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后来,几乎每天都下雪,雪花散落,成了骆青山这个冬天看的最多的景象。自从蒋春花将烧烤摊搬到骆记旅馆的门口,骆青山便多了一个工作——烧烤。

骆青山对这项新的工作上手很快,没过几天,他就能熟练地操作了,经常是他在烧烤炉旁独自工作,蒋春花就坐在旅馆的门内围着火炉,细细地看着儿子认真干活,眼睛里一片幸福的光芒。

宋老太去世的阴霾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慢慢散去,久而久之,很少有人会提起那个经常穿一身旧迷彩衣裳在校园里捡瓶子的老太太,大家几乎都忘记了这件事情。

烧烤炉的火焰发着蓝色的幽幽的光,安静极了,骆青山注视着那些轻微摆动的火苗,看见雪花落下来,在很远的地方就完全融化。他想起飞蛾扑火的样子。这个世界上,也许就有许多这样的人为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努力,尽管徒劳,但还是会给人以力量,成为其对于后世的贡献。

烧烤摊的工作每晚几乎要做到凌晨三点,所以出摊就到了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这天,骆青山刚帮母亲把烧烤架子支好,远远看见陆小草被别人搀扶着向旅馆走来,极其吃力的样子。骆青山跑过去帮忙,看到她脸色惨白,几乎失了血色,比上一次感冒的时候严重多了。赶忙问同来的工友,工友说:“今天早上干活着呢,也没见她有啥不合适的症状,谁知道这干着干着就晕倒了。”

“去看了没?”蒋春花也跑过来帮忙,问道。

“看了,医生说不是大问题,心率有些低,这才晕倒的。让多休息。”

三个人一起将陆小草扶回宿舍,躺在**,取了药,倒了开水,又给盖了两层被子。来时的那个工友得回去上工,托骆青山帮忙照顾陆小草。

骆青山答应了。但是这次他的心里表现出了很多犹豫,自从那晚骆大年和蒋春花对他的一番示意,他现在还有点怕和女**往了,上次林菲菲来拿信,骆青山也是故意避着骆大年,刚才说到照顾陆小草,骆青山先是看了看蒋春花的表情,然后才答应的。

蒋春花倒是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多想,刚才骆青山看她脸色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此刻的她完全体现出了一个母亲的慈悲,正专注的给陆小草掖着被角。

陆小草依旧迷迷糊糊的,但是嘴里还是不停地念叨着:“不好意思,麻烦了。”

“不好意思。”

“麻烦了。”

没有人对她的致谢表示回应,但那些关心她的举动并没有停止。这件事再后来陆小草的回忆里,她说,当时她虽然脑袋里不清楚,但是她能感受到那种温暖,她很感动,没想到远在他乡还能感受到类似于母亲的关爱。还说后来蒋春花她们走后,自己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过,心里特别难受。

当骆青山第二次走进陆小草的房间的时候,也不太拘束了。将饭放在桌子上,扶陆小草起床。陆小草穿着一件半袖的衣服,露出来白截白色的胳膊,骆青山第一次触到了陆小草柔软的皮肤。

陆小草睡下的时候喝了葡萄糖,这会儿面色已经有所好转。骆青山将饭盒拿到陆小草面前,陆小草低着头接过来,感觉似乎羞于单独在一个异性的面前吃东西,一小口一小口,吃的很慢。骆青山并不理解这种事情,有一种不解风情的愚笨。

骆青山见陆小草不太说话,两个人单独在屋子里显得气氛很尴尬,为了打破这样的局面,说:“你家是哪里的啊?”

陆小草回答说:“甘棠镇。”

“哦!”陆小草听到骆青山这样的回答,知道骆青山虽然嘴上答应着,但是还是不清楚,就解释道:“甘甜的甘,海棠的棠。”

“名字还真好听。”骆青山笑着说。

“你是四川人?”

“嗯。”

“那你为啥不说四川话啊?我以前见过一个四川女人,她说四川话特别好听。”

“是嘛?”陆小草反问道。

骆青山使劲点头。

“我不会说。”陆小草小声的说。

骆青山听到这个回答,虽然有些出人意料,但是也没表示出多大惊讶,也不是所有四川人都会说四川话。但是骆青山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啥?”

