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赤胆忠肝

下山的路上,方翔一直沉默不语,显得心事重重。孙不二则有些六神无主,终于忍不住道:

“师父,师祖真的要亲自迎战吗?”

“看来是的。”

“以师祖的武功,拿下温震阳应该不在话下,可是我还是有些担心……”孙不二喃喃道。

“这样的事绝不会发生。”方翔的语气显得斩钉截铁。

“师父,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我绝不会让温震阳挑战你师祖。”

“可是方才师祖分明说了由他来应付接下来的事?”

方翔停下脚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孙不二,道:“所以你我不能听他的。”

“您要违抗师命?”孙不二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知道方翔为人忠厚稳重,对公孙义从来是惟命是从。

“不错。”方翔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在开玩笑,他沉声道:“我问你,这些年你见过你师祖练剑吗?”

“没有。”

“剑术之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到了你师祖那样的境界,即便每日苦练也难有寸进,何况荒废了这么久!”

“可是师祖的眼力依然很准,境界依然很高。”

“境界和实战是有差别的。我再问你,以前这时候,你可曾见过你师祖围炉取暖?”

“呃,好像没有。”

方翔叹了口气,道:“岁月不饶人啊,我看你师祖真的已经老了。凡人之体,方到而立之年,肺腑耳力便已走下坡路;及至不惑之年,心脉就开始虚弱衰老;年过半百,便肾虚脾弱,就连味觉嗅觉也将衰退。这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规律。即便是内力精湛的高手,也只不过能将这个衰老的时间推迟而已,顶多到了四、五十岁,就过了巅峰状态。你师祖人称天下第一,多年为名声所累,温震阳出生牛犊不怕虎,即便输了也不丢人,就此一点咱们已是败了。何况你师祖年逾古稀,以衰老疲敝之躯,去迎战血气方刚斗志昂扬的对手,能有几分胜算?”

孙不二苦着脸道:“若果真如此,师祖索性认输罢了,又何必勉强自己?”

“做了一日天下第一,就一辈子都要做天下第一!做人到了你师祖那样的高度,有了你师祖那样的名声,认输岂是那么容易的事,那比死在剑下还不如。”方翔长叹一口气,“名利如包袱,声名越荣光,越压得人喘不过气。何况眼下的形势已不止是接受挑战那么简单了。华山派的人这次来者不善,柳青云是个伪君子,温震阳分明是他操纵的棋子,用来威胁你师祖的,我看公孙家这次真的有难了。”

孙不二也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黯然道:“如果当年师祖没有将逝水剑法的心决贡献出去,今日咱们也不会这么被动。柳青云当初窥伺了咱们公孙家的绝技,又违背协议私自将它传授给自己的弟子,非但不觉得惭愧,现在又有恃无恐地前来行威胁之事,他好可恶!”

方翔决然道:“你师祖对你我恩重如山,如今公孙家有难,师兄师姐云游东瀛至今未归,现在正是你我报效他老人家恩德的时候。等会你偷偷去找温震阳,就说我接受他的挑战!时间就定在明日卯时,地点嘛,就改在山腰那片梅花林里好了。注意,千万不要让旁人知道,我只想和他来一次秘密决斗。”

孙不二动容道:“师父,你有把握战胜温震阳?他掌握了五大剑派的绝技,还练成了咱们的逝水剑法……”

方翔沉思道:“你师祖曾说过,苍龙剑法、凌虚九式、太乙玄门剑法,都是在用剑的招式上下功夫;峨眉玉女七绝剑阵,靠的则是七人剑阵发挥威力;而逝水剑法的思路完全不同,更侧重心法和内气的运用,因此更讲究悟性。”

他环顾一下四周,小声道:“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一片松林中,方翔道:“那招落花流水,你练得怎么样了?”

孙不二道:“已有八成火候。”

“八成火候?”方翔笑了,“那你看看我这是几成火候。”

说完他拔出佩剑,一剑飘然刺出,突然一变,又一变。

林中一片静寂,北地初春的万物,仍还在沉睡之中。可是方翔一剑刺出那一刻,四周所有的东西都似愕然睁开了眼睛,就连那无形流淌的空气,仿佛都有了某种反常的改变。

“绝处逢生!你练成了逝水剑法的第二重境界!”孙不二又惊又喜,几乎叫了起来。

“是的。”方翔看上去平和而自信。

“莫非师祖还不知道你的剑术已有飞跃?”

方翔苦笑:“师父一直强调,修炼逝水剑法悟性最重要。他一直觉得我的天分不够好,恐怕从来也没有奢望我能练成这绝处逢生的境界。柳青云他们虽然看过逝水剑法的心决,但若想领会这重境界,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我看他们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这剑法还有更高的境界。明日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公孙家的逝水剑法,才是天下最厉害的剑法!”

