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无极之水
隆冬时节,砭骨的北风卷着雪花,纷纷扬扬洒向人间。
今年的冬天格外凛冽,刚刚才到腊月初一,漫天的飞雪就把大地包裹起来。人行车马皆缓步而行反倒成就了客栈的生意。午后的阳光投射到楼宇中,檐角的铁马叮当做响,湛蓝旗帜上三个苍劲大字“落云栈”在雪光映照下分外醒目。
店小二胡小米今天起得格外早,连日的大雪让道上出行的旅人放慢了步伐,纷纷入住打尖。爆火的生意让他累得直咋舌,不过武林豪杰打赏的足份银钱和他们腹中滔滔不绝的江湖传奇,如同鸦片**着他更加卖命。
哒哒的马蹄由远及近,胡小米将手中的盘子放下,乜眼打量起策马而来的两人。
当先黑马上的女子劲装潇洒,额上的浣衣髻半掩在风帽里,腰畔牛皮鞘中剑若秋水,胡小米瞳孔放大,揉了揉眼睛道:“长那么大,这么漂亮的女侠倒还是第一次见。”
女子从鞍上一跃而下,指尖的碎银子飞出落在胡小米的手中。胡小米接住放在口中一咬,心中激动万分。女子笑吟吟道:“小二哥,这是九成九的官锭,你放心好了,给我们的三匹马喂最好的草料,剩下的都打赏给你了。
“谢了您嘞,客官里边请。”胡小米欠身一礼,满脸堆笑道:“不知道您二位要住几天?”
女子环首道:“裳你说住几天?”身后的男子披着黑色大氅,沉声道:“先住两天,等雪化了我们即刻动身,要两间上房。”
胡小米无奈地摊手道:“二位客官对不住,天气恶劣客房紧张,而今只剩一间房了。”
慕容瑾闻言扭头就走,叶裳转身挽住了她的手:“这里是离城城郊,距离藏剑山庄已经不远了。今年的风雪太大,马也根本走不快,不如我们就在这将就一夜吧,我睡地上就好。”
慕容瑾目露怜色:“裳这样你太冷了,我很心疼。”
叶裳一摆手道:“必须尽快到藏剑山庄,时间不能白白耽搁。”
胡小米听到这话对男子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心想这男人当真是柳下惠在世,放着这么一个温柔可人的尤物都能坐怀不乱,当真是世间难得。
臆想中两锭十两纹银已经放在了他的手中。男子朗声道:“就给我们开一间房,加一床厚褥子和两张羊皮,吃食给我们上最好的。酒要成年花雕,记得温到七成热不要太烫。”
胡小米握着沉甸甸的银子乐开了花,他思忖道:“昨天才来了一群出手阔绰的瓜汉子,今天就又来了两只肥羊,这十两银子住一天油水真是太爽了。”
叶裳抖落身上的雪花,揭开门前棉布帘走入了客栈。他将手放在火盆上翻烤,下意识地左右望了望。
客栈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伴着划拳的声音,十几张楠木方桌间几乎都坐满了人,他们的装束是清一色的紫色皮裘,胸口上纹饰灵蛇交织弓弩标志,脚穿长筒马靴,杯盏推举中竹叶青酒香清冽。
左近的雅间中龙涎袅袅。一尺有余的高脚炭炉煮着一口火锅中,内中红绿相杂勾人馋虫。其中一人四十有余,清癯白面,他默默饮尽了杯中的酒。另一人年逾弱冠留着两撇小胡子,鹰钩鼻上两只桃花眼分外引人注目,恭敬地为中年人续满了酒。
“唐宣诶,师父此次前去藏剑凶多吉少,本不应该带你去。”唐无邪目色萧索地望向窗外。
“师父,唐宣跟随您十几年来从未离身,今日师父有难我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唐宣眼神决绝,一副大义凛然之色。
唐无邪将锅中的食物夹到碗中惨然一笑:“阿宣,你跟随师父有多久了?”
“快七年了,十三岁那年我入唐门,一直随侍师父左右。”唐宣眼神灿烂道。
唐无邪愁眉深锁道:“师父这些年来待你如何?”
唐宣抱拳一礼:“师父这些年来待宣儿视如己出,毫无保留地将唐门武功传给宣儿,更是意图日后将掌门之位传给宣儿,宣儿惶恐之至。”
唐无邪右手取出一把小银刀,映着炭炉的火光瞅了瞅指甲道:“你可知道这次云子安遣师父前去所为何事?师父缘何将唐门大半高手悉数带去?”