陆小草迟迟没有回答,骆青山预感到了自己触到了某个界限,没有追问下去。为了缓解气氛,他又问:“你为啥叫小草?”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事情竟然正好是这一句话,骆青山本来是为了缓解气氛而转换了话题的方向,凡是没想到这个问题正好是隐情的所在,一下触发了陆小草心里脆弱的开关。

等陆小草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泪花簌簌的往下掉,骆青山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大姑娘在自己面前梨花带雨的哭的情景,一下把他也吓坏了。一时怔住没有反应,等稍微回过神来急急忙忙连声说对不起,但是并没有作用。

骆青山把陆小草端在手里的饭盒拿过来,从桌子上拿了卫生纸递过去,陆小草也不接,纵任泪水在脸上肆虐。

骆青山恳求道:“你别哭了。”他不见起作用,只好扯了纸把手伸过去替陆小草擦眼泪。然而就是这个动作,忽然让骆青山产生一种深深地怜惜,怦然心动的感觉就像一壶水突然沸腾了一样,久久不能平息,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庞开始发烫,而且越来越烫,有一种发烧的错觉。

冬日里的天光从地下室的采光窗户透进来,一束白光正好打在陆小草的身上,骆青山清楚地看见悬浮在空气里的微小的尘埃和陆小草因为啜泣而不断**的身体。骆青山的脑海里开始生长出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的渴望。

骆青山那时候虽然看似清醒,但他已经失去了一种理性。他忘记了时间,他觉得和陆小草独自相处的这一会儿很漫长,就算是看着陆小草哭,他的心里都会有一种美好的感觉。可是当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思想错乱,又产生了深深地悲哀。

见陆小草的情绪稳定了些,骆青山委屈而惭愧的说道:“也许我刚才说了让你伤心的话,可是,可是你不要再哭了。我不是有意的,你要是不想说我也不问了。”

陆小草摇摇头。

骆青山更纳闷了。

“不是你的原因,我只是心里难受。”陆小草这么一说,骆青山心里顿时开朗了,对陆小草有种温柔的埋怨。

“你有什么心事,就讲出来,不要憋在心里。”骆青山将纸巾递给陆小草,一脸的嗔怒。

“嗯嗯。”陆小草看着骆青山的样子,也破涕为笑,点点头。

骆青山看见陆小草笑了,自己又像个傻孩子一样,用手摸着鼻子。

后来,骆青山和陆小草之间就有了一种默契,似乎两个人彼此都知道各自的一个秘密,两个人偶尔在门口遇见,眼睛里总带着羞怯的笑意。

女人们的眼睛就像一个刀子,许多事情总是被她们最先捅破。自从陆小草的身体好转后,陆小草的工友们很快就发现了她眼睛里流露出的不一样的东西,大家开始互相猜测,而女人们大多对于感情是尤为明显的。

那天临睡前,陆小草轻轻的哼着歌,一副愉快的样子。这时,一旁已经躺在被窝里的苏杭打趣地问道:“小草,今天有啥高兴的事情?”说话的同时又向其他的工友们使眼色,已达成一起捉弄陆小草的共识。

“没什么。”陆小草笑着说道。

“真没什么?”其他工友们也开始接话。

“以前也没见你这样啊?”

“就是,肯定有事。”

“肯定是喜事。”

陆小草没有做任何回应,只是笑着脱着衣服,而其他几个工友缠着她不放,又继续说:“小草,其实不用你说我们都看出来了。”

“你看出什么来了,就知道骗我。”

苏杭的声音很搞怪的说:“小草,你是不是和楼上那小子好上啦。”

“你们胡说什么啊。才没有呢。”陆小草涨红了脸反驳着说。

“还害羞了!”另一个人笑吟吟地说。

“没有。”

“你们看她,脸都红的像个西红柿。”另一个笑哈哈的说道。

一群女人像炸了锅一样哄笑起来。陆小草钻进被窝里把头埋起来,在被窝里声音闷闷的说:“真没有。”随即将房子里的灯熄灭。屋子陷入一片黑暗,而她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依旧像一串风中的铃铛一样。

“小草,你是不是把你那次买的蜂蜜送给他啦?”说话的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女人。“你别不承认,我都看见啦!”

“那是为了感谢他上次照顾我。”陆小草解释道。

“哎呦,感谢他。”酸酸的语气,紧接着又是一串笑声。

“小草,他亲过你没有。”不等陆小草回答,另一个女人又说:“你和他是不是都一起睡过觉啦。”

“你们欺负我。”陆小草带着哭腔说。

“那你快叫他来帮你啊!”又是一串笑声。

从那以后,她们每次上班下班时间看见骆青山,便目光诡异的故意问他:

“你见小草了没啊?”

