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难忘顶背见登堂(上)

三个月后,时令已至初冬,天气渐渐转冷。安陵真长居山庄,许久未曾出门,便央着杨逸之带她出去转转。杨逸之也是静极思动,便细细筹划起出行事宜。

这一日,安陵真问道:“逸之哥哥,不知出行之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杨逸之道:“纪东歌已死,欧大哥大仇得报;我又与天微道长切磋过武功,心愿得尝。我考虑良久,决定前往秋叶谷,拜访武林盟主叶之秋。”

安陵真欢喜道:“不错,如果战胜了武林盟主,那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了!只不过,听说叶之秋武功盖世,你可有十足的把握?”

杨逸之洒然笑道:“叶之秋乃武林盟主,当世第一高手,若下场比武较量,我焉有不败之理?此行前往秋叶谷,一则钦慕叶盟主大名;二则听闻天山景色瑰丽,四季各异,我们正可好好游览一番。”

安陵真闻言大喜,她曾与杨逸之一同南下,见识过江南水乡的温柔旖旎,至于千里冰封的北国风光,至今无缘得见。

安陵真着管家收拾了些银子细软,定于三日后与杨逸之出发,前往天山。

自山庄启程后,二人一路北行,途经南阳、洛阳,由安阳直抵北京。之后折向东行,抵达天津。杨逸之并不急着赶路,与安陵真沿途游山玩水,倒也乐在其中。若说江南是“月映花楼沐薄雾,小桥流水浣春风”的小家碧玉,那这里就是“雪绕翠枝盈长发,梅撩衣袂送暗香”的大家闺秀。

掐指算来,离开山庄已两月有余。在天津盘桓数日后,杨逸之携安陵真继续北上,经山海关抵达关外,待到得天山脚下,又是一月有余。

时值寒冬腊月,愈往北行,清冷愈甚。二人出发时仍穿薄衫轻履,此刻已是厚袄加身。

“千年积雪万年松,直上人间第一峰”。意念中的天山,冷竣、凄凉、空旷,博大精深至深不可测。此刻二人亲身体会,方知此山的秀美、亲柔、迤逦,精彩绝伦至无以伦比。

明明是山,却不多见石;明明是石,却生出树。石托着树,树揽着石,相促相拥,相互包容。二人走在盘山路上,更为眼前的景物所痴迷,一会山多雾少,一会儿雾浓山无,已然分不清是山要藏进雾里,还是雾要钻进山里。突然的峰回路转,又是一个别有洞天的世外桃源。

杨逸之被天山的超尘脱俗所震撼,一时亦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接下来的几天,二人在山上各处游览。山路陡峭,弯弯曲曲,峰回路转。从山脚到山顶,要经历四季变化,初时仍是草盛树茂,及至山顶,已经厚雪皑皑,当真“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绝佳妙景就这样有序地铺排开来。

聚龙泉,黑风口……传说中的名字如今都留下了二人的足迹。最令他们惊叹的,乃是峰巅之上的天池。世间有无尽的水,或柔媚绵长,或风姿绰态,或迤逦婉转、或豪放奔腾,但都称不上空前绝后,这绝色之美,当属天池之水。

大概凡是绝景之处,地势亦愈加险要。池口位于陡峭的悬崖边,冷风袭来,令人立足不稳。安陵真紧紧抓住杨逸之胳膊,壮着胆子向下俯瞰。近圩丈下,目光极处,只见池水深幽清澈,若瑰丽的碧玉,嵌在群山之中。岚影波光,白云相映,天水相连,秀丽异常,二人如临仙境。

万顷水面以峭拔若削的十六峰为屏,浩浩茫茫,波澜不兴。而天池上空,灰白相间的云浪漫卷翻腾,透出隐隐萧杀。几束阳光从云隙中射出,直刺池面。池面上或明或暗,景象不一,明者似镜,暗者如黛,明暗变换,在其间隐隐流动。

几缕不知何时生成的白气缠绕升腾,形成一束云朵,慢慢聚集在天池之内。一时之间,池水云天,一脉相连。不觉间,二人身前身后竟也成了白茫茫一片。时间在此时仿佛静止下来,一切都如梦如幻。