唐宣笑道:“想必是藏剑山庄意图让我们归附其麾下,拥立云子安为武林盟主。师父定然不许,想排出阵势与云子安相抗衡。”
唐无邪听到这里干笑了几下,与脸上的苦闷神色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无可奈何。他竖起一根白净的手指,耐心地修剪起来。
“难道我猜得不对?让您前去还是为了殁剑诀?可是雷千仞死后,这殁的铁匣已经被云子安所得,您对此事就一无所知,咱们去也没用诶。”唐宣一脸的迷惑。
叶裳边品着酽茶,边聆听着雅间内的谈话,殁剑诀三字让他心头一惊。
白落梅命自己与慕容瑾潜入藏剑山庄伺机取得殁剑诀,可是万一云子安已经解开了殁铁匣的秘密,先一步取得了殁剑诀,那此事必然功败垂成了。蝰蛇的派出和神秘的殁铁匣并不是白落梅的命令,似乎一直有只神秘的手在暗中操控着这一切,自己本身对此就疑窦重重,如今若是连蜀中唐门都参与进来,此事必然会更加扑朔迷离。
唐无邪斜乜了一眼珠帘外新来的男女,两人虽将头埋在风帽中竭力装出避雪留宿的模样,可是两人掌间厚厚的老茧和鞘中光寒的长铗,都深深地暴露了他们的身份。当他的目光游离到男子的佩剑时,剑柄上璀璨的七颗宝石令其双目泛光,唐无邪狡黠一笑,他吹落桌上的碎指甲道:“小二哥,给我们这里加两副碗筷,再加些火锅的海鲜和生蔬。”
胡小米屁颠屁颠地从唐宣手里接过一小锭银子,笑得嘴都合不拢道:“客官您稍等,我马上就来给您送。”
唐无邪站起身来,电光火石掷出一物,透骨钉没入叶裳左近的桌中。叶裳不慌不忙地阖上杯盖。慕容瑾已提剑在手。
“嗯?”满厅堂的唐门弟子皆侧目相视,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胡小米端着一碟西湖醋鱼从后厨出来,一时不知所措。
“没事没事,遇到老朋友了,你们不用管。”唐无邪声如洪钟,挥了挥手。
“是,掌门。”唐门弟子齐声答道,而后酒酣依旧。
“叶贤侄和慕容谷主,既然唐某与两位冥冥相遇,又何必避而不见呢?不如给唐某一个薄面同桌共食吧,两位意下如何?”唐无邪撩起珠帘,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叶裳心中一凛:唐门素来与藏剑一脉,自己入烟雨楼武林中已是人尽皆知,而慕容瑾乃是药王谷谷主,与自己相随必然引人非议。唐无邪非但没有刀剑相向,反而笑意相邀难免不让人生疑。
“吃就吃,我们难道还怕了你不成?”慕容瑾一努嘴道:“走,叶裳。”
两人在雅间内坐下。雅致的竹帘屏风旁是一只素白的梅瓶,瓶中插着一束花,艳丽的花苞足有拳头大小。花香奇异诱人,慕容瑾连打了两个喷嚏。
“这是什么?”慕容瑾好奇地问道。
唐宣解释道:“此花乃是世间稀罕之物,名唤夜郎月。传闻为天宝年间李白贬谪夜郎国期间意外发现的稀有品种。其花奇大,逢到天寒地冻之时,隆闭的花苞膨展开放,其香奇绝三日不灭。”
“夜郎月。”慕容瑾听后吟诵道:“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好雅致的花诶。”
“劝君更尽一杯酒。”唐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慕容瑾和叶裳依次饮下竹叶青,但觉喉间甘甜后回味悠长。
“唐掌门,不知道今天你为何对我二人如此客气?”叶裳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唐无邪的手在衣襟间摸索道:“这些年来,西域明月宫,药王谷屠戮和殁剑诀这些尘封的往事我已逐渐遗忘了,除了藏剑山庄外,我唐门几乎与武林不再有所瓜葛。”
他从怀中取出杏黄长绸摊在叶裳的面前道:“前不久我接到了云子安的亲笔书信,让我觉得唐门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你们先看看吧。”
唐宣三人凝视其上,字里行间杀伐之意跃然纸上:
友无邪亲启:
霹雳堂主雷千仞及烟雨楼沆瀣一气,日前其已立毙于吾掌下以彰道义。堂中所属蛇鼠皆闻风而降,由此尽也。日前偶得一天机匣名曰殁,细究骇而内中为余长兄所藏剑诀殁。然其开阖之钥早无所迹。吾遍查卷帙乃知唐门密室所封一物名唤无极之水,实为十数年前吾兄子翼偕嫂婉儿**除滇中巫患之遗物。今欲邀友无邪至庄中小叙,与汝妹共话此事。
藏剑云子安顿首。
“从这封言辞不多的信笺上看来,云子安似乎并无恶意,只是需要一件唐门密室中的秘藏报备,此外看不出丝毫的恶意。”叶裳皱着眉头问道:“唐掌门何以如此焦虑,言及生死存亡之险境?”
唐无邪拍开了酒坛的封泥,竹叶青汩汩倒出:“这密室中所藏之物名唤无极之水,乃是昔年云子翼与胞妹唐婉儿西行入滇剿灭巫教时所得至阴至邪之物,她交付我深锁唐门密室内,永世不可重现人间,否则必将祸乱天下,导致生灵涂炭。唐无邪言语间表情痛苦,他指着信笺道:“云子安这下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云子安信函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必须交出无极之水。他手中掌握着唐婉儿的性命,随时可以将其置于死地,若是唐掌门意图带领弟子公然抵抗,必然鱼死网破。”慕容瑾朗声道:“既然如此,唐伯伯您索性将无极之水交给云子安来换取胞妹的性命,求取一个安稳倒也不失为上策。”
唐无邪眼角抽搐道:“你们根本不知道无极之水究竟有多么可怕,所以才会轻描淡写地让我交给云子安。”
唐宣说道:“师父,我在唐门多年却从未听说过此物,它究竟是什么?”
唐无邪接过胡小米上来的银质托盘,将其中的生蚝码放好,而后将其剩的绵细坚冰抖落在夜郎月的花骨朵上,细小的花瓣开始急剧地扩大,中间的子房吐出金灿灿的花蕊,光亮夺目中浓郁香气扑鼻而来。他淡淡地说道:“世间奇伟瑰怪之事颇多,夜郎月只是很简单的一个。要论及这无极之水,还得从十数前的往事开始说起,那时候西南巫教惨无人道地以活人做祭,欲修炼所谓的尸魂大法,藏剑出于武林公义西行入滇欲将此毒瘤彻底铲除,一切还得从那时开始说起。
夜郎月娇艳盛开,蕊上的青黛汁液滴落在香薰中,伴着唐无邪抑扬顿挫的话语在空中弥漫开来。
窗外飘飏的鹅毛大雪渐渐住了,苍茫大地银装素裹。落云栈后门隐秘处系着一匹白龙驹,马鞍上的杏黄长衫熠熠生辉。
十数年前滇西南,黑水城西十五里,巫教总坛。
南疆密林,山石犬牙交错,山腹中有一硕洞,洞中阴冷山风**涤。步入洞窟内遍是倒悬的钟乳石,石上水珠滴落。或赤或青的大理岩中泛出猩红的泥垢。山中神龛多如牛毛,其上神祗头顶牛角目如铜铃,眼神恶毒地望着它脚下踩着的黄泥腐尸,这就是巫教的守护神尸鬼王。传闻它可与九幽阴司对话,救赎死亡免除轮回痛楚,由此滇中百姓广为信奉,教徒愈来愈多。
洞窟内有十几个深潭。潭中水色猩红,为巫教濯洗尸骸之地,它被唤作血池。亡灵在池中净化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入土为安。
而此时此刻在这巫教总坛洞窟中,铮铮兵刃交击声四起,无数的杏黄长衫和青黛麻裳厮杀在一起。
“子翼,他们人太多了,而且那巫教教主不知道用了何妖法,这些暴徒都毫不畏死,踩着尸体就冲了上来。据传巫教教主手中那对翼刃金环通体淬毒,只要碰到就会立毙当场。现在我们死伤无数,形势非常不利。”唐婉儿双颊带血,掌中剑割开了一名巫教弟子的喉咙。
云子翼势如闪电,当胸贯穿了一名巫教弟子,背抵住唐婉儿道:“我们先抓几个活的,问问他们教主究竟在哪。”
唐婉儿展开身形,手中一串透骨钉飞洒而出命中了当先一排的眉心,身后巫教弟子手持苗刀前仆后继而来。当先的藏剑弟子身上血迹斑斑,有人高喊道:“师父这样不行诶,他们人太多了。”
云子翼掠起身,寒芒流转间以摘星剑抵住无数锋刃折展身形,万千剑影流转开来,他伴着洞窟内的火把之光御剑而起,剑光如空中炸裂的焰火倾泻闪烁。须臾间云子翼仗剑而立,剑尖凝注的血珠滴落,他暴戾地大喝一声:“着!”