要是陆小草和她们一起回来,她们也会说:

“青山,快来帮小草拿点东西。”

骆青山当时正在登记室待着看书,突然听见楼下一群女人嘻嘻哈哈的笑着,他也有了莫名地喜感,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

冬天的夜寒冷而漫长,这时已经晚上一点多了,天空的月亮洁白的光没有一丝温柔的感觉,反倒是像一把把利刃。蒋春花收拾了摊子,回去了老院子。骆青山关了旅馆的门,习惯性的往楼上看了看,有光从上面透下来。那是江先生的屋子,他的屋子依旧整晚整晚的亮着灯,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骆青山这才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说过话了,而且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也不知道是自己变忙了还是江先生出门少了,一想到这些,心里又有了许多的落寞。

冬天越来越冷,入冬以来萧瑟的景象其实并没有多少改变,槐树依旧是枯枝,人们身上穿的衣服越来越多,但是这样的时间越来越长,就给人一种越来越萧瑟的错觉。

骆青山和蒋春花都在门口站着晒太阳,没有温度的太阳形如摆设,但是人们还是愿意沐浴在这样的光芒里。

今天是周末,所以骆淑也在,不过她不愿意待在外面,独自躲在屋子里的火炉旁边烤火,手里拿着一本破旧黑猫警长的图画书,看样子已经翻看了很多遍了。

蒋春花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因为长期做烧烤而显得有些油光,而她围着的灰色围裙,早就脏的不像样子了,但是她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似乎做烧烤的人就该是这样的,你的围裙越新,就显得你是个刚开始做的,反倒没有资历。骆青山毕竟年轻气盛,外面穿着一件毛衣,圆领里露出棉衬衣的领子来。他的个头比母亲高出一个头,蒋春花靠着他。两个人站在一起,就是一副很和谐的画面。蒋春花和旁边商店穿着臃肿灰棉衣的女人交谈,期间夹杂着对骆青山的赞美,骆青山听着她们的谈话,满脸笑容。

这时,江先生出来了,揭开厚厚的墨绿色门帘。骆青山很不好意思的说:“你也出来晒太阳啊?”

江先生吐了一口烟,将烟头弹到地上的积雪中,“呲呲”的响了一下,嘴角露出微笑,说“是啊,难得的好天气,而且难得看见你心情这么好。”江先生说完目光里别有深意的看着骆青山,这让骆青山更为羞愧。

“现在能去河边吗?”

“草滩早就让雪埋了,现在不能去,危险。”

“哦。”听起来江先生并不是很想去。

骆淑也出来了,把两只手缩在口袋里,两个小辫子在脑袋后面摆来摆去,脸上有两块高原红。骆淑怕生人,看见江先生站在哥哥旁边,将半个身子躲在门帘后面,迟迟不肯出来。

骆青山笑着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两只手护着骆淑的脸。

“哥哥,你在干什么?”

“和叔叔聊天。”

骆淑仰着头看了看江先生,羞怯的笑着。

“今年上几年级?”

“三年级。”骆淑声音小小的说。

说话间,听见旅馆里面有人声音很高的说:“谁这么没有公德心啊,把水龙头开了,淌了一地的水?”

骆青山转身进了屋子,骆淑也跟进去。骆青山一进来,顺着说话女人指的地方看去,是地下室,整个走廊里都是水。便急忙喊蒋春花,江先生闻声也进来了。

骆青山急忙淌下水去接水的地方关水龙头,但是水龙头关着,并没有漏水。骆青山见此情景,心里一惊,坏了,水管子破了。又急忙去楼梯口的拐角去关总水阀。这时,蒋春花也淌着水下来,试了一下水,正好是从陆小草她们房间流出来的,他喊骆淑取了登记室的钥匙,开了门。

进去之后,里面的情况更让他们傻了眼。因为这是半地下的屋子,水管就**房子里的墙壁上,就在墙壁的连接处,水管裂开了一个很长的口子。因为骆青山已经关了总水阀,水已经不流了,剩下的水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而屋子里,已经一片狼藉。

