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周敬梓
我是谁?只是哪里?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这是哪里?
他看着眼前茫茫的星空,有跳跃的血红色光芒从他的背后隐约透出,照亮着并不遥远的黑色天幕,他的头很晕,脑仁有点疼。
啊!救命啊,救命啊!
身后传来凄厉的叫声划破了这一片透着血红的夜空,嘈杂额度呼救声和脚步声混着极不正常的呼呼风声一齐挤进他迷迷糊糊的大脑。他的身体极其慌乱地转过去,用尽全力向前奔去,他的意识迷迷糊糊恍若未醒,但却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的口中大喊:
爹!娘!小妹!来人!来人啊!
呜呜,哥哥!哥哥救我……
小妹!小妹别怕,哥就来!就来!
他看见自己一把提起自己身前碍事的衣裾,不顾火场危险,直直地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奔去。
小妹!小妹不怕,哥在这里!
他朦胧的意识感觉到,自己正抱住嘤嘤哭泣着一直在喊着哥哥的小妹,小女孩温软的身子一抖一抖的,激起了他心中久违的温情和怜惜,他抱得更紧了。
小妹,不怕,哥在,来,咱们走,去找爹娘!
他看见自己缓缓地将自家小妹颤抖地身子缓缓转过来,双手捧住小妹因为啜泣而一抽一抽的脸蛋,轻柔而怜惜地抬起,温柔地看去……
啊?!你……你你你……匡……匡英?!
他看见自己直直地看向那个明明有着自家小妹的身体却长着匡英的脸,正狞笑着看着他的怪物,本来温柔地抬起小妹脸的双手像触电一般弹了起来,身体不住地往后退,却一个不小心踩到了火场中被烧断掉在地上的梁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坐在了地上,他看见自己双手颤抖,双眼发冷,尽管身处火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不停地冒冷汗……匡英……年轻有为的户部尚书之子,圣上最宠爱的小公主林鸿公主的丈夫……
周敬梓?啊?哈哈哈!我哪里得罪了你?哪里得罪了你!你竟然要这样对我、对我的妻子、对我公主府上上下下百余号人!
不……不不……这火不是我放的,不是我放的,我怎么会烧我的家?怎么会烧我的家!
他看见有着有着自己小妹身子的怪物渐渐长大,慢慢的竟然变成了匡英的样子,周围的房子构造也渐渐地变成了公主府的样子,同时在火海中烧着的,还有匡英的身体,他满脸恨意,一步一顿地朝倒在地上怯怯看着他的自己走来。
不,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啊!不要过来!
周敬梓,周敬梓……刘子升烧你全家……我公主府哪里得罪了你!拿命来……拿命来!
匡英走着走着,凶狠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黯然,燃烧着的发丝在他的脸边飞舞着,他突然流下泪来,喃喃:
鸿儿……鸿儿……我给你报仇、我给你报仇啊!啊啊!
他见匡英正说着,突然就在痛苦的呢喃中大吼出声,发丝上熊熊燃烧着的火终于烧上了匡英的脸,只见他张开血盆大口朝自己呼地冲了过来:
周敬梓,你知道火烧得鸿儿有多疼吗?她也在哭,她也在哭啊!
不要!求求你,不要、不要过来!
他忽然觉得周身真的就像被火燎上了一样,热得受不了,难道、难道自己真的要被烧死了?
不要!不要!救命……
“不要!不要!救命……救命!”周敬梓猛地从书桌上弹起,晌午的烈阳正从他自己清晨就打开了的窗户中照了进来,盛夏的知了还在不住地叫着,他直直地站在书桌前,惊魂难定。渐渐地,他想起来,今天一早起来他就来到书房准备看一会《公羊传》再去上朝,结果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连朝服也没有穿……
“老……老爷?”妻子的声音柔柔地响在门外,听起来很是清凉舒适,”老爷您上朝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发生了什么?”妻子的衣袖悉悉率率,好像正准备推门而进,可又不敢不得到周敬梓的许可就贸然而进,在门外有些着急,”方才妾打房前经过,就听见老爷在门内大喊,可是今日朝中有何不快之事?”
“无碍,你且去吧,我自由分寸,莫担心。”周敬梓心里缓缓地升起暖意,暗哑的嗓音也渐渐柔和了下来。
“妾去也,老爷您定要放宽心,莫难为自己!”妻子的声音里透着百万分不愿意,可终究是一个守礼的大家闺秀,倒是没有继续纠缠,周敬梓又听见一阵悉悉率率的衣袖摩擦声,想是妻子正在行礼告退,”老爷且自安好。”说着,周敬梓便听见妻子柔和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呼--”周敬梓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妻子知道自己没去上朝,那么害怕自己会一个忍不住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自己温柔体贴的妻子,他明知道妻子除了低眉敛目地静静流泪、理解他之外,不会有任何看不起或者仇视他的举动,可是,他就是不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西湖烟雨,妻子是他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倘说哪一朝他必要为国捐躯,最放不下的,便是她了吧,她那么柔弱,那么纤细,怎么能经的起没有了他的那些风雨呢?他一直想做的,就只是好好地保护她,保护她们的家,可是如今他都干了什么啊?
