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姚婶
“岁月改变着一切,并为某种改变增加更有说服力的征兆。它无意夸大某种特征,也负担整容义务,却把它放大到令人惊讶的程度。”
唐立和陈霖再次来到“顺子私房菜馆”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姚婶还如往常一样,在柜台前看见他们的车子后,立即亲自出门迎接。
可是这一次,闻着扑鼻而来的菜香味,感受着姚婶如妈妈般温暖笑容与拥抱的他们,周身散发的却是不近人情的冰冷。
“怎么了,你们这是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了?”姚婶同样感受到了这种不同寻常的冷漠。
陈霖点点头,看着姚婶,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姚婶被看着很是难受,手在空中随意挥了两下,“哎呀不管你们这两个兔崽子了,爱吃不吃!”径自回到了柜台前面。
唐立站在菜馆门口,从口袋里抽出根烟,静静的看着它点燃,吸了一口。
“也给我来一口吧。”陈霖苦笑。
唐立把烟递给他,只听陈霖咳了几声,低声骂了句:“这烟真是呛得要死,不是人吸的。”
“吸烟的都是坠入凡间的神。”
“真的假的?”陈霖赶紧又吸了一口。
唐立扯了扯嘴角,“快速燃烧自己,早回天堂。”
走进菜馆,唐立站在柜台前,看着姚婶,静默了很久,吐出两个字:“姚兰。”
啪,姚婶手中的水杯掉落在地上,碎了一地。她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弱无力的依靠在后面的墙面上,慢慢地往下滑落。
“怎么了?”坐在大厅吃饭的两桌客人,纷纷站起来。
唐立转身面对大厅叫道:“不好意思各位,姚婶突然身体不适,需要休息,今晚的饭钱我们包了,欢迎下次再来。”说完眼神示意陈霖赶人离开。
后场顺子听到动静,慌忙跑出来,“妈,你怎么了?唐哥,我妈怎么了?”
陈霖挡住顺子,拉他到旁边,“姚婶没事,你赶紧找人收拾下这里,所有人都赶走,我们有正事要做。”
顺子先是不明白,但看到唐立一脸严肃的样子,也猜到了几分事情的重要性,便提前收工,关了菜馆。
四个人坐在菜馆大厅不同的地方,各自沉默。
“唐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顺子拍了桌子站起身,望向姚婶,“妈,你真的没事?要不咱们去医院吧。”
一张被揉出数道褶皱的照片被唐立轻置在桌上,饭厅的灯打在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出:在一片满是桃花的树海里,站着一位白衣长裙的女孩年约十五岁,唇红齿白。一手想要摘下一朵粉红色的桃花,却又不舍的低头闻着它的芬芳,脸上那一抹如月牙般的笑容,将手上的桃花美艳都比了下去。
而在她的另一边,一个年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冲天辫,穿着一件翠绿色的小短裙,婴儿肥的脸上已出现较精致的五官,正仰头崇拜地看着那个笑容温柔的女孩,当时阳光正好,小姑娘藕节般的手臂轻轻地置于额前,半眯的眼睛,好像一只慵懒的小猫。
“姚婶这是你吗?”陈霖似乎是在提问,却也像在提醒自己,照片里的人虽然与姚婶如今的形象完全不同,包括年龄、体型、容貌,但一个人的五官气质就算通过岁月的洗礼,也依然存在。
“呵呵,老啦。”
唐立点了支烟,“我们应该叫你姚姐,姚兰,你占了我们很长时间的便宜啊。”唐立的语气很是轻松,“是岁月和你开了个玩笑,还是你和我们开了个玩笑。”
“是老天爷和我们开了个玩笑。”姚兰抬起头,先前被泄了气的身体,已恢复正常,她起身走出柜台,倒了四杯水,分给了大家,然后坐在了唐立的对面,眼神看向窗外,缓缓道来:
“十七年前,我和妹妹姚菊随家人来到江岛村投奔一个远房的亲戚。这张照片是我们刚上岛的时候拍的,那天上岛的时候正好遇到了一个照相师傅,他正在为全村的人拍大合照,说是那年桃子收成好,获得了县里的表扬,评了个劳动光荣村。
当天下午,我的爸妈却带着妹妹离开,只把我留了下来。临走前我的妈妈对我说,只要做好女人的本分,这辈子我就可以享福了。
当天晚上,我所谓的亲戚给我做了一份香到骨子里的饭菜,我问她是如何做出来的,她说这是村里的秘密,只传村里自家人,不过明天开始她就会教我了。
夜里感觉有人拉扯我的衣服,那个早上还对我憨笑,让我管他叫叔的男人,像野兽一样扑在了我的身上。我奋力反抗,向他砸光了屋里所有的东西,可是门窗依然紧闭,任凭我叫破了喉咙也没有人来救我。
可是噩梦并没有结束,当那个禽兽离开以后,又有人进了房间,早上见了我就一直傻笑的那个禽兽的儿子,我叫他哥。如他爸爸一样,对我做了同样的恶行。
第二天早上,亲戚开门,问的第一句是,你嫁老的,还是小的?呵呵,其实嫁谁都一样,他们都是畜生。”姚兰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并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感情,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或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
顺子有些心疼得叫了声“妈”!“眼泪哗哗地流,可是多余的话他也无从开口,那个被叫禽兽的人也是他的亲人。
一根烟已经燃尽,唐立将它捏灭,在脚下踩了踩,“那么,秦华就是你的丈夫?”