屋子里的地面比外面还要低,水排不出去,已经没过了骆青山的上脚踝,屋子里但凡放在地上的盒子,箱子都被浸泡了,水里还有各种零碎的东西,包括衣服,毛巾等等。陆小草他们的床被喷出来的水完全淋湿,墙壁上挂的衣服湿嗒嗒的往下滴着水。

江先生见此情景,也跑下来帮忙,蒋春花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三个大水桶,三个人每人一个大勺子,把屋子里的水往大桶里装,几个人忙活了好一阵子,才把屋子里的水清理掉,看着狼狈不堪的屋子,几个人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陆小草她们都不在,屋子里面的东西也不好动。犹豫了一下,只好让骆淑去百味庄叫陆小草她们。

不一会儿,陆小草她们都回来了,一脸焦急的模样,当她们看见屋子里的情景的时候更傻眼了。各各都开始埋怨,有的甚至责骂起来,陆小草没有说话,看了一眼骆青山,低头顾自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蒋春花帮着她们收拾东西,对于她们的埋怨也没有回答,但是也感受到了女工们的坏脸色。江先生在这件事情上完全就是一个局外人,也不好说什么话,一个人站在旁边抽烟。

这时候骆大年也赶来了,看这景象,一只手拍了一下那条好着的腿,先把这水管的十八代祖宗咒骂了一遍,又将装水管的工人骂了一遍。陆小草她们是很讨厌骆大年的,也没有管他,依旧收拾着东西。

苏杭是个急性子的姑娘,听得不耐烦了,就问:“骆老板,这里肯定是不能住了,你先说说我们怎么办吧?总不能让我们今晚在这儿睡吧?”

骆大年听出了意思,停止了诅咒,装模作样的思考起来。

骆青山说:“三楼的房子经常空着,先搬上去吧。”

苏杭赶忙说;“好,那就先这样吧,我们马上搬。”说罢便招呼其他女工搬东西。

骆大年用眼睛余光瞥了一眼骆青山,脸色沉重,不过随即就变了笑脸,说:“只好这样了,那你们搬吧。”然后就很不高兴的走了。

就这样,陆小草搬到了三楼,原来的六人间马上换成了两人间,而且环境也好很多,女人们很是满意,对骆青山显得格外热情。陆小草住的屋子正好处于江先生小阁楼的正下方。

这样,似乎为他提供了某种便利,他也欣喜万分,很卖力的帮着陆小草她们搬东西。

这算是骆记旅馆在过年前发生的最后一件大事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一年就要过去了,江先生在小阁楼写东西,忽而听到外面有人喊他,推门出去一看,是林菲菲,她已经走上楼梯了。

“我能上来吗?”林菲菲问。

“可以。”

江先生想到确实已经很久没见过林菲菲了,最后一次见她都是很早之前了。

林菲菲走进小阁楼,看见到处都放着书,翻开的没翻开的,横七竖八,桌子上放着厚厚一摞写过的稿纸,还有一个小铁皮盒子烟灰缸,里面装满了发黄的烟蒂。实话说,林菲菲看着眼前的情景,也不知往哪里落脚,更别说坐了。

“有些乱,别介意。”江先生不紧不慢的说。

“没事。”

“喝水吗?”

“不用了。”林菲菲说:“我这次来只有一件事情。”

“嗯?”

“我们的节目排练好了,后天晚上演出,我希望你能来,你可是我们的编剧啊。”林菲菲很热情地说。

江先生哈哈笑着,也没有推辞,很愉快的答应了。

“那我也就不打扰你啦,我还要去找同学商量事情,后天晚上,我们学校文艺演出厅见。”林菲菲说完话之后又从包包里拿出了一封信,补充道:“我还有一些关于文学和写作的问题想要问你,但是我怕自己说不清楚,就写下来了。”

江先生把信接过来,点点头。

“后天看节目的时候来得及给我吗?”

“我尽量吧。”

“谢谢。”

话毕林菲菲就走了,江先生站在阁楼门口听见林菲菲和骆青山道别的声音。林菲菲走后江先生回屋看看窗外的景色,把桌子上的稿子移开,坐下来把信拆开,清秀的的文字就映入眼帘。

“江先生,好久不见,很高兴能收到你的回信。

上次读到你关于“以梦为马”这个词语的解读,感觉你有很多的体会。但是我又有一个问题,你说的是那些美好的梦,那么那些噩梦呢?它又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通往极坏的通道,你做过噩梦吗?

