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威逼利诱
冬日的暖阳从雕花窗格外照进书房,照在墙上那幅仕女图上。
“大嫂风华绝代,即便只做画中之人,亦令人倾倒啊。”
说话的是柳青云,他一大早便前来拜会公孙义,来了后却只饮茶赏画,仿佛这里真的是他前来消遣的地方。
公孙义并不多言,他看着悠然自得的柳青云,心里暗叹一声。他们两个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曾连续三日三夜一起在华山之巅切磋剑术畅谈理想,彼此都有惺惺相惜之意。如今两人却在这里虚与委蛇,令人不由得感慨世事沧桑,人心易变。
柳青云接着道:“灵儿已长成大姑娘了,昨日一见,顿觉与大嫂有七分相似,假以时日,你们公孙家想必又会出一位江湖第一美女了。”
公孙义淡淡道:“我埋剑立志,早已退出江湖,我们公孙家当然也不会出什么江湖第一美女。”
柳青云呵呵一笑:“我的大哥,这些年来你虽然远居关外,可你‘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却无时无刻不在江湖上回响,你看看山下那些江湖中人,哪个不是冲着你公孙义而来,你又怎么能说自己早已退出江湖。就在前日夜里,还有几个来历不明的江湖中人妄图夜闯贵府,幸好有华山弟子路过及时阻止,此事兄长你不会不知道吧。”
公孙义脸上露出几分寥落和无奈,缓缓道:“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天下第一剑客。”
“可是你也从来没有否认过。”柳青云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这些年你天下第一的名声越来越响,你难道不是一直在坦然接受这个无上荣誉?你本来完全可以拒绝任何人向你挑战,可这些年来你非但半推半就地支持弟子迎战,更是搞出一个轰轰烈烈的挑战大会,现在就连你自己的孙女儿也口口声声说你是天下第一,兄长你又何必装傻。这些年来剑客盟各大门派一直成全你这个美名,严令门下弟子上门向你挑战,若非如此,就凭方翔一个人,如何能将你埋剑山庄的山门守这么多年?”
公孙义原本苍白的脸上犯起阵阵血色,柳青云的话深深刺痛了他,他冷笑道: “你们成全我,无非是不想让这个名号落在杜七头上罢了。”
“不错!正因为如此,兄长你才要明白,剑客盟并不想与你为敌,杜七才是你我共同的敌人!公孙兄,各大掌门人一直没有忘了你这个朋友,本来剑客盟还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只因为了照顾你们公孙家,才暂时搁置下来。”
“计划?又有什么计划?”
“公孙兄,依你所见,当初各门派贡献出来的七项绝技,哪个在实战中的威力最大?”
公孙义沉吟道:“这七样武功各有千秋,若要分个高下并不容易,但要论实战威力的话,当然是峨眉七绝剑阵了,因为这剑阵是七个人一起使的。”
说到这里一个念头电一般闪过他的心头,他恍然道:“你们,还要让这几个隶属剑客盟的弟子演练峨眉七绝剑阵?”
“不错!这七绝剑阵是峨眉派安身立命的至宝,否则当初兰因师太也不会极力反对签订那个协议。这几个各大掌门人精心培养的年轻人,本就已有极高的武学造诣,若能再一起练成七绝剑阵,那杜七就是有通天彻地之能,恐怕也难逃失败的命运。只是这剑阵必须七人才能发挥威力,因为公孙家的弟子没有到位,剑客盟又念念不忘与公孙兄的多年情谊,没有另找替代者,于是此事就搁下了。公孙兄,我看灵儿根骨奇佳,是块练武的绝好材料,公孙兄何不将她送往少林,拜各大掌门为师,学习各派绝技,演练七绝奇阵,相信日后灵儿一定能光大公孙家的门楣,令你公孙家的声名更上一层楼!”
“恐怕此等美事有个前提,就是我得交出那个灵物吧?”
“不错,孰轻孰重,相信兄长自有分寸。”
“杜七已然患病,我将此物交给你,就断了他获救的希望。既然如此,又何必再练什么剑阵?”
柳青云不以为然道:“公孙兄,你怎地变糊涂了。凡事要做两手准备,即便灵貂在我手里,也不排除蝙蝠山庄的人找到另一个救命的办法,我们不能留给杜七任何机会!何况一切都要防患于未然,即便蝙蝠山庄灭亡了,难保多少年后,又出来个毒蛇山庄、鳄鱼山庄,我们绝不能再让第二个杜七出现,中原武林也决不能再像过去十五年这样蒙羞!”
看着柳青云近乎可怖的脸,公孙义心里感慨万千,是什么让这个曾经一心钻研剑道的剑客变得如此面目可憎?背信弃义、威逼利诱、利欲熏心这样的字眼,如今都可以用在这位本该是清高绝俗的剑客身上,这都是为什么?
他淡淡答道:“容我再考虑考虑。”
柳青云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公孙兄,当年你签了那个协定,就注定要和中原武林各大门派站在一条船上!你一向深明大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犹豫不决。你不是个敌我不分之人啊!”
他越说越激动,指着墙上那幅画,道:“青云知道兄长对大嫂一往情深,青云还知道大嫂心中却另有其人,那个人便是杜七!就连这幅画,也是杜七为大嫂所做,兄长你又何必……”
“别说了,你别说了!”公孙义浑身颤抖着,柳青云的话像恶毒的钳子一样,一下揭开了他身上的旧伤疤,那一刻他几乎站立不稳,只是用手扶住桌子才未倒下。
柳青云见状,也缓和了语气:“青云重任在身,说话多有冒犯,还请公孙兄见谅。”
然后他用一种恳求的声音说道:“把那灵物交给我,算是帮青云一个大忙,也算是为中原武林谋福,为你自己出气!”