姚兰点头。
“兰姐,其实今天我们来并不是要揭开你的伤疤。是因为人命关天,朱慧萍死前与秦华有染,所以我们想多了解他们之间的事情,也许能帮助我们破获最近的一起凶杀案。”
“即便在那时温饱不足的动**中,秦华对于女人的渴求,就像吸血鬼对血液一样不能自拔,并且虎视耽耽。朱慧萍就是其中一个被圈进去的可怜女人。”姚兰摇摇头,再次陷入了回忆。
“秦华是有些间歇性精神病的,遗传了他妈妈。不过奇怪的是我生了顺子后,他突然就正常了,头脑也比以往灵活许多,他有天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出岛,我差点吓坏了,这些年我不知逃跑了多少次,最后总是伤痕累累的被关起来,如今他能带我出去,就感觉像是做了个梦。
但其实出了江岛村后,我仍然无法逃离,因为他把我关在了出租的屋里,每天除了照顾他和儿子,其余时间任他发泄。
外面的世界花花绿绿,他用祖上的秘方开了个烧烤店,生意日渐红火,有了点钱,他就经常带女人回来过夜,我乐的有时间照顾好顺子。
大概是在2002年5月的一天晚上,他喝了些酒很高兴,说他将要弄到一个良家妇女而且白嫩丰满。哟,在此之前的几年他带回来的女人不是妓女就是流浪的孩子。
后来我想你们都知道了,那个良家妇女就是朱慧萍,他们几乎每晚都在烧烤店的后房里做那些下流事情。
朱慧萍死的那晚,秦华是在凌晨1点左右跑回家的,时间我记得很清楚,那晚顺子有点发热,我在给他吃药。他回来让我赶紧收拾东西和他回江岛村。也许老天总算开眼,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雨,之前被他带回家几次的流浪女孩抱着个孩子跑过来找他,说是秦华的孩子,结果他们争吵起来,我就趁那时候带着顺子疯狂的逃走了。”
“孩子?”唐立让姚兰努力回忆,那个流浪女孩长什么样,为何他和陈霖在江岛村的时候并未在秦姑姑家发现任何的女子与孩子。
“那个流浪的孩子看起来也就十几岁吧,之前听秦华喝醉的时候说是他在桥洞底下捡到的。有次我帮她洗澡,我问她家人在哪,她什么也不肯说。要说特殊,我记得这孩子背上有颗很大的红痣。”
“姚姐,那时你为何不救她啊?那才多大的孩子就被糟蹋了!”陈霖有些恨恨不平,他从来想过平常如此亲切的姚兰会是这般铁石心肠。
“人是自私的。我那时为了保全顺子和自己,只得由这个小姑娘代替我们了。”
“可是你难道不觉得她就像你十几岁时候一样?”
“有,但我的孩子比什么都重要。”姚兰苦笑。
陈霖还想说话,被唐立打断,“好了,陈霖。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她愿意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那么姚姐,你再想想,关于朱慧萍的老公江国柱还有她的女儿江美琳,你有没有印象?”
“要说她的女儿……是有些印象的。秦华一般不让我去他的烧烤店,怕我影响他和女人的约会。不过有次生意特别好,肉串和佐料店里都不够用了,他就让我给送些过去。
到店里的时候,秦华不在外面,大门紧闭,我猜是在里面鬼混了,也不敢进去,拿着东西在店门口瞎晃悠。
结果走到后门,看见一个黑色头发大眼睛的12、3岁小姑娘蹲在门口拿着我们家后厨的刀在地上上下下挥动,见到我,站了起来,手里的刀竟然还握着,喊了声‘阿姨好’。
我当时吓得手中的东西都掉了,她竟然笑笑把刀扔了,跑过来帮我捡东西。那一瞬间我就觉得那孩子的心志了不得。至于他父亲,确实没什么印象。”
“秦华那天告诉你,他将会……一个良家妇女的事,是因为朱慧萍经常去买肉串,相互勾搭的吗?”
“这个……我说不好,但是我记得那天秦华和我说这话的时候,非常有自信,而且嘴里还吹着什么鸟叫的声音,还说什么这老家伙看起来是个老实人……”
“当真!”唐立与陈霖同时叫道,这对于他两来说,无疑是个新线索,也就是朱慧萍案里,江国柱有可能在朱慧萍与秦华勾搭前,他就已经知道此事。那么江国柱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男人能够假装不知道自己老婆给自己戴绿帽,要么是太无能,要么就是自己也有情况,难道当时他也有了外遇?想以此离婚?既然双方都已有各自的归属,离婚应该水到渠成,那么因争吵误杀了对方的犯罪理由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除非,孩子不愿意。孩子是成年人婚姻里最大的牵绊。
“姚姐,你这条线索对我们非常有用,能不能再想想还有什么和当年的案子有关的事情?”