饱览过天池风光后,这一日午后,杨逸之收拾心情,决定前去拜访叶之秋。安陵真连日奔波,便留在客栈休息。杨逸之并不知叶府的确切所在,是以临行前告知安陵真,自己可能要几日后方回,要她莫要担心。

秋叶谷位于天山群峰之间,一路由人指点,杨逸之方寻得谷口所在。

“雪林幽,薄雾幽,幽径冰凌空挂头,清泉安静声流。暮色柔,琴声柔,柔梦相思断难求,谁来解怨愁?”较之谷外,秋叶谷多了一层迷蒙之意。也唯有如此,方配得上武林盟主超尘拔俗的境界。

杨逸之由谷口向内,行了一个时辰工夫,发现前方白雪之中,隐隐闪着光亮。

杨逸之山前查看,原来雪中藏着一个捕兽夹。“这里怎会有一个兽夹?”杨逸之暗自说道:“放在这里,岂不是要误伤行人?”有念及此,杨逸之俯身将兽夹拾起。

不料这时,一兰衣女子从旁边的树后跃出,质问杨逸之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动我的捕兽夹?”

杨逸之寻声望去,见这女子身着淡兰衣裙,长及曳地。发间一支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明艳无比。

没想到兽夹的主人就在旁侧,杨逸之顿了一下后回答道:“在下杨逸之,偶见这兽夹下在大路上,非但不能捕获猎物,也容易误伤行人,所以只好先行收起来。此物既是姑娘所有,请姑娘收回。”

兰衣女子并不接过,一对妙目凝视杨逸之良久后道:“哼!我若不收呢?”

杨逸之有事在身,不愿与这女子多加理论,是以说道:“那在下就替姑娘先行保管,姑娘何时需要,向我取回就是了。”说罢提步欲行。

不料兰衣女子伸手拦住杨逸之去路道:“想走?没那么容易。看你身负长剑,又如此好管闲事,身手应当不凡,本姑娘近日新学了一些武功,就拿你先试试招罢!”

说罢不待杨逸之回答,便已抢身来攻。

杨逸之心中苦笑不已,不知是不是自己运气不佳,遇上这么一个刁蛮的姑娘,居然说打就打。对方一介女流,杨逸之又如何能与她动手?是以只是将兰衣女子的招式一一化解,并未反攻。

几招过后,杨逸之发现,这女子虽然内力不足,招式却甚是精妙,取位也颇精准,当是有名家指点。

杨逸之还需拜访叶之秋,不愿在此耽搁下去,于是一边出招接过女子的招式,一边说道:“在下无意冒犯姑娘,还请姑娘罢手。”

那女子见杨逸之只守不攻,且尚有余暇开口说话,便知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兰衣女子见自己欺负不了此人,倒也不再纠缠,立时停手道:“好小子,看不出你还有两下子嘛!”

这姑娘一时雨一时晴,搞得杨逸之大为头痛。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杨逸之只得道:“得罪姑娘了。不知姑娘家住何处,为何会独自一人在这天山之中?”

兰衣女子道:“我住在天山山脚,今日上山来打猎,现在天色不早了,我一个人害怕,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竟又惹出这般麻烦,杨逸之犹豫道:“这个……在下有要事在身,恐有不便。”

兰衣女子闻言不悦道:“公子也算是佩剑之人,怎么全无助人之心,不怕被江湖好汉笑话吗?”

没想到这女子拿江湖道义压自己,明明是自己无理,居然还说得理直气壮。杨逸之不由又是一阵苦笑,无奈道:“在下看来是难以推辞了,不知姑娘家在何处?”

兰衣女子答道:“就在这山南面,我们走吧!”

说罢转身向南,大步离开。杨逸之摇头叹气,跟在其后。

兰衣女子一路蹦跳,全然没有害怕的样子。行了一盏茶工夫,杨逸之开口问道:“姑娘的家到了吗?”

兰衣女子答道:“快了快了,你这么急干什么?”

