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与子共谷相扶持(上)

杨逸之只觉身体不断下坠,耳边传来阵阵风啸声。身处半空无处着力,杨逸之心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砰”的一声,杨逸之摔到了谷底。幸好着地处乃一片草地,甚是柔软,减轻了不少力道,但杨逸之仍是疼的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杨逸之悠悠醒来,发现安陵真一动不动地趴在身旁。杨逸之顾不得周身疼痛,前去查看安陵真的伤势。

还好,除了几处擦伤外,并无大碍,看来不要多久便会醒过来。果然,过了片刻,安陵真茫然地坐起来,看见杨逸之关切地望着自己,这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心中的害怕不由迸发出来,扑进杨逸之怀中大哭起来:“杨大哥,刚才好可怕!”

杨逸之见安陵真无恙,心中大喜,亦是拥了拥安陵真:“真儿,不要怕,有我在这儿!”

安陵真啜泣了一会儿,平复下来后,这才发觉自己身在杨逸之怀中,不由大窘,俏脸整个红了起来。

二人俱是安分守礼之人,只是方才死里逃生,不由心中激奋。此刻杨逸之也甚觉不好意思,当下放开安陵真,岔开道:“不知这是哪里?”

二人朝里面走去,光线蓦地明亮起来。

“这里……倒是别有洞天,好像是个盆地。”安陵真道。

杨逸之微一点头,四下查探起来。

这盆地倒与凌日峰中的景色有几分类似,只是一在山之巅,一在谷之底,生长的植物也是截然不同。谷外虽已是深秋,但此处却仍像初春般,繁花似锦,彩蝶纷飞。

安陵真不由拍手赞道:“杨大哥,这里好美啊!”

杨逸之颇有同感,只是感觉谷中并无斧凿痕迹,应是天然形成。

杨逸之想起一事,向安陵真问道:“真儿,我们来这里没有和你爹说,如果他找不到你,会不会担心?”

安陵真轻笑道:“不会不会。我很小的时候,娘就去世了,爹爹总是很忙,我常常一两个月看不到他。所以从小到大,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到处玩,我爹爹早就习惯了。”

没想到安陵真幼时同自己很是相似,心中恻隐:“真儿,那你不会孤单吗?”

安陵真俯身嗅了一下群花后道:“怎么会呢?地上的花草虫鱼和天上的云朵星辰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开心的时候,它们会陪着我,我就不会孤单啦!”

杨逸之听后心中暗赞。

安陵真接着说道:“今后有杨大哥陪着我,我就更不会孤单了!”说罢脸颊一红,偷偷看着杨逸之。

杨逸之干咳一声掩饰窘态:“我们是从那里掉下来的,可是洞口这么高,看来很难上去,不如再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出口。”

二人行过一座小桥,远远看见前面的竹林中建有一间茅草屋。茅草屋甚为破败,看来失修已久。

二人不便贸然进入,安陵真在门外问道:“请问有人在家吗?”

杨逸之见没有人回答,复朗声说道:“ 在下杨逸之,偶入贵地,特来讨杯水喝!”

等了片刻,仍不见有人应答,料定屋中应是无人,二人不再犹豫,推门而入。木门“吱”的一声应手而开,安陵真往屋中看了一眼后不由吓地闭上了眼睛:“啊!骷髅……”

杨逸之也发现在屋中**有一具白骨,只有几件衣服残存,看来死去多时。虽只剩一具骸骨,但仍能看出死者身形甚为魁梧,比杨逸之还要高出许多。

“别怕真儿,只是一具尸骨。只是……此人为什么会死在这个人迹不至的盆地?”杨逸之疑惑不解。

此时安陵真从害怕中回复过来:“这人死得好凄凉啊!他死的时候,身边肯定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否则不会任他弃尸与此,好可怜!”