他生生地,毁了别人的家啊!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自己温柔善良的妻子,去面对这世间明明白白的百姓!他有何颜面苟存于世间!他的眼,早就被四十多年前的仇恨蒙蔽住了,他,怎么还配用这颗造就不再纯善的心去治理这朗朗乾坤!
只是,可怜了卿卿……
周敬梓颓然坐下,脑海中净是这么多年来他为了复仇不择手段残害的生灵,他们一个个全都狞笑着向他张牙舞爪地在他的身边盘旋……
刘子升睁着幽蓝的眼睛,流着血泪,周敬梓,我的孩儿,我的孩儿,你还我孩儿!
匡英忍受着身上炽热的灼烧,周敬梓,你知道,你知道我的鸿儿,我的鸿儿她,有多疼吗?!
弦华我们还会有以后吗?
有的,霖儿,我们一定会有的!
可是……
是他,生生地拆散了那对一生苦命的鸳鸯啊……
欧阳弦华在乱箭之下声嘶力竭地大喊,霖儿!霖儿,我的霖儿啊!
周敬梓茫然地看向虚空,双眼缓缓地流下泪来,是啊,他从来都不知道,他们,有多疼……他们又凭什么去背负他的恨意啊……老师……老师……我们,错了啊!
“敬梓……敬梓你要记住,永远记住,是刘子升……是刘子升杀了你全家!你要报仇……要报仇啊!”周敬梓的眼前又浮现出恩师李孝杰去世时苦口婆心的劝解,”中原武林、晋王余孽都是大伙,都是你的仇人,你的仇人!”恩师双眼睁的如同牛铃般大,突然从榻上弹起,”你一定……一定要……报……报仇!”说着,恩师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挺挺地向后仰倒在了塌上,眼睛里充满血丝。
是多深的怨恨,让这么多年来一直旷达的恩师,死不瞑目!
杀光刘家,杀光欧阳家,他都做到了,他日日夜夜处心积虑,终于借庄贤帝之手围剿这群”逆贼”,可是,可是,老师,为何我会,如此地、如此地难过了……
周敬梓做起身来,不管泪水如何肆意地流淌,他提起笔,在信纸上缓缓写来:
“圣君如父:
且听罪臣认罪伏法之言,昔武林欧刘两家争端、武林之大乱、假传三十万南征军全军覆没之军情、盟主刘子升之死、公主府大火,皆系我与恩师为复丧家之仇而为之,以登基之诺挟于圣上,借圣上年幼之时行我二人龌蹉之图谋,实我二人之欺君之罪也,千代万代,难以赎之……”
“敬梓,带我去后,你可如此行事……”恩师李孝杰去世之前将自己的身后图谋一一告知于了周敬梓。
“这么些年我早已探得,如今江湖上闻名天下之刺客联盟风雨潇湘乃是晋王余孽欧阳弦华所办,且我已禀明圣上,现下你只需以此刺客联盟为契机,在此激起圣上对于武林之狠意,我二人之大仇,必定得报!”
“老师,我还是不明白,如何让圣上怒目而视风雨潇湘呢?听说这个组织向来不接朝中刺杀呀?而刺杀,我要让他们去杀谁?谁都没有错啊……难道……圣上?不行不行,那可是谋逆的大罪啊!”
“谁让你刺杀圣上了?我要你激怒圣上!”
“可是他们不接朝中刺杀呀,老师,算了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欧刘两家的后人一直本本分分啊……”
“你!哎……当年我李家不是本本分分做人?当年你们周家不是本本分分做人?可是这群畜生是怎么干的?难道你都忘了吗?!真后悔当年把你救出来!”
“老师!老师您莫气、莫气……学生,学生知道了……”
便是因为那日,他才那样狠心。老师啊,你这不是,把学生往火上推吗?您让学生的良心,怎生安啊……
“……往圣上谅罪臣一己之私心,罪臣甘愿伏法自刑,但求圣上饶我家眷,此事其等并不知晓,望圣上开恩,饶其众人之命,皇恩浩**,罪臣无以为报,维以自刑,来时愿为牛马效于我皇。
罪臣周敬梓三拜叩上。
丙丑年六月初八午时一刻”
周敬梓写罢,往向窗外阳光正好的午后,温柔而又轻松地笑了,那一刻,世界待他,是那般宽容……
老师,此处学生不懂,道可道,非常道,是何意也?
此乃道家之学最为精深之处,也难怪你不懂,敬梓可还记得《中庸》首章中孔夫子之后人子思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也?
记得记得,学生记得也!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原来,讲的是这个啊!
对也对也,敬梓之性灵如此,为师甚是欣慰!
老师过奖!学生是否可解之为,道乃命,身在其中,却不得见也,身负其用,却不可自控也!
可矣可矣,孺子甚是慧也,今天下冥冥中只有定数,你我生来,便有其命,不可脱、不可脱啊!
爱恨情仇,生生死死,道之道,命中命,放不下的,终将放下。
老师,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