公孙义默然不语。
等了良久,柳青云长叹一声,道:“温震阳六岁时便已从我学艺,他天资极高又嗜剑如命,从不晓得什么人情世故。因此他与人交手必尽全力,这是他的人生信条。他的剑绝对是把无情之剑,刀剑无眼,兄长务必三思。”
说罢拂袖而去,出院子时迎面碰见方翔和孙不二两人,也不打招呼,目不斜视地径直走了。
方孙二人情知有事,匆匆进了书房,却看见公孙义正幽幽站在那里,看着墙上那幅画,那个人。
“师父真的老了,老人总是喜欢怀旧。”方翔见状不由这么想。
方翔是孤儿,自小便在公孙家学艺,公孙义和陈碎梅夫妇视之如同己出,他也视他们为亲生父母。虽然彼此都很亲近,但他总觉得他的师娘有点神秘。
她喜欢梅花,尤其久居北地之后。她曾说过傲雪的寒梅最美丽,于是公孙义花费重金买来耐寒的名贵品种,在院内院外山前山后种满了红梅。
方翔一直认为陈碎梅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不但美丽,而且高贵、优雅、善良,就是有些孤僻。她就像那些凌寒绽放的梅花一样,玉清高洁、艳绝群芳,而又倔强孤傲不可接近。他很少见陈碎梅笑过,尽管她的笑容足以让任何人为之倾倒。很多时候,陈碎梅都习惯一个人呆在屋内,一呆就是一天,没人知道她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就像现在的公孙义一样。
她小公孙义二十来岁,据说家里是南朝的名门望族,当年为避战乱逃难北地,路遇强人打劫,一代剑侠公孙义正好路过,仗义行侠,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
侠客美女,天作地和,这段往事一直都是武林中的佳话,可是方翔总是隐隐觉得,他的师娘并不开心。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们的家庭和谐美满,夫妇俩相敬如宾,一对儿女也已是名声在外的高手,公孙义声名赫赫,对陈碎梅却一向百依百顺。
出类拔萃的夫君,孝顺出息的儿女,富贵显达的家庭,对一个女人来说最重要的几样东西,陈碎梅都已拥有,但她有时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朵风中孤立枝头的寒梅一样,孤独而忧伤。
有一件事情极不寻常,那是在公孙义和杜七决斗后不久,公孙家上上下下为庆祝公孙义力战杜七打成平局的战绩,大摆筵席。那天公孙义喝了很多酒,晚上客人散去后,公孙义仍没有放下酒杯的意思,大醉之后他竟推开欲上前照顾他的陈碎梅,怒吼道:“我不需要你可怜我!”而陈碎梅则一言不发,任由两行清泪从眼中流出。
公孙义从未如此对待过爱妻,这样的事情不但前所未有,之后十几年也再未发生过,因此也给方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觉得师父师娘之间,一定有什么秘密。
他今日来,是向公孙义汇报昨日苏少游和温震阳决斗的战况的。他和丁盛一样,本以为发现了温震阳武功的破绽,但现在他明白,温震阳早已洞悉自己剑法的漏洞,并已设法弥补了这个漏洞,他用的办法就是公孙家的逝水剑法!
“这么说来,他已将逝水剑法和其它门派的剑法糅合到了一起。”听了方翔的描述,公孙义长叹一声,“柳青云实在是个可怕的人。”
方翔道:“逝水剑法在速度变化上有独到之处,利用这一长处,将其它剑法磨合到一起,这种创意多半是柳青云想出来的。各大门派的剑法就像一串项链上的珍珠,而咱们公孙家的逝水剑法便是将这些珍珠串起来的那条丝线。”
公孙义若有所思道:“这只是表象。各大门派的剑法,不仅仅是招式不同,用剑的心法、运气的方式都不同,若没有极高深的内力修为,很难将这些剑法真正地融会贯通。可是华山派绝技《九阴剑经》正是运气御剑方面的圣典,这恐怕才是柳青云成功的真正原因。”
一旁的孙不二再也忍不住,上前道:“师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柳青云带来的人,已经在四处布下了眼线,我们进出山庄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他的徒弟温震阳,在山下尽施绝技势如破竹,矛头分明指向的是您。这哪里是多年未见的故友该有的姿态?”
公孙义冷笑道:“他们此番前来,恐怕是做足了准备。柳青云这个人,一向颇有心机。他如此软硬兼施,是为了向我讨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公孙义并未作答,他看着方翔,就像一位慈父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方翔,这些年来,为了应付这些上门挑战的江湖中人,真的辛苦你了。这次对付温震阳,你就不要出手了。”
方翔闻言愕然不已:“师父,您的意思是?”
公孙义苦笑道:“这些挑战者本就是冲着我来的,也该由我来应付应付了。”
“可是师父……”
公孙义摆了摆手:“柳青云这个人,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他既然派温震阳前来挑战,必有战胜你的把握。怪只怪当初为师鬼迷心窍,签了那个协定,泄露了咱们逝水剑法的心决。”他长叹一声,“现在看来,那真的是一个魔鬼协定!十几年前抵制不住**,今日终于看到了恶果!安全起见,你还是不要出手了,一切让为师来处理吧。”
方孙两人不禁动容,听公孙义的意思是要亲自出手迎战温震阳,这是他埋剑归隐以来前所未有的事!
“你们先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两人行礼告辞,将公孙义一个人留在屋内,这个老人此刻看上去分外形单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