杨逸之埋头沉思道:“我总觉得这骸骨隐藏着什么秘密。”

安陵真点头同意,二人当下四处查探起来。

杨逸之走到床边,发现尸骨掌下藏有一张丝帕和一小块羊皮。杨逸之轻轻取出,只见丝帕上写有蝇头小楷,字迹很是清秀:“余识人不明,为徒所害,逃至此处,武功尽失。十年苦修,终创神功‘蚀骨盈血’,不但武功尽复,且更胜从前。奈何大限已到,不能手刃恶徒,是生平大憾。特留下此神功,凡得此神功者,即为我弟子,须发誓为师报仇,清理门户。”

杨逸之读罢后将羊皮展开,只见那羊皮一面有毛,一面光滑。在光滑的那面布满了细线勾勒的人形图案,想必就是练就那“蚀骨盈血”的法门了。

一旁的安陵真见状后拍掌大喜:“杨大哥,这真是天赐良机!只要你拜他为师,答应替他报仇,就可以练习神功啦!”

杨逸之苦笑一下,并没有安陵真那般欢喜。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武林中人对门户之别看得极重,改换门庭乃是大事。更何况杨逸之知自己经脉受损,内力全无,倒也不相信还有恢复功力的方法。

不过那信中提到,这人似乎为自己徒弟暗害。即使自己没有拜他为师,日后如若碰上那个欺师灭祖的徒弟,也万万饶他不得,此事倒可略尽绵力。杨逸之一时却没想到自己现今武功全失,又如何替人打抱不平?

安陵真见杨逸之久不言语,仍在犹豫不决,便拉着杨逸之的胳膊劝道:“杨大哥,如今你武功全失,看那信中所言,这‘蚀骨盈血’似可恢复功力,我们不如试试吧?”

杨逸之道:“这位前辈没有留下生平,不知其为人如何,如是邪恶之辈,我又怎能拜其为师?”

安陵真倒没想到这一层,不过她聪明伶俐,随即想到了答语:“虽然不知此人为人如何,不过他的徒弟既然会陷害师父,想来是个忠厚老实之辈,你又何必担心?”

安陵真知自己这一推断其实算不上严谨,不过杨逸之脑筋远没安陵真灵活,一时觉得颇有道理:“不错……此人纵有不是之处,那徒儿也不该以下犯上。”

有念即此,杨逸之不再犹豫,当下拜倒:“弟子杨逸之,今日有幸得窥前辈神功,异日若弟子有幸练成此神功,定会为师父报仇雪恨!”

说罢俯下身去,拜了三拜。

礼毕后,安陵真将杨逸之扶起:“恭喜杨大哥机缘巧合,拜得名师,愿早日治好内伤,练成神功!”

杨逸之轻轻道:“谢谢你,真儿!”

安陵真见杨逸之说得温柔,不由俏脸一红,岔开道:“杨大哥,我们四处找找,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出口。”

杨逸之点头同意。

二人当下在山谷中分头寻找开来。小谷不大,过了小半个时辰,二人已将小谷检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其他的出口。

杨逸之望着二人掉下来的地方道:“看来我们掉下来的洞口是唯一的出口。以我现在的功力,绝无可能上去。眼下只有先修炼武功,再做他图。”

安陵真自不会反对,难得有此幽境,她欢喜还来不及。

杨逸之念及师徒情分,在草屋旁边将那尸骨掩埋了。待收拾妥当,天已微黑。

一天下来,二人腹中饥渴,幸得谷中不乏野果,又有小溪潺潺流过,倒无饮食之虞。杨逸之拾了些木条当作柴火,二人围着火堆享用他们那别样的晚饭。

饭间闲聊,安陵真问道:“杨大哥,你说那个徒弟的心肠为什么会这么狠毒?对自己的师父尚且如此,那对自己的朋友……这种人真是太可怕了!”