……

太阳尚未升起,东方已现鱼肚白。风中还带着夜晚的寒气,清晨的梅花林依然寒意刺骨。一朵凋谢的红梅被风吹动,从枝头飘然落下,落在方翔的脚下。

方翔如雕像般站在树下,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晨霜,他已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虽然是站在林中,他却感觉自己是站在埋剑山庄的大门口,而他守护的则是公孙家神圣不可侵犯的荣誉和尊严。

自从他的师兄师姐离开埋剑山庄后,他已为公孙家兢兢业业地把守了七年山门,正是由于他的出色表现,这几年公孙家在江湖上的声名才越来越响亮,连他击败的那几个对手都已名满江湖,这种成就甚至连他的师兄师姐都未曾达到。

但他从未居功自傲,他只是觉得自己做了应该做的事情,他一直把自己当成公孙家的人,公孙义对他来说,就像亲生父亲一样。昨日告别时,年迈的公孙义那孤独无助的背影几乎令他心碎。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亵渎他最尊敬的人!

林中一个轻微的声音响起,是脚步轻踩雪地发出的吱吱声,声音传来时,方翔近于入定的眼神也开始游动起来。

晨雾中慢慢走出来一个人,长身玉立,白衣胜雪,表情冷酷而坚定,正是温震阳!

他一步一步,走到方翔面前,站定,问道:

“为什么要选在这里?”

“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迟早会有人知道。”

“知道时已无关紧要。”

温震阳不再发问,何时决斗,在哪里决斗,其实他并不关心,他现在就像一台战斗机器,渴望着战斗,渴望着胜利,不管拦路的是什么人,他都要将其踩在脚下!

他开始移动,方翔也开始移动。

他们保持着一丈的距离,右手慢慢滑向腰间,手握住剑柄的那一刻,他们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已达到了最佳状态。

白色的热气从他们身上腾起,那是因为身上的霜雪已被体内蓬勃运转的内力融化蒸发,不知不觉中,他们脚下的积雪也已消失殆尽。

可是他们并未出手,却还在缓缓接近,仿佛彼此之间有根无形的绳索,将他们一点一点拉近。

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已经近得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可他们的剑仍未出鞘!

空气似已凝固,时间也似已静止,但杀气却汹涌四溢,林间已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就连照进林间的阳光,也似乎暗淡了许多。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让彼此都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接下来必将是一剑决胜负,一剑定生死!

这正是方翔所要的,他要毕其功于一剑,这一剑必将是惊世骇俗的一剑,他不会给对方第二次机会。

温震阳呢?他在打算什么?看起来他已步入方翔的步调,但他同方翔一样显得胸有成竹!

几乎是同时,两人突然出手!

没有人能形容他们出手的速度,只看到淡淡的剑光一闪,剑气已纵横四起!

可是剑光闪起的时候,方翔的剑已经有了变化。

本来凌厉刺出的一剑,突然变得很轻,很空。轻得如天边飘过的浮云,空得如沥沥灵雨后幽寂的远山。

出剑的方位,也改刺为削,削向温震阳的手腕。

假如温震阳的剑还是如方才那样刺出,那此刻他的手腕必断无疑。他当然不会这么傻。

几乎就在方翔那一剑变化的同时,就像事先约定好似的,温震阳那一剑也变了,也变得很轻、很空,不同的是方位并没变,只是像浪花中的浮萍一样,原地陡然一顿,恰好能避开方翔那一削。

眼见得他们这一击将以平手告终,就在那浮云将散、流水将止,所有的力道和变化都已绝尽之时,方翔那一剑突然又变了!

刺耳的破空声突然响起,他的剑如出水蛟龙,变得更快,更急,不可思议地回到了原来的方向,直刺温震阳的咽喉!

绝处逢生!一剑三个速度!

这一剑,凝聚了多少年昼夜苦练的辛勤汗水,饱含了多少次挫折失败后的懊恼辛酸,即便是鬼,是神,也无法躲开这石破天惊的一剑!

方翔已算准温震阳会用逝水剑法应对自己,因此方才他剑削对方手腕,迟滞了对方的身形,化去了对方剑法的变化,然后再使出这神鬼一击!这也是逝水剑法达到第二重境界后,令对手防不胜防的绝妙所在。

可是可怕的意外发生了!

温震阳没有躲,因为他根本来不及躲。但就在方翔那一剑突然变速的同时,他那本已迟滞的剑也突然闪电般刺出,同方翔那一剑一样不可思议,一样惊世骇俗,而且还快了那么一点点。

所有的变化,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如果有神灵在场观看,此刻也一定会大吃一惊!

剑光不见了,杀气也已消逝,方翔的剑锋距温震阳的咽喉只差秋毫,却再也无法向前送出,他的劲力已从他胸口的伤口无情地泻尽了。

伤口不深,只有寸许,却足以致命。

“你竟然也练成了第二重境界。”方翔吃力地说完,手捂胸口无力地倒下。

他低估了对手,这一错误足以致命。方才那一剑的最后一击令他空门毕露,给了温震阳机会,如果他知道对方也掌握了绝处逢生的境界,在那种情况下还有刺出一剑的能力,是绝不会如此冒险出击的。

冷汗浸透了温震阳的衣襟,那一剑也耗尽了他的体力,他近乎虚脱,喘息片刻道:“你本不用死的,是公孙义害了你!”

方翔却似没听到他说什么,只是嘶声道:“我学艺不精,方有此败。公孙家的剑法,天下无敌!”

温震阳不再说话,长剑入鞘缓缓离去,眼中露出一种兔死狐悲的表情。

下雨了,红色的花瓣雨。

花瓣落在方翔的胸前,顷刻间被染成了一种更深的红色。

方翔,这位埋剑山庄忠实而正直的弟子,永远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