姚兰闭上眼想了会儿,摇摇头,“大唐,不是我不帮你们,实在是那时候的回忆太痛苦,回想起来很费力……”
唐立站起来走了两圈,“辛苦你了姚姐。我知道这不容易,那你能不能回忆一下,秦华是怎么死的?”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你知道我是逃出来的。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还要躲避江岛村的人。不过应该是他带回去的女孩因为生的是男孩,他们对我们母子的关注也就少了。
大概2008年的一天早上,我出去买菜不小心遇到一个与江岛村来往的人,我当时吓得逃跑,她在后面追赶,说秦华死了。我停下来,她就告诉我说秦华回到江岛村的第二年,突然又成痴傻了,又不能干农活还要人照顾,秦姑姑为了找男丁干活,就说凡是能给他家干活的都可以让秦华的小媳妇亲自感恩……
呵呵,亲自感恩……绝对不是你们想的那般简单,我最有体会……简直生不如死啊,结果那姑娘疯了带着孩子逃跑,孩子不知怎的丢了,但也有人说孩子掉江里死了,那姑娘被带回去关起来,秦华晚上进去的时候不知道她手里握着块破碗片……早上秦姑姑发现的时候,他们俩都断了气。”
说到秦华的死,姚兰有一种疼痛与憎恨并存的感情。
唐立低头沉思,像是在自言自语的,“如果秦华第二个孩子当时没死,现在应该有十八、十九岁了吧?秦华是有家族遗传性精神前病,那么他的孩子是不是也遗传了家庭病史?”
这句话吓到了姚兰和顺子,“不会的,我们家顺子一直都是非常健康正常,一点也没有遗传到秦华的精神病。”
唐立仔细看了看顺子,头脑里浮现的是秦华椭圆脸、大眼睛,高鼻梁、大耳朵的基本特征,可是眼前的顺子很明显是国字脸、小眼睛……唉,他叹了口气,没有将所想说出口,突然在脑中想起了在江国柱案发现场的那个可疑男子的脸,仔细再回想那张脸倒是和秦华有几分相像,也许回去以后,他们有必要改变调查方向,江岛村看来还要再去一趟。
想到这里,他又记起临行前,那个拼了性命给他照片的年轻女子,根据体貌特殊,应该是照片中姚兰的妹妹,姚菊。
唐立正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姚兰,她的妹妹已经走上了她曾经的路,正过着地狱一般的生活。
陈霖像是懂得了他的心思,拿起桌上的照片,指着里面的小女孩,“你知道你妹妹姚菊也在江岛村吗?”
没想到,抱着顺子的姚兰竟然点了点头。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无法理解。既然知道自己的妹妹在火坑为何不去救?
“你一定觉得我不仅铁石心肠还很恶毒吧?”姚兰自嘲地笑笑,“因为我恨。当年我的父母原本是要把我和妹妹一同卖到江岛村的,可是最后他们舍下了我,带走了妹妹,让我过上了畜生不如的生活。”姚兰捂起脸,泪水顺着她的指尖流在了地上,说起妹妹她的心是软的。
“她是你的亲妹妹啊!当年的决定是你父母做的,并不是她做的,你怎么能如此绝情恶毒?”陈霖想起那个在月光下含泪的眼睛,心疼的大嚷。
“你以为我不心疼吗?可是我不能回去!自从秦华死了、那女孩死了、他们的孩子死了,秦姑姑又想起了我和顺子,她们是要我回去当猪狗,要顺子回去做劳力!我们绝不能回去,再也不走回头路!”
陈霖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椅子,指着姚兰的手颤抖着,“你知道你妹妹最后说的话是什么吗?‘找到姚兰救她,求求你们!’她想到的是让我们救你!”
姚兰放声大哭,顺子将她妈妈抱在怀里,眼泪不断的涌出来,“你们别再逼我妈妈了,她都是为了我。而且,你们才是警察,连你们也做不到的事,我妈妈又怎么能做到?”
顺子的话让唐立为之一震,叹了口气,走到姚兰的面前说了声对不起,拉着陈霖离开饭馆。
两人坐进车里一言不发,这一天他们得到的信息量太大,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原本表面上看似勤劳朴实的小岛村,却如“寂静岭”一样,所有的人都像触碰到了魔法,还原了本质。
陈霖从车厢里摸出包烟,自己点了一根,吸了几口,呛了几口,“唐哥,你说,人真的不能走回头路吗?”
唐立夺走他手上的烟,吸了口,打开车窗,看着静谧的夜空,吐出的烟雾袅袅升起,“有本书里写过:人在路上走,只能让过去越来越过去,而路要继续走下去,人要是能回头走,就会得到物不是物而人不是人的结果。”
“可是,良心过得去吗?”陈霖回头看他,摸着自己的心脏。
“良心?岁月会代替良心行道。”唐立扔掉烟头,关上车窗。
车子在夜里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