若换了之前,杨逸之定无以回答。但结识纪东歌后的种种经历,让杨逸之见到了人心险恶,已非初入江湖时那个青涩小子了。

只见杨逸之答道:“真儿,你自幼生长在这无忧无虑的离忧岛上,不知岛外的人心险恶。有些人表面上是正人君子,其实却心如蛇蝎,所以我们不能轻信任何人。”

安陵真知道杨逸之想起了他的结拜大哥,便宽慰道:“杨大哥,别难过了,善恶自有报,总有一天,他会自食恶果的。”

杨逸之默不作声,随手拨了拨火堆,火光在杨逸之眼睛中映出了别样的颜色。

第二天一早,杨逸之便开始潜心修炼羊皮上的蚀骨盈血神功。杨逸之自幼随父习武,尔后在凌日峰无人指导时也是独自钻研,故武功虽未登峰造极,却也颇有根基。

不过这蚀骨盈血与杨逸之所学武功却颇有不同。寻常武功均以任督二脉为主,以冲、带、阳维、阴维、阴蹻及阳蹻等六脉为辅,内力由丹田生发,贯通奇经八脉。而这蚀骨盈血除十二正经及奇经八脉外,仍有许多杨逸之未曾知晓的穴道经脉。

杨逸之对医学之道所知甚少,当下便不费力去穷根问底,只是依法施为,至于有效无效,也不去挂怀。闲暇时则同安陵真谈天说地,饿则食果渴则饮溪,哪知在这无可无不可的心境下,居然进展神速,只几日下来,体内真气便隐有流动之象,受损的经脉也不如往日那般灼痛了。

原来这蚀骨盈血心法,实则是运劲用力的一项巧妙法门。根本的道理,在于发挥每人本身所蓄有的潜力。创制这武功的那位前辈高人精通医道,除对被奉为正朔的十二正经及奇经八脉颇有研究外,还从《黄帝内经》中发现了人体中其他蕴藏穴窍的经脉。只是武功未失之人仿若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又如何写的下其他东西?而武功尽失的杨逸之却正如一张崭新的白纸,可以随意挥洒泼墨。

每人体内潜力原极庞大,只是平时不知如何运用,故而使不出来。按着羊皮的指引,不知不觉中,杨逸之体内的大小经脉被逐一贯通,就如滴水汇而为溪,溪水汇而为河,河水汇而为江,进而变为无穷无尽的汪洋大海。

一晃两个月过去,杨逸之此时神功大成,体内真力如山洪突发,沛然莫之能御。更为难得的是,杨逸之只觉全身精神力气无不指挥如意,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所之,周身百骸,当真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安陵真亦没想到这蚀骨盈血居然有如斯威力,眼见杨逸之功力尽复,且犹胜往昔,心中如何不喜?

这天傍晚,二人摘了些野果作晚饭。火堆产生的热气徐徐上升,透过热气望向天空,满天繁星也莫名地变化了形状。

安陵真不由对这景象看得痴了:“逸之哥哥……你看,这里的风景好美,如果能在这里呆一辈子,远离那些江湖纷争,该有多好!”

在这里待了两月有余,每天只是打坐练功,闲时捕鱼摘果,杨逸之也喜欢上了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是自己肩头还有好些担子,又如何能放得下?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欧期安的血海深仇,还有林轩影的苦苦等候……

念及此处,杨逸之不由叹了一口气,不知如何接口,只是说道:“真儿,谢谢这些日子你在这里陪我。”

安陵真听后哧哧笑了起来:“杨大哥你怎么忘了,是因为我你才困在这里的,该是我谢你才对。”

杨逸之跟着洒然一笑,自然全不介怀。

安陵真顿了顿续道:“我知道,男儿志在四方,怎么可能在这里待一辈子呢?虽然不舍得,可是外面还有更广阔的世界,对吧?逸之哥哥,现在你神功已成,明早我们就收拾收拾,离开这里吧!”