后续而来的教徒的动作凝固了,无数残肢血瀑腾泻而下,如同妖艳绽放的火红鸢尾。
云子翼的眼神辽远而坚毅:“婉儿,你与我各带领十个弟子,我们去直接杀了教主。”
“好。”唐婉儿从身后取下一只疾雷弩,百炼钢浇筑的机簧细密拼接,箭匣里锋镝短而凌厉。她举起疾雷说道:“唐朗,你带着九名精干弟子准备好弩箭。”
“诺。”面如冠玉的男子扬起手做了个前进的标志,九个全副武装的唐门弟子随他簇拥到了唐婉儿的身后,环绕成半月弧状,手中弩机一触即发。
云子翼提剑而起站在钟乳石的半圆高台上,沉声道:“阿焕,你带着九个弟子跟随婉儿他们,有漏网之鱼格杀勿论。”
云子焕乃是云子翼的胞弟,年轻的他此次初逢武林劫难,颇为立功心切,他应答道“我知道,哥。”其后九人站如松柏,剑光在洞窟的水波里明晃晃交织一片。
二十人沿着一侧的甬道疾步向前,弩箭密布中巫教教徒的尸骸远远地抛在身后,他们丝毫不畏死,以弓箭和刀刃拼死相抵,众人身上都受了轻伤。
“喝!”云子焕长剑绞动,准确地在眉心画出一朵艳丽的血花后,两名教徒还是丝毫不退让,纵身举刀斩下!唐婉儿凌空夭矫扳动机括,精钢箭矢从心口射入,将其中一人钉在崖壁上。而后她高举起疾雷弩,势大力沉地叩击在另一人的头上,那人跌落在地满脸是血,举起刀还要奋起抵抗。云子翼手如灵蛇锁住了他的脖颈,以肘部奋力击打在他的背部,他喷出一口鲜红,唐婉儿把毒药强行灌入其口厉声问道;“你们教主在哪?”
他双目圆睁如同发狂的野兽,意图撕咬唐婉儿,云子翼拳出如风捶打在脸颊上,暴喝一声:“快说!”他的身体剧烈抽搐,直起身来指着远处幽深的一条小道,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云子翼扬起剑锋道:“顺着这条路就可以找到你们教主,是也不是?”
他的舌头秃噜,忍着剧痛点了点头。摘星剑绞开了他的喉咙。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众人难以瞑目。
唐婉儿神色凄婉,将箭矢一只只压入匣中道:“子翼,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太残忍了?”
云子翼以白绡拭干剑上的血污,斩钉截铁地说道:“巫教在滇中惑乱苗民,挖坟掘尸屠杀百姓欲与朝廷相抗衡,他们的罪行滔天,而今他们将教众洗脑至疯化,我们这一路厮杀至今所有人都像是疯癫的野兽,哪里还有一丝人性,现在如不将其除恶务尽必然遗毒后世。”
云子焕端起神龛上的火把,照亮了一侧的道路:“大哥说得对,这些敌人都像是厉鬼,必须得杀死。”
唐婉儿颔首以对,她指了指前方黑漆漆的小道:“唐朗你戴上烦恼丝手套,在前面先行探路。”
小道蜿蜒幽深,洞内石壁滴答作响,水中泛着殷红色的光晕,隐隐如同呜咽般的哭号。
唐朗伸出手掌,箕张的十个手指上面戴满了玄色钢环,环上孔隙密布的白色丝线飘曳扬起。他朗声道:“掌门,我看前方这阵势定然万分凶险,您与云掌门在后面一定要当心。”
他弓着身子向前探行,越往里走泛起的泥水越发湿滑,腥臭的血污越积越多,令人不禁作呕。半柱香后唐宣略一迟疑,一阵吱吱地诡异之声传来,黑暗中几十点幽绿光芒滑翔而来,瞬时中唐朗手中烦恼丝交击挥**,他只觉得指尖一阵痛楚,指尖烦恼丝感应到有硬梆梆的东西撞击而来,噼里啪啦零落于地,火把照亮后他的发根奓了起来。
地上的东西鸟鼠难辨,双翼长着骨刺状突起,上面覆着一层厚厚绒毛,脚爪锋利密布血脉,细小的鼠目下是狭长的利喙,说不出的恶心可怖。
“这他娘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唐朗吐了吐舌头,心中一阵翻涌。他甩了甩火把,地上满满都是这种怪兽的尸体。
“不知道。”云子焕以剑尖挑动起其中一只说道:“这东西实在是太恶心了,流出来的血腥臭无比,想来必是这巫教豢养的怪物。”
唐婉儿略一沉吟:“巫教此地太过凶险,大家一定要万分小心。”
约莫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波澜不惊后洞中的地势越来越平缓,猛然开阔出一片天地,几条间歇河湍急奔流,河水分成两色,诡异的青黛杂糅着妖艳的殷红。河道的尽头是一扇铜首石门,石门上纹刻着绛红的鬼魅,它怀抱着半合的棺椁,咧嘴泛出诡谲的笑。门虚掩着一条缝,内中泛出幽幽光亮。
“这山窟本就说不出来的诡异,现在这间歇河的水色更为奇怪,想必这石门背后应该就是巫教的总坛所在。”唐朗眼神清凛,他将两个金黄色的圆筒握在掌间。河水慢慢消失,只留下了流泻后湿漉的山石。他跨过河道说:“我先将两只孔雀翎扔进去,不管有什么都清理干净了。”
唐婉儿谋划道:“子焕,你等会和唐宣他们负责掩护,我和子翼争取教主格杀当场。”她取出几只巧夺天工机关鸟,将发条用力扭到尽头。机关鸟内异香四溢,它们挥动翅翼消失在甬道之中。
“这样以来外面的大队人马不一会儿就会循着香味找到我们了。”唐婉儿长舒了一口气。
唐宣将孔雀翎的机括扳动,蹑手蹑脚地半拉开铜门迅将其丢了进去。
两只孔雀翎并没有发射出暗器,隐隐只有咕噜咕噜的声音,有人吟诵着晦涩难懂的咒语,依稀还有细密古怪的声音交织。
“唐朗你刚才是不是把孔雀翎扔到水里面去了,一点动静没有诶。”云子焕小声抱怨着。
云子翼滑过唐朗身侧,奋力打开了铜门,炽热的热风吹过他的发绺,绛红的光团映照着他胜雪的白衣。面对着门后的世界,勇冠天下的他握着剑柄的右手也有了丝丝战栗,云子焕望向内里,惊呼道:“这究竟是什么?!”