我最喜欢的作家是张爱玲,我读了她的很多作品,包括《半生缘》《小团圆》《红玫瑰与白玫瑰》《海上花开》《海上花落》等等,我觉得她的文字特别优美,而且她写的故事总是有一种格外的魔力吸引着我去读。不知道你对她的作品是怎么看的?

其实,我也很想成为一个作家,平时读书之外也写一些小文章,我妈妈是编辑,所以也会给我发表,但是我总觉得有种走后门的感觉,对自己的作品没有自信,想让你帮我看看,指导一下。

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作品。”

信的后面是画了一个笑脸。

江先生又将信读了一遍,开始回信。

“噩梦,我想是不在‘以梦为马’的范畴里的,海子说:‘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这里的梦应该指向一个美好的,有光亮的地方,噩梦当然是有的,文学中噩梦的产生,也许会意味着一场文学革命的到来。它不是一条通往地狱的通道,而应该是通往光明的道路上的礁石。

噩梦我也有过,当然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我也就不细说给你了,但是我要告诉你,经历过那些之后,我的心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也许这是我们每个人必须要经历的吧。

说起张爱玲,我倒是读过她的小说,不多,你说的那些部分我也读过,我想一般的女孩子应该都是比较喜欢她的,就像你说的一样,她的文字很美,我也喜欢。

我总觉得,一个喜欢文字的人,他的心里必定是温暖的,所以,喜欢就去追求吧,以梦为马,不要惧怕噩梦。”

江先生认真的把信装起来,有拿过自己的书稿,继续写起来。

元旦那天,从中午开始,骆记旅馆成了一个热闹的地方,所有的房间都被预定了出去,尽管房价提高到了平时的两倍。骆大年叹气那几间地下室的整修让他在今天错失了赚钱的机会,损失了许多钱,而蒋春花的烧烤摊也格外繁忙,于是骆青山两边跑,几乎忙不过来了。

江先生本来想要和骆青山一起去,但是见此情景,只好默默的走了。

天黑的很早,江先生不知道文艺演出厅在那里,于是在校园里先游走了一会,看能不能遇见演出的人员便可以跟随去演出的地方,最后确定自己找不到地方,只好向路人打听。

文艺演出厅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看建筑样式应该是很早之前的建筑,已经有些偏离校园主建筑的区域。

江先生拐了好几个路口,远远地就听见前面传来的音乐声响。演出厅的大门是木制的,很古朴,在大门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小的牌子,上面写着“文艺演出厅”。江先生推门进去,正赶上主持人宣布晚会开始。

大厅也不大,大概能容纳三百多人的样子,来的人很多,为数不多零零散散的几个空位。大厅里面一片喜庆,红色主调,墙壁上挂了很多红黄蓝绿的彩带和气球,两位主持人穿着华丽的礼服。江先生在后排找了个座位坐下,四处搜寻了一下,没有看见林菲菲的身影。

起初的节目很没意思,无非就是跳舞,唱歌,朗诵,晚会是学生们自发组织的,节目质量不是很好,要不是演出厅有这么多人,倒是更像一个班级晚会。这样的晚会他早前也经历过,学生们来这里并不是为了看晚会,好多人将演出的机会视作约会的机会,并没有太多心思看节目,而是坐在座位上交头接耳的聊天,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应景的鼓几次掌。

就在江先生极其无聊的时候,有人从他的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林菲菲,穿着演出服,她在小品里扮演一个安静的姑娘。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会呢!”江先生站起来说。

“青山没和你一起来吗?”林菲菲问。

“没有,今天他很忙。你们的节目在什么时候呢?”

“快了。”

江先生点点头表示期待。

“我先去准备节目,完了过来找你,你别乱走。”林菲菲此时说话的表情完全就像是在对一个熟识的老朋友说话的样子。

江先生继续点点头。

林菲菲她们的节目作为语言类节目,被安排在后半场。等到她们上场的时候,大厅里的人数明显已经比之前少了很多。

林菲菲她们的节目讲了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在校园里邂逅而牵手成功的故事,虽然剧本是经过江先生修改过的,但是终归是一个比较老套的故事。这样的节目,无非就看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长的好不好看,其他的都是次要的,观众不会在意。尽管这样,江先生还是饶有兴趣的认真看了小品。

