。”
“他再了得也是人,是人就不可能绝对正确!”
“其实像我这样的小卒子,庸才中的庸才,根本不值得炎剑尊耗费心神。三年前的那天,他真正想望的是另一个人的气。”
“那人难道是鞘归人?当时他也在雁山?”
“没错,是他。”喻红林眼中划过一丝惘然,仿佛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除了布云浮,他是第二个非雁山,却破解了天人三策的家伙。”
“他真破解了天人三策?我以为这只是江湖上的流言蜚语。”陈冲吃惊不小。
“流言蜚语么……”
喻红林摇头叹了口气,晃动着肩膀继续往前方**去。
那里不知是离开的路,还是乱葬岗的更深处。
“喻哥!”
陈冲叫住了喻红林,将手里攥紧的东西丢过来。
喻红林手一抬接住,瞥眼一看,那是一条黄巾帕,里面裹着一个巴掌大的硬物。
巾帕角落处还有血迹。
见喻红林不解,陈冲解释道:“这是老总使临走前,忽然唤住我偷偷塞给我的。直到今天,我从来没有解开过。”
“原来这东西是在你手里。难怪漠上扬火冒三丈。你就不怕他知道了,记恨你?”
“喻哥,不管你怎么看待我。在我心里,咱俩还跟三年前一样。你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我也希望如此。”
“我觉得,老总使当时最想把这东西交给的人,是副使你。”
“师父……”
看着那黄巾帕里裹着的东西,那种凹凸,喻红林再难忍耐,大步冲进茫茫黑夜。
陈冲追了几步,也放弃了再跟下去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