见安陵真如此体谅自己,杨逸之心下感动,虽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但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拨了拨火堆。

第二天一早,二人早早起身收拾开来。说是收拾,倒也没什么东西。当时二人从洞口跌落至此,并无携带行囊,如今只是带了几个果子,待路上解渴之用。不过在这里生活了许久,一草一木皆有了感情,现在就要离开了,倒真有些舍不得。

整理妥当,杨逸之念及这位前辈的传功之恩,临行前要祭拜一下。杨逸之恭敬地跪拜道:“弟子杨逸之,因缘巧合习得前辈神功。今弟子神功初成,定当谨遵师父遗训,为师父清理门户。”

叩了三首后,杨逸之起身准备携安陵真离开。说来也巧,这时一缕阳光穿过屋子的缝隙照了进来。借着这个光亮,杨逸之一瞥之下发现枕下露出了丝帕的一角,看样子与当初在尸骨掌中发现的相同。

杨逸之心下疑惑,便进屋将丝帕抽出。丝帕取出后,杨逸之吃惊地对安陵真说道:“咦?上面也有字,好像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安陵真也好奇心起,上前问道:“丝帕上写了些什么?”

杨逸之匆匆扫了一眼后道:“上面记述了师父的生平。”

安陵真道:“哦?快说来听听。”

杨逸之当下仔细看起来,片刻后说道:“师父名叫风重天,乃离忧教教主。膝下有一女,名风瑶月。师父收了两名徒弟,一个叫上官云,为人忠厚,纳于言词;另一个叫玉潜,聪明伶俐,却心怀奸诈……”

读到此处,杨逸之不禁心下疑惑:“上官云?是与我父亲比武的那个上官云吗?”

杨逸之一时不明所以,便接着往下看:“由于那玉潜善于讨师父的欢心,天长日久,师父终于为其所蒙蔽,不但将武功倾囊相授,更不顾女儿与上官云的深厚感情,强将女儿许配于玉潜,使上官云黯然离去……咦?真儿,你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此时不知为何,安陵真原本红润的俏脸变得惨白,额角也生出细细汗珠,身体似有不适。

安陵真摇了摇头道:“没,没什么,杨大哥你说下去吧。”

杨逸之也急于知道事态的发展,便接着往下说道:“从此之后师父对玉潜更加看重,甚至连教中之事都交由其处理。那玉潜便趁此机会笼络人心,培植势力,暗中夺取教中大权。终于在师父闭关之时,那玉潜野心爆发,不但一举夺取了教主之位,更率领一大群人围攻师父,欲置师父于死地。幸好师父武功盖世,虽身受重伤,却也冲出重围,来到此处,终于逃过那叛徒的追杀。”

丝帕记载之事到此而结,想必另一块丝帕就是风重天创出“蚀骨盈血”后所写的了。

此时安陵真的脸色惨白更甚,杨逸之不由担心起来:“真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安陵真似乎强忍不适道:“没事,我没事。”

杨逸之发现,自安陵真得知丝帕所记载之事后就变得反常,于是问道:“不对,你一定有事。你爹是离忧教主,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安陵真咬紧嘴唇,似要渗出血来,接着神色黯然道:“玉潜……就是我爹,玉是他当教主前的姓。”

杨逸之原以为这玉潜是离忧教之前的某任教主,却万万没想到却是安陵真的父亲,即离忧教的现任教主,不由吃惊道:“那……那这个弑师篡权的人就是……”

“不!我爹不是这样的人!”安陵真喊出声来:“他决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杨逸之见安陵真神情激动,生怕她激愤之下伤了身子,连忙安慰道:“真儿,你不要着急,等我们回去找你爹问个明白就是。”

安陵真掩面而泣:“不……不会的……我爹……可是如果万一……万一是真的呢?我外公,还有我娘,我爹从来不和我提起他们。”

看着安陵真抖动的双肩,杨逸之怜心大起,他从未见到率真阳光的安陵真如此伤心失意,不由轻拍安陵真后背,柔声说道:“真儿,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爹儒雅敦厚,应该不是丝帕里所写的那样。我们这就回去问问他,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听得杨逸之安慰之言,安陵真悲戚之情稍减。只是原本如剥壳荔枝般的俏脸此时挂上了两行清泪,眼睛亦变得红肿,惹人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