林菲菲饰演的女主人公和帅气的男主人公在节目最后羞涩的牵手的时刻成了台下观众们最兴奋的时候,掌声像波浪一样,连绵不断。

节目过后,果然林菲菲很快就来找江先生,那时的她已经换了演出服,穿了一件红色的棉袄,脸上的妆容没卸,精致的五官在脂粉的修饰和灯光的照耀下更加好看。

“我们出去吧。”林菲菲对江先生说。

夜色如水,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江先生觉得这四个字是对夜晚最美好的比喻。一出门,里面喧闹的声音似乎马上被隔绝了,立即陷入一片安静的空间,外面的气温很低,两个人都缩紧了身体,在路旁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人呼出的气体是一团白色的雾。

“刚才的节目是不是很无聊啊?”林菲菲问江先生。

“挺好的。”江先生很客气地回答。

“你就别骗我了,我知道很无聊。其实每年都是这样,都是大家自发的组织起来,节目本来就少,所以有一个就凑一个,质量一般,现在我都后悔叫你来了,来看我们出丑。”林菲菲极不好意思的表情,看起来又带着些委屈的样子。

江先生笑出了声,说:“还行,没有你说的那么糟糕。”

两个人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节目开场前我找了你好几次,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林菲菲转过身来,侧着身子边走边说,像个俏皮的孩子。

“不好意思,我来的比较迟。”江先生解释道:“不过你也很厉害啊,那么多人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觉得挺容易的啊,看你的背影就知道啦。”林菲菲很得意的说。

“哦?”

江先生边走边看着周围的事物,零零星星亮灯的建筑,还有黑色轮廓的松树围成一道矮矮的墙壁,距离不等的路灯在路上投射出大大小小的暖色光斑,如同一片黑色的画板上洒落的橙黄色颜料。

“对了,你上次送来的信我给你带着呢。”江先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信,给林菲菲。林菲菲接过来,并没有立即打开,而是装进了随身带的小包,如同收到一件礼物,要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偷偷打开来看。

两个并不怎么熟识的人走在一起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江先生习惯性的掏出烟,点燃一支,抽了几口之后才意识到应该事前问一下林菲菲介不介意,注意到失礼之后的他结结巴巴的说:“这个,”他用目光示意他手中的烟,“你......不会?”

“没事,我不介意,你抽吧,我爸爸也抽烟。”林菲菲马上明白了江先生的意思。

“你爸爸是个教授?”

“嗯。”

“真好。”

“我觉得一点也不好,那么死板。”

“你为什么喜欢文学?”

“说不清,就是喜欢。”林菲菲调皮的说到。

“那你大学毕业了准备干嘛?”

“不知道。我也想成为一个作家。”

“作家有什么好?”

“不知道。”

两个人的身影在路灯下面映出长长的影子。

“我想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些精神财富。”林菲菲笑哈哈的,半开玩笑的说到。

“哈哈哈哈......”江先生爽朗的笑声一下在校园里传开。

“你饿吗?”江先生问道。

“嗯...好像有点。”林菲菲腼腆的说。

“那我请你吃烧烤?”

林菲菲点头表示同意。两个人走在一起的背影像一对父女,父亲走在前面,女儿跟在后面,安安静静,两个人的背影在夜色中渐渐隐去,又渐渐的显现,像一幅油画。

学校门口别样的繁华,各种店铺灯火明亮,节日的喜庆不言而喻,大大小小的各类摊贩不停地迎来送往,他们在一个烧烤摊那里要了一点东西,坐着吃完。江先生看看时间,十点多,林菲菲也说应该回去了,刚要准备走的时候,林菲菲突然朝着不远处喊一个人的名字。

“亚敏,亚敏。”

不远处的那个女孩戴着的帽子几乎遮住了眼睛,看见林菲菲开心的走了过来。此时江先生正在结账,并没有注意,当他转身回来看见站在林菲菲跟前的女孩的时候,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

那个女孩的表情也忽然僵住,急忙把口罩戴上,江先生微微点头示意过后,也把脸转向林菲菲的方向。

林菲菲也注意到了这些,不过她还以为两个人因为陌生而产生的异样氛围呢,说:“这是我的同学,徐亚敏。”

“嗯。”江先生再次点头示意。

徐亚敏的脸几乎被完全包裹,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从哪儿走?我送送你。”江先生问林菲菲。

“不用了,我和亚敏一块回去,挺近的。”林菲菲看了一下徐亚敏,说:“谢谢你今天能来看我们的节目。”

“那行,我...就先走了?”