杨逸之答道:“在下实在是有正事要办。”

兰衣女子闻言哼了一声道:“济贫救弱,送一个姑娘回家,不算正事吗?”

杨逸之一时语塞,这姑娘说得义正辞严,自己居然无从反驳。

看到杨逸之无可奈何的样子,兰衣女子颇为得意。虽与杨逸之初次见面,但她却没有寻常女子的忸怩之态,倒也罕见。

见杨逸之久不言语,兰衣女子开口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出来打猎吗?”

杨逸之道:“在下不知,还请姑娘指教。”

那女子道:“我爹爹管教太严,不许我做这做那。我若不跑出来,会被闷死的。”

杨逸之被勾起心事,轻轻叹道:“亲人同侧,其乐融融,岂不是人间美事?”

那女子却不以为然道:“外面不是更好吗?虽跋山涉水,但乐得自在逍遥。”

杨逸之觉得这女子甚是有趣,虽然有时蛮不讲理,不过倒颇有主见。

“敢问姑娘尊姓大名?”杨逸之问道。

兰衣女子回答道:“我没有名字。”

“嗯?天下怎么会有无名无姓之人?”杨逸之奇道。

兰衣女子道:“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你就叫我‘姑娘’好了。”

杨逸之见那女子不肯说,便不再勉强,遂岔开道:“姑娘既住在山脚下,应该对这里很熟才对。”

兰衣女子脱口而出道:“当然……”不料弗一出口,便改口道:“嗯……不熟不熟,我很少离开家。”

这女子方才还说被父亲管得太严,经常逃将出来。此刻前言不搭后语,杨逸之不免心中起疑,但并未出言询问。

又行了片刻,那女子突然停住脚步。杨逸之问道:“姑娘,怎么不走了?”

兰衣女子轻拍自己脑袋道:“不对不对,我家好像不是在这边。”

杨逸之奇道:“姑娘在开玩笑吧,怎会不认识回家的路?”

兰衣女子轻抚胸口,一副虚弱的样子说道:“刚才跟你过了两招,我已经受了内伤,所以才会记不清楚。”

杨逸之心中暗忖:“方才与这女子过招时,自己只守不攻,她怎会受伤?难道是自己体内真气无意中震伤了她?”

杨逸之有时心思缜密,洞察入微,但有时却又傻头傻脑,毫无心机。倘若安陵真在此,当会看出这女子没有受伤,只是在装模作样而已。

有人因己而伤,杨逸之心中过意不去,关切地问道:“不知姑娘伤势是否严重?”

那女子摆摆手:“还好还好。”接着闭紧双眼,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片刻后,兰衣女子说道:“我家……好像从我们刚才的那个地方向东走……对,是向东走!”

北方入冬,昼短夜长。经这么一折腾,天色已然朦胧变黑起来。杨逸之心中着急,便道:“那我们快赶路吧。”

杨逸之又跟着那女子行了小半个时辰,不过周围仍是皑皑白雪,丝毫没有人家的迹象。

“姑娘,你确定是往这边走吗?”杨逸之不由出声询问。

这次那女子却十分肯定,重重地点头道:“错不了。怎么,你怀疑我吗?”

杨逸之忙挥手道:“姑娘误会了。我只是担心姑娘回家晚了,父母会担心。”

哪知那兰衣女子罕有的神色一黯,幽幽说道:“我……我没有母亲,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杨逸之原以为这女子嘻嘻哈哈不知忧愁,没想到也有伤心失意的一面,不由心生怜意。

也许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女子不再言语,只是在前面低头领路。

“这里……是?”杨逸之惊诧道。自己面前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炊烟人家,而是一池碧绿的水潭,水面上方有水汽在缓缓飘动。

兰衣女子道:“这个水潭很漂亮吧?每当我高兴或难过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你看,这水多清澈。”

回想起这女子一路的怪异举动,杨逸之似乎明白过来,她只是在消遣自己。

即使以杨逸之的涵养,此刻亦不免有些动怒,语气转厉道:“姑娘若要回家的话,在下定然护送。不过若姑娘是在戏耍在下,恕在下难以奉陪。”

兰衣女子见状,倒也没现出害怕之色。将握起的雪团抛入池中后,那女子说道:“回家有什么好,闷死了,又没有人陪我玩儿……”

杨逸之见这女子如此回答,便是间接承认确是在消遣自己,她自开始就没打算回家。

虽然心有怒气,不过这里人迹罕至,杨逸之倒真不放心任她一人留在此处,便婉言劝道:“姑娘,天色已晚,在下还是送你回家吧?”