门后是深不见底的血池,内中漂浮着森森白骨。血池间的路上残留着腐肉和头颅。中央的空地上耸立着几十座黑土高台,盛大的篝火架着锅甑,内中粘稠的**翻腾。三三两两的教徒皆明火执仗,聚拢的他们口中唱着古怪的歌谣。最远处的高台上端坐着身材魁梧的男子,他握着一对子母双环,獠牙面具后露出黑洞洞的眼睛。他放声大笑道:“云子翼和唐婉儿,就让你们做我最后的祭品吧。”
“那就来试一试吧。”云子翼剑眉微轩,他抽剑疾速掠起,剑锋与双环交织后火星四溅,人们的眼前现出了两团璀璨光圈。激斗中地上的枯骨和腐肉被绞碎,其后巫教教主高掠而起,他手中的子环已碎裂两半。云子翼脚尖点地,他一剑挑落了教主的面具。教主落地后,十几名教众团团围住云子翼,但见摘星剑在云子翼手中勾转如轮,现出耀眼的剑芒。
云子翼身侧的尸骸温热而湿润,他站在高台下连连喘息。
教主面容俊秀,他说道:“云子翼你剑术冠绝天下,我在滇中亦有所耳闻。不如我以巫教秘术相助让你成就武学化境,之后我们联手一统武林如何?”
云子翼正色道:“莫要多言了,你们作恶多端,今天就是你们的死期。”话语甫尽,他已然仗剑而起。
教主桀桀而笑道:“我要用你们的血作为最后的祭品,这个恢弘的仪式必将完成!说完他手掌抬起,向下做了一个重斫的姿势。
无数的巫教教徒握起长刀,他们像牦牛群般直冲过来,就在云子翼即将白刃相接的罅隙,几十只钢矢倾泻而出,面前的一排敌人立时倒了下去。
唐婉儿将云子翼拉回身后,九名唐门弟子将钢檁搭建起来,顷刻间十几把重型弩机一字排开。教徒的冲锋近在咫尺,唐朗握紧弩机高声道:“放!”
箭出如漫天的飞蝗,一片又一片的教徒如麦杆般倾倒,血水倾泻中说不出的恶心。
教主大步流星地走了下来,手中母环举起做了个诡谲的动作,后续的教徒架起了严密的藤甲盾牌,手中铁骨标枪引势待发。
一个紫色身影突然掠了进去,上下十道白光在周遭闪烁,交织抽离中传来肢体的切割之声,盾牌下教徒的膝盖被齐齐切断,哀号声响彻天地。
唐朗扬眉道:“掌门,看到我的厉害了吧。”
遽然间他的后背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云子焕的长剑抵住教主的环扣扼住了攻势。母环半嵌入体一片焦黑,唐朗痛得几近昏厥。
唐婉儿拉开唐朗,用白绸缠上伤口。两团剑瞬时将将教主笼罩,云子焕当胸一剑贯入教主身中,没入后他失声道:“怎么会这样!”
剑入躯体后再难前进分毫,教主左手中青色利爪扬起,直扑云子翼而来,云子翼抽身至云子焕身后,利爪不偏不倚插入了云子焕的腹内,云子翼睚眦欲裂道:“子焕!”
云子焕在痛苦中表情狰狞,他用尽力气高喊道“大哥,你竟然让我替死,我……”他的口中再未说出一个字,便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倾倒坠入了血池中。教主扬了扬鲜血淋漓的铁爪道:“你看到了吧云子翼,你兄弟就这样被你害死了。我们巫教的秘法刀枪不入,世间无人能够杀死我,我劝你还是乖乖投降吧。我可以让你成为最后的祭品!”
山腹内岩层剧烈震**,奇怪的**从崖壁中渗出,血池中凄厉的叫声不绝于耳。云子焕首次行走江湖就此殒命,云子翼心中的悲痛与自责难以言表。巫教教主欣喜若狂,他抱头跳脚道:“居然成了,没想到这小子死了居然成了,九幽之下的尸鬼神灵,您的遗迹终于降临人间了!”
血池中的水愈发古怪,神秘的黑色飘带飞舞起来,零乱的骨殖如同复活般激**而舞。巫教教主掏出一支牛角号,吹奏后教徒们眼神呆滞,他们接连跳进了血池中。教主念叨:“我成功了,真的成功了,无极之水将带给整个世界以重生!”