“嗯嗯,改天我能再去找你吗?”

“可以。”

“那...改天见。”

“改天见。”江先生说完转身,在他的脑海中,许多已经遗忘的画面又重新显现。

林菲菲不知道,这个叫做徐亚敏的女孩,在不久之前的一个晚上,曾和江先生一起躺在一张狭小的**翻云覆雨。

元旦过后,很快就开始放寒假,学校里的学生陆陆续续拖着大包的行李回了家,整个学校以及附近的小吃街突然就变得萧条起来,平时街上也没什么人了,骆记旅馆到了一年中最清冷的时候。

蒋春花的烧烤摊也不忙,一天的时间里它更多的时候是在火炉边坐着休息,看骆青山和骆淑两个人做各种的事情或者一起玩耍,她似乎就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天气冷了,骆大年的腿受了寒经常会剧痛,他也不怎么出去了,待在登记室的里屋整天的看电视,自得其乐,两个夫妻间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聊的来的话题,不知道的人也不会把他们当作夫妻。

骆淑是个安静听话的小姑娘,自从放假以后,常常会在登记室的火炉边做作业,而骆青山则就在旁边辅导,一家人在一种不和谐的气氛中又体现出一种和谐来,这大概就是岁月打磨的结果吧。

骆记旅馆的住户少了很多,很多人都是在外打工的,如今年关将至,大都回家准备过年去了。陆小草她们不能回去,腊月里才是百味庄繁忙的时候。还有江先生,骆青山原来以为江先生会回家的,但是在后来的一次交谈中,江先生说:“家?哪里有家?父母都去世了,就算有家,回去了也觉得没意思。”

“你没有其他的家人了吗?”

“有,”江先生抽烟的样子并没有小说主人公那样的潇洒,他的动作也不利索,就像一个刚开始学抽烟的人。“我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他们都成家了。”

“那你为什么不成家?”

“嘿嘿。再看吧。”

江先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晚上,陆小草她们回来了,说她们店里的经理安排了过年期间的工作安排,近期会继续招收短期工,过年期间饭店要全天候营业,实行轮班制,陆小草她们排了一下班,也就是说她们在过年的一个星期里有三个晚上的休息时间,而大年三十正好是属于她们的休息时间。苏杭是个活泼机灵的姑娘,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当即倡议大家一起买点东西,大年三十一起拼桌过三十,这个建议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同意。

末了,苏杭对着陆小草古灵精怪的特别强调:“还可以邀请其他的人,不过都得出份子钱啊!”

陆小草知道她什么意思,说:“我又没熟人,你们要邀请就邀请吧!”

其他人也开始打趣陆小草,对骆青山说:“青山,年三十和我们一起来过,好不好。”

骆青山欢快的答应了。帮她们拎了热水上楼去,碰巧江先生出门来,看见她们个个笑嘻嘻的,问骆青山:“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她们说年三十大家一起出钱拼桌过年,你也来吧。”骆青山顺带邀请江先生。

“这,合适吗?”

“有啥不合适的,”另一个女工满脸欢笑的说:“你还怕我们几个女的把你欺负了不成。”引得其他女工们都嬉笑起来。江先生连忙说道:“好的,好的。”

“这么晚了,你出去吗?”骆青山问江先生。

“买包烟。”

夜里骆青山翻看着江先生给他的书——《挪威的森林》,作者是一个日本作家,叫村上春树。这是他看第二遍了,小说写了一个叫渡边的男人有一次在飞机上听见他昔日恋人直子最喜欢的歌曲,便由此回忆他十八岁以后的日子里,和他纠缠在一起的爱情悲剧,故事很吸引人。骆青山在读的时候常常出现这样一种感觉,他觉得十八岁的渡边身上发生过的许多事情,也许就是自己马上要经历的事情。

尽管现在是冬天,但是骆青山体内青春的种子已经开始萌动,发芽也许就在下一个清晨吧。

日子过得很快,大年三十那天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早晨开始落雪,到了傍晚已经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白雪皑皑,毛泽东的那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成了最好的形容。那天天还没黑呢,旅馆里的一行人便早早忙活起来,骆青山在旅馆门口挂了两个大红灯笼,在门口贴了对联和福字,陆小草她们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水果蔬菜零食,还买了一些肉,蒋春花在火炉上支起锅,煮了肉,肉的香气蔓延到四处都是,路过的熟人闻见了都忍不住要开玩笑说:“老骆,小心肉煮得太烂没嚼头啊!”伴随着一串朗朗的笑声。