丧弟之仇让云子翼怒不可遏,他将真力汇集于身,鞘中的二十柄剑皆被牵引而起,教主的笑声戛然而止。云子翼站在高台的座位上,脚下的虎皮坐垫一团焦黑。
巫教教主被长剑贯身,金黄的剑芒逐渐暗淡,他死前依旧喜悦道:“我终于还是成功了啊……”
他的身体倾倒而下,顺着山石消失在血池中。
云子翼的摘星剑破了个裂口,挥之不去的杀意让他暴血过度反而损坏了剑刃,他掩起脸颊竭力隐藏住悲伤,山腹中的晃动愈来愈剧烈,唐婉儿一把拉住云子翼的手道:“快走!”而后他们兔起鹘落,高掠向铜门外。
砖砾纷纷坍塌,血池中的水开始倒灌而出,众人急速逃窜出了铜门。心有不甘的云子翼向后匆匆一望,惊骇中差点摔倒在地,他高呼道:“天啊,这究竟是什么?”
唐婉儿回眸悚然一震,凄厉的尖叫响彻洞内。
彩纹织画的人物眼中连着一根窥管,胡小米站在雅间后的暗室聆听着唐无邪的讲述。他唇角的笑容似有似无,怀中的一小坛竹叶青清冽入喉。
“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叶裳和慕容瑾异口同声地问道。
唐无邪绞好了另一只手道:“我也不知道,当年在我的苦苦追问下,婉儿才吐露出这为数不多的秘密,当我提及当日巫教总坛中最后的景象时,犹豫再三后她选择了沉默。”
“那巫教又与这唐门密室中所藏的无极之水有何干系呢?”慕容瑾问道。
“当时洞内神秘腾转的玄色飘带,应该正是无极之水无疑。”唐无邪双眸惨然道:“当时随婉儿同去弟子近数百人,只有他一人回来了。”
叶裳也想起了以前的坊间传闻:十二年前巫教危害滇南,朝廷几番征伐失败。年轻气盛的藏剑掌门云子翼带着唐婉儿率领近千人奔袭黑水城,一举**除了巫教总坛,由此传为佳话。但此后黑水城的消失成为了一个永远的秘密,它在一夜间从地图上抹去,只留下了无尽的谣言与传说。自己从庄内的老人那里知晓,当时从那凶恶之地回来的,只有唐婉儿和云子翼,他们对此事一直三缄其口,使得黑水城之事愈发神秘莫测。
“究竟在那里发生了什么呢?”叶裳追问道。
“本来此事我也不想提及,”唐无邪念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朝廷对此一直也是隐而不发,谁也不知道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黑水城一夜间被彻底地抹去了,只留下了绵延百里的广袤荒地。我近些年来整理师门物什,偶然发现了婉儿的一本日记,消失的过程亦没有写,唯有事后留有记叙。”
唐无邪打开发黄的书卷,那段被遗忘的时光开始重见天日:
六月盛夏时节,可怪异的朔风却分外砭骨。由远处望去黑水城死寂一片,护城河上的城门虚掩着,铜钉上一抹鲜红的血迹格外醒目,城墙上红中带黑的泥垢向外渗透而出。苍穹之上浓云密布,似乎要将天地都倾轧了似地,大雪纷扬而下,本是草木茂盛的城外积雪已至及踝深浅。
城门吱呀一声开了,云子翼的衣衫上满是血迹,脸如黑灰的他疲惫与悲伤交叠。他的肩上背着唐朗,唐朗身上的伤口深而重,鲜红顺着裤管浸流。
唐婉儿殿步在后,秀眉下双眸惊惧,手间握着的疾风弩筋绳已断,她迎风将其丢入雪中。
三人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面前是一堆嶙峋的山石,云子翼把唐朗放在石后。唐朗的嘴大口张着,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黑水城,却难以说出一个字。
“回春丹,快给我回春丹。”云子翼急迫地唤着唐婉儿。
唐婉儿的泪如断线的珍珠,她将一粒雪白药丸塞进唐朗口中。唐朗的牙齿战栗,药丸滑落在地。他的身体在寒风中如纸片般摇曳。云子翼的手捶击在雪上咒骂道:“该死的,唐朗失血太多已经救不了了。”
唐朗在风中竭尽了最后的力气,他指着黑水城的方向,每个字都带着巨大的痛苦:“他……他……还……活……活……着。”
云子翼双掌推出强行贯注真力,他高声问道:“谁,究竟是谁还活着?”
唐朗的身体摔落在山石上,眼神空洞而涣散。唐婉儿悲怆啼哭,轻轻阖上了唐朗的双眸。
云子翼手中摘星剑锋已断,断口上血污一片。被风雪掩埋的黑水城突然有了奇异的响动。
轰隆之声四起,白皑皑的城墙龟裂坍塌。风势陡然增大,雪尘将城池整个覆盖,坍塌后倾泻出赤色潮水。目之所及雪地上开满了成簇的曼珠沙华,城中铁矿的尘屑夹杂着雪片漫天而扬。
云子翼眸中红光越来越盛,他从树干上摘下数尺长的冰棱冲入花丛之中,花瓣与雪片在他的光团流转中被绞碎,巨大的嘶号随着朔风在天地间回响,唐婉儿捂着耳朵,望见剑光笼罩的云子翼泪痕满襟。
半响之后云子翼站在山风里,热汗已将背脊浸湿。他手中的三尺冰棱悄然化为了一柄长铗,他把剑插在雪尘中,映照下剑上有万千冤魂在奋力攀爬,他将手在锋刃上割破,鲜血滴落后冤魂的嘶吼哭号声渐渐住了。云子翼放声长啸,心中说不出的快慰道:“终于练成了,我几十年的剑技终于大成了!”他的身体猝然抽搐,几番腾跃后他在雪地上胡劈乱砍起来。
雪中来回奔走的他掠身到了树梢,眸中凶光毕露,龇牙呐喊道:“我是天下第一,我要把你们都杀了,你们都得死!”挥剑间他的身体不住**。
唐婉儿悄然贴近云子翼,他发现后一剑凌厉攻来!唐婉儿闪挪后手指翻飞点住了云子翼的周身大穴,她扼住其口将几粒麻沸丹一股脑地灌了进去。她跪倒在地望着不省人事的云子翼哽咽道:“苍天啊,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子翼诶?”
六月的飞雪住了,太阳又重新出现在天穹,积雪融化交汇成涧流入黑水河中。唐婉儿的手控住笼头且行且叹。云子翼卧在马鞍上,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干净。他身侧的两柄剑一柄断裂,另一柄泛着清幽幽的光泽。暖暖的阳光晒了下来,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身体坐了起来,揉着脑袋低吟道:“我的头好痛,这是怎么了婉儿?”
他侧首遥望远处,层峦叠嶂下黑水城凭空消失,曼珠沙华破败的花叶顺着河水漂流,他掩口惊呼道:“黑水城呢,这城怎么凭空消失了?”
唐婉儿勒转马头凄然一笑道,“此场劫难之后,黑水城外突降大雪,你在其中以冰棱习剑,渐渐走火入魔后被我制服,突生奇观黑水城就被神秘埋葬了。”
云子翼抽出冰棱长剑在手中一弹,冤魂嘶号声四起,他沧然一叹道:“此次巫教征伐我们两门弟子悉数捐躯,黑水城也全城尽毁,这样惨烈的事希望再也不要出现了。此事之后我心中魔性大增,日后剑术修行恐怕大为不利了。”
唐婉儿举起一只鹅颈银瓶,其中黑色之物蒸腾而出。她说道:“这无极之水乃是巫教所创,虽然黑水城已经消失,可这份祸根根本无法被彻底销毁,我已经将其封在这银瓶之中,日后将永远封藏于唐门密室中,想来应该不会再生事端了。”
云子翼一夹马背驰骋而去。唐婉儿控辔紧随其后。梢头外斜阳正浓,天地间突然说不出的阒寂。
夜郎月的香气揉着龙涎香的馥郁充盈在整间落云栈中,呼吸起来说不出的快慰。胡小米的眉头紧锁,窥管的另一头围看着书册许久没有了动静,他低头饮尽了坛中的竹叶青。
叶裳指着书页诘问道:“唐掌门,这唐朗临死之际所说得还活着的人究竟是谁呢?”
唐无邪挠了挠头道:“其实这一点当时我曾经问过婉儿,她也根本不知情。”
慕容瑾问道:“据唐掌门所说和婉儿前辈的日记叙述看来,这些都是草草记述了当年征伐巫教和黑水城事件的模糊之事,可是其中最为重要的隐秘皆省略了,此事细究起来反而更加扑朔迷离了。究竟在黑水城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导致黑水城凭空消失呢,难道其中的百姓全都死了吗?这也太古怪了吧。”
“虽然我对此事也不甚了解,不过我十分担心此事。”唐无邪顿了一下,望着窗外的雪景说道:“黑水城在大雪中消失,若是这无极之水重现人间,也许我们也会被大雪永远埋葬在藏剑山庄。”
门扉轻叩,门外传来胡小米热情洋溢的声音:“几位客官,你们要的陈年花雕还有菜我都送来了。”
“进来吧”唐无邪朗声道。
胡小米掀起珠帘,走入谄媚道:“几位客官出手阔绰,所以我家老板特意备了最好的食材款待诸位,请慢用。”他一只手叠了个大托盘,其上是生珍时蔬。另一手拎着花雕酒坛放在桌上,瞥了一眼桌上的书页,而后抽身退了出去。
唐无邪拍开封泥斟满酒道:“要说这冬日饮酒,还是这温热花雕喝来最为舒心。不知道叶裳你与慕容姑娘来此所为何事?想来唐某可以猜度出一二。”
慕容瑾说道:“其实叶裳如今已经有意于我,此次和我同行至江南行游而已。”
慕容瑾脸色铁青,一时语塞。
叶裳说道:“既然唐掌门你对我们推心置腹,我们也没有必要过分隐瞒。你所料不错,我们已经知晓了殁剑诀的位置,此行正是为了去取它。”
一墙之隔后的胡小米听到这句话,手中酒坛失手坠落。千钧一发中他出手接住。
“如果唐某所料不错的话,想来那殁剑诀云子翼也藏不到别处,应该就在藏剑境内。这样看来我们也是殊途同归。”
慕容瑾浅浅一笑说道:“唐掌门虽然神机妙算,今天可却是说错了。这殁剑诀并不在藏剑山庄内,当年云子翼将它藏在了一个最不可能的地方。”
“哦?”唐无邪疑惑道,“由此唐某大为不明,昔年云子翼究竟将此物放在哪里了呢?”
慕容瑾摇了摇头道:“由此请恕我无可奉告。”
“那我就不问了。唐无邪眉弯一挑示意给唐宣,唐宣将米饭摆放整齐,将涮熟的生珍时蔬倒入碗内,而后他取过小铁壶,翠绿的茶汤倾泻而入满屋蕴香。唐宣拱手一礼道:“龙井玉饭是我们师父来苏杭一带突发奇想调制的食肴,请两位慢尝。”
慕容瑾尝了一口称赞道:“米饭颗粒饱满,融合着茶香与蔬菜清爽入口,果然好吃诶。”
叶裳无心吃食,他问道:“这下我师父以令妹要挟欲取得无极之水,不知道唐掌门如何应对?”
唐宣脱口而出:“我师父早已有……”
“唐宣!话未言尽唐无邪已出口打断,他高举起酒杯道:“我们都是去藏剑山庄,一个做交易,一个偷东西,算来也是同道中人,不如就不要把事情说得太过明了吧。”他的眉弯里说不出的狡黠。
“好,既然唐掌门这样说了,那我们一切尽在不言中吧。”炉中红焰摇曳,觥筹交错中众人的脸颊渐渐酡红,一侧的夜郎月开得正盛。
夜空中月朗星稀,猫头鹰咕咕的叫声清晰入耳。
叶裳躺在被褥中揉着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桌案上藏剑地形图中迷踪林的位置格外醒目。他腹中有些绞痛,抬目望见慕容瑾正坐在红烛旁,一针一线缝制着手中的一件衣甲,金黄色的材质非布非铁,每片材料上都镂刻着狮身龙首的图腾,以洁白的天蚕丝线密轧针脚而成,她的手上下翻动,严丝合缝地固定着针脚。
“阿瑾,我肚中一直绞痛,甚是奇怪。”叶裳耷拉着眼道。
“因为你腹中在解毒,自然会疼痛不止。”慕容瑾咬掉线头,将衣甲平铺在了桌上。
“解毒?”慕容瑾的话让叶裳猛然一惊,“我们这一路之上从未接触有毒之物,怎么会中毒呢?”叶裳剑眉一挑,霍然站起道:“难道是是唐无邪给我们下的毒?”