骆大年在屋子里面提高了嗓门说一句:“过年啦!”然后又继续闻着香味烤火。

女人们忙着做菜,骆青山和江先生忙着布置场地,屋子里空间太小,大家商量过后,决定摆在地下室的屋子里,自从破了的水管修好之后就再没用过,不过那里地方大,骆青山烧了炉子暖屋子,和江先生把两个大桌子从楼上搬下去,拼在一起,又在屋子里贴了福字和彩带,不一会儿,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便展现在眼前。

时间刚过七点,天色已经很暗了。骆大年招呼骆青山在门口放了两串两千响的鞭炮,浓烟顿时把整条路都淹没了,火药味强呛得路人喘不过气来,但是大家高兴。

骆记旅馆的大门早早就关上了。

大家忙活了半天,做了许多美味的饭菜,现在都端上了桌子,围坐在一起。她们故意将陆小草和骆青山挤在一起,江先生坐在骆青山的对面,在一群女工的中间,这让他多少有些不大自然。

骆大年开口说话了,所有人都看着骆大年的表情仔细听着。

“咱们这儿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你们年轻人都喜欢玩,我们这些老人都跟不上你们的步子了,不过这样也好,喜庆。我这人没念过书,不会说话,但是今天我也说几句新词,那就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工作顺利。我也敬大家一杯。”大家一起碰杯,杯子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如同一串铃铛。

话音刚落便引来了众人的一片鼓掌喝彩,骆淑鼓掌鼓得最起劲,蒋春花说:“你啥时候学的能说出这样的话了。”

骆大年高兴的简直合不拢嘴,说:“时代在进步嘛!”

于是又引来了大家的喝彩。

苏杭接着说道:“我们也祝骆老板来年生意更加红火,事事如意。”于是大家再次碰杯,期间又夹杂了许多吉利的话。

江先生有好几年没有在这样的氛围里过年了,感觉该说的话都被别人说了,便没有作声,只是随着大家附和着。

蒋春花是个好脾气的人,看话说得差不多了,就催促大家尽快动筷子,然后一顿丰盛的晚宴就开始了。骆大年吃了一会儿,玩的开心了也有了几分饱,便和蒋春花去了楼上,让他们年轻人一起继续玩会儿。

女工们见骆大年走了,开始互相设法罚酒,说一些无边无际的话,先是讲一些不荤不俗的笑话,后来几个女工集体开起了江先生的玩笑,跟他打听许多问题,还故意捉弄江先生。虽然江先生比他们都要大,但是似乎单身的人无论多大都可以算入年轻人的行列,大家也没有什么忌讳,还将他和另一个单身女工扯在一起开玩笑。

这一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骆青山和陆小草的身上,捉弄的矛头一下完全转向了她们。

“小草,你们两个偷偷说什么呢?”一个女工对着陆小草挤眉弄眼的说。

“肯定是情话呗。”另一个又说道。

“没有。”陆小草涨红了脸。

“你们就会开玩笑。”骆青山说。

“青山,你说我们小草是不是个好姑娘?”一个女工问道。

骆青山闭口不言,他知道她们的圈套。

“是不是啊!”另一个女工追问。

骆青山只好点点头,此时陆小草已经把头埋在怀里了。

“那你喜欢她吗?”

女人们都等着看骆青山怎么回答,见骆青山迟迟没有说话,便一哄而上,把骆青山和陆小草紧紧围在一起,两个人的肩膀挤在一起。

“我看啊,你也别说了,就认我们小草当媳妇吧。”大家都开心地笑了,骆青山把目光投向江先生,可是江先生也很无可奈何。

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开着玩笑,陆小草和骆青山两个人不停的辩解,但是还是无济于事,最后骆青山索性就随她们说了去,只有陆小草还在做无用的挣扎,一丝也不肯放松。

就这样大家说说笑笑了很长世间,大概是玩的尽兴了,便停止了对他们的捉弄,开始收拾东西休息。骆青山看了看陆小草,陆小草红着脸只顾干活,并没有看他。

江先生走动骆青山跟前,坐下,笑着说:“你也该考虑一下了。”说完冲着骆青山笑了一下。

骆青山也无奈地笑了笑。

一年就这样结束了,一年也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