“他下毒还帮我们解毒,这话如何说起呢?”叶裳不解道。
她说道:“唐无邪所带龙涎香和夜郎月两物都是世上稀有之物,这两件东西本身无毒,可是一旦同香交映就会具有毒性,顺着香味渐渐氤氲开来,所以从我们在落云栈落座后就已经中毒了。”
叶裳满腹狐疑道:“这不可能诶,如此这般说来他又是如何帮我们解毒的呢?”
她解释道:“其实他的本意是毒死落云栈的人,但是他不能让我们也死,所以把我们唤过去透露出了无极之水的秘密,顺道也帮我们解了毒。”
叶裳不禁问道:“那依照你的意思,唐无邪这样做用意何在呢?”
慕容瑾将软甲套在叶裳身上,说道:“其实很简单,因为这落云栈内有藏剑山庄的耳目。杀人于无形也对藏剑山庄起了敲山震虎之效。而他之所以把我们喊过去,一是为了解毒,我们是藏剑的敌人,活着比死了对他们更有利;二就是为了让我们佐证无极之水可怕的真实性,好让耳目通告云子安,借机可以让他其知难而退。”
叶裳摸了摸软甲,穿上后觉得很贴身,他说道:“那究竟是怎么给我们解的毒呢?谁又是藏剑的耳目呢?”
慕容瑾说道:“很简单,他们唐门自带的竹叶青就是解药。你没发现在我们进店时唐宣就给了店小二一坛竹叶青了嘛。他们可以让这店里其他人都死于非命,但是一定要让店小二活着。他在店里的积极令人生疑,他用窥管偷听的把戏像唐无邪这种老江湖早已洞察。所以唐无邪将计就计让他将消息传给云子安。”
叶裳挠了挠头,今日之事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却暗潮涌动。他长吁了口气道:“太过凶险了,怪不得这落云栈中如此安静,原来其他人都已死了,我想想都觉得后怕。”那我们现在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吗?”
慕容瑾摇了摇头道:“不,现在店小二应该还在探听唐门的秘密,等到他一离开,唐门的人就会顺势离开,我们再走不迟。等到唐门的人和藏剑相斗之时,我们可趁混乱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庄内获得殁剑诀。你觉得这件狻猊锁子甲如何?”
叶裳挥动臂膀兴奋地说道:“这件甲胄着实不错,轻薄而保暖,只是不知道穿上它有何作用?”
慕容瑾说道:“昔年巫教教主对阵云子翼之时所穿的正是此物,所以刀剑不能伤及其分毫,今日我终于把它复制出来了。”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叶裳,忽然抱住了叶裳。
叶裳的脸色苍白,他一把挣脱开慕容瑾说道:“阿瑾,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并不讨厌你。殁的事情迟早会结束的。我答应你,等一切结束我一定给你答复。”他的神色中说不出的无奈与痛苦。
叶裳以手拭去她的泪痕:“阿瑾你说什么傻话呢,咱们都是好人,只是这个江湖错了,它迟早有对的一天。总有一天一切罪恶都会被终结,到时候我会和你远走高飞,去过神仙般的快乐日子。”
慕容瑾敛容后破涕为笑道:“裳,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所说那一天的来临。”
西风卷着雪花扑入窗内,她拿起剪刀绞去分岔的灯芯,蜡油徐徐而下一如其悸动的心般炽热。
隔窗而望的另一侧房间内,唐无邪和唐宣面对面坐着,更漏中的水面越下越低,唐无邪擦了擦手中的梅花镖,唐宣侃侃而谈道:“师父,你说我们这次去藏剑会不会死?”他边说边用手指戳了戳屋门。
“我们的命根本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完全取决于云子安。无极之水并不是不可以给他,只是那可怕的结果他根本想不到。”
清辉播洒下,黑暗中的人影微微动了动。正是子夜时分。客栈内分外寂静。唐无邪拈起梅花镖,电光火石间手起镖落,金铁交击后传来窗户喀拉的破裂声,一物扑通落了下去,而后传来马儿咴咴的嘶叫,唐宣支起木窗昂首一望,一人策马疾驰而去,身上的杏黄长衫在月色里分外醒目。
唐宣得意地打了个响指:“掌门,鱼终于咬钩了。”
“其实这只是成功了一步,他看到夜郎月的毒发作,客栈内其他人都死了。他必然已察觉逃走了。想来无极之水的可怕不久就会被云子安知晓,而他们绝计想不到我们的后续计划。”
唐宣撇嘴道:“不知道师父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唐无邪从身侧的行李中取出一折卷轴平摊在桌,整个藏剑地形图一目了然,庄内的红叉让人眼前一亮。
“掌门你给我看这幅画的意思是什么?”唐宣一脸的茫然,完全不明就里。
“这里就是你师叔的囚禁之地,婉儿的位置虽然隐秘,不过藏剑山庄毕竟不是铁桶,里面也有蚊蝇飞出的。我把唐婉儿囚禁藏剑的消息广散道上,道上果然有人接招了,出了两千两的高价兜售一幅画,名字叫做藏剑观雪烹茶图。大家都以为是疯子在黑市上用西贝货哄骗新手,我自然明白不是。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而烹茶自然就是一个托词,婉儿常年居于九龙窠茶园之中,自然喻意她了。烹即为杀。在这个时间上出现一个似是而非的画轴,显而易见是为我唐门准备的,所以我当机立断就买下了。”
“这解释也颇为牵强了吧。”唐宣扫视着整幅画,在红叉的周围是一方颓圮的院落,四围绿竹猗猗,一个高冠佩剑的文士正襟危坐,手中握着一只玉碗,碗中茶汤清亮,身后是以寥寥数笔勾勒而出的一方陂塘。巧妙留白间颇有玩味,并不可见怪异之处。
唐无邪笑道:“唐宣诶,饶是你跟随我良久,可这双眼睛练得还是不行呢。我在黑市上看到这幅画时也有一丝隐忧,可当我看到这里时就豁然开朗了。”他拈起手指点了点跋下面的刻章,右边一个古朴的云字,左边两个笔画较少的子安上下合为一字,印痕尚新。
他惊呼道:“果然如此,池塘与碗和藏剑的位置,一切都是这么浑然天成。不明之人根本无力猜度。”
“这么说来师叔她的位置就在这红叉的地方。”唐宣想来这一处枯寂院落与金碧辉煌的山庄格格不入,想来必然很是特殊。”
“此地是山庄主院落外的一处别苑,昔年云子翼就住在这里。在他死后已废弃多年,作为囚禁之处自然合适。”说道此处唐无邪将手按在唐宣的肩头,眸中露出期许神色:“宣儿,如果为师现在将营救婉儿师叔的重任交付给你,你是否愿意孤身犯险?”
唐宣眼神凛然道:“我一定将师叔安全带回。”
唐无邪眸中现出泪光:“唐门在江湖中日渐衰微,今日我还能有如此忠心不二的弟子,真是师门之幸。你这次要负责把将婉儿救出,不用顾忌手段。为师会率众弟子和你同步进入藏剑负责策应。”
整个落云栈静悄悄的,除了唐门中人与叶裳二人外,其他栈内人等皆已毒发身亡,尸体横陈的客栈内说不出的诡魅。回廊之上影子紧贴着墙壁,手中扬起一柄匕首绞断了手指上的银线,唇边泛起得意的笑容。
落云栈外的僻静林中,马低首啃着青草,蹄下身穿杏黄长衫的人僵卧着,月色打量下它原来是一只巧夺天工的傀儡。木与竹紧密地用榫卯咬合在一起,口中还在咯咯而笑。它身上连接的十条银线忽而断了,浑然没了声息。
黑云掩月,砭骨的风吹得屋内的烛火左右摇曳,唐无邪说道:“约莫七日后我们可以到达藏剑山庄境内,七日后的亥时你准时行动。记住只要救出婉儿就好。为师做好了准备,为了这次行动,师父破了师门禁令将百宝箱带了出来。”唐无邪霁颜一笑,他握紧了拳头道,“这次行动之后,藏剑会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武林王者。”
“百宝箱?师门您居然动用了百宝箱?”唐宣根本不敢相信,他目色坚毅道:“师父请放心,我一定会完成。凭借我这十几年来的修为,结果几十个藏剑弟子还是轻而易举的。”
百宝箱乃是历代唐门掌门修为精华之累积,它将几百多年来唐门所收集的毒物和暗器等各种厉害物什并在一处,为唐门禁忌之物。祖训有云,非师门存亡十万火急之时,唐门弟子不可妄动。
唐宣套上夜行衣倒吸了口冷气,师父这次违背祖训带了百宝箱上路,已然起了鱼死网破之心。
唐宣一饮而尽后纵马而去。唐无邪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身影嗟叹道:“也许这是我们师徒俩最后一次雪夜行酒了,原本我唐门只想要偏安一隅不问江湖,可是前尘往事根本不容许我这样活下去啊。”他的眸中泛出无尽的沧桑。
一侧的檐角下露出胡小米的鬼魅身影,他蹑手蹑脚地飞檐走壁,倏然不见了踪影。
“慕容瑾自梯上而下,环首对叶裳说道,裳,唐门动了我们也该走了,他们从官道进入藏剑境内会受到藏剑的迎接,我们正可借机潜入迷踪林内。”
“叶裳,你和慕容姑娘也要走了?”唐无邪说道。
“若不是唐掌门的竹叶青,我们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了。”叶裳面露讥诮之色,冷冷地说道。
“唐门此行凶多吉少,行此下策想来你们也能谅解。”
慕容瑾敛衽一礼道:“大家行走江湖都不容易。不知道唐掌门此刻动身,几时能到藏剑呢?”
“七日后约莫黄昏进入藏剑,想必你们也会给云子安带来意外惊喜的。这样看来我们还真是是殊途同归。”唐无邪的眼睛眨了眨:“但愿我们皆大欢喜。”
慕容瑾翻身上马,面颊笑靥如花:“由此甚好,我们就此告辞了。”
“叶贤侄,虽然没有喝成你和云想衣姑娘的喜酒,不过我看你和慕容姑娘的事情也差不多了。等到烟雨楼大喜之时,可别忘了给我拜张帖子诶”唐无邪长长一揖道:“唐某定当备一份厚礼前往祝贺。”
这些话像锋利的铁钉,一颗颗嵌进了叶裳的内心。云想衣和自己的山盟海誓历历在目。他的手微微颤抖。慕容瑾跃上马鞍从后面抱紧了他。
慕容瑾兴高采烈地回应道:“但愿唐掌门你到时还有命来哈。“两人绝尘而去。
唐无邪凄然道:“云子翼死了,雷千仞也死了,当年的人一个个死在了殁的诅咒里,难道接下来轮到我了吗?”他心中一时百味交错。身后的唐门弟子牵出了马匹与辎重,站在雪地中高举起火把,等待着掌门的号令。
唐无邪接过弟子手中的火把扔进了落云栈中,满屋的藏酒旋即焚烧起来,顿时浓烟滚滚。
唐无邪翻身上马后从腰间小囊中取出烟丝,塞进烟锅里引燃,他侧目望着火舌翻飞的楼宇突然若有所感,口中嘟囔道:“十七年,整整十七年了,这一幕今日又上演了。也许我们都逃不过云子翼当年说过的谶言吧。他勒转马头带着大队人马逶迤而去。
火光掩映下,蓬草被风扬起飘如飞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