兰衣女子回头看了杨逸之一眼,似是重新打量他般。过了片刻,那女子说道:“我骗你走了一下午的冤枉路,你知道后竟然没有一怒之下拂袖而去,看来跟我一样是个怪人。你放心好了,我自小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熟悉得很。”

见这女子如此回答,杨逸之便不再勉强,拱手说道:“那在下先行告辞。”说罢,便匆匆往叶府赶去。

行了片刻,刻着“叶府”二字的牌匾渐渐显露出来。虽然此刻天色已晚,不过叶府的庄严肃穆还是穿过夜色笼罩透了出来。名剑山庄与流殇山庄虽然算得上雄伟瑰丽,但与叶府相较,总觉得少了些磅礴气势。大概是因为坐镇这叶府的,就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盟主叶之秋吧。

杨逸之上前叩了叩门。“吱”的一声,大门开了一口,一管家打扮的人探出头来。

杨逸之行礼道:“在下流殇山庄杨逸之,求见武林盟主叶之秋叶前辈!”

圣剑峰一役,杨逸之之名哄传天下。那管家显是听过流殇山庄杨逸之的名字,便对杨逸之回礼道:“实在不巧,我家主人此刻正在闭关练功,再过一个时辰方可出关,公子如若不急,不妨进府小坐片刻如何?”

杨逸之心道:“也好”。正举步欲行,一家丁从府外匆匆跑来,对管家说道:“王总管,小姐不在西山!”

王总管听后颇有些着急,对前来禀报的家丁说道:“那你们还不快去东圃看看,老爷很快就出关了!”

那家丁忙道:“是,是,我马上就去!”说罢匆匆离开。

杨逸之心中好奇,不由问道:“不知尊府何故慌乱?”

王管家叹了口气道:“不瞒杨公子,我家蔷薇小姐今儿一大早就带着捕兽夹跑出去狩猎,小人没有拦住。老爷出关后如果发现她有不在家,定会大发雷霆。”

听到“捕兽夹”三字,杨逸之心中一动,接着问道:“不知蔷薇小姐作何打扮?”

王管家回道:“小姐穿着兰色衣衫,挽着朱红发簪。”

杨逸之心道:“果然不错。”

见管家迷惑不解的样子,杨逸之说道:“在下适才进谷,看见大路正中置有一个捕兽夹,想必是你家小姐放的。我去看看,说不定可以找回蔷薇小姐。”

王总管闻言大喜,对杨逸之谢道:“如此,就谢过公子了。唉,若不是天色已晚,小人无论如何不敢劳公子大驾。”

杨逸之微笑道:“管家不必客气。”

说罢,杨逸之往方才的水潭寻去。这次知道方向,杨逸之发足急奔,不消片刻,已然赶到。

那兰衣女子仍在池边,不知在做着什么。

杨逸之上前问道:“请问姑娘可是名叫‘蔷薇’?”

女子闻言转过身来,一脸惊诧地望着杨逸之道:“是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叫蔷薇?”

杨逸之见没找错人,暗松口气道:“我奉贵府王管家之托,特来请姑娘回府。”

叶蔷薇闻言哼了一声:“又是一个找我回家的。”

“既然这样,”叶蔷薇说着,将发簪从头上取下,扔进水潭中后道:“如果你帮我把发簪找回来,我就跟你回去。”

这潭水奇寒无比,叶蔷薇料知杨逸之不敢下去,是以想用这招打发了他。

但杨逸之是何等样人?况且他已见识了叶蔷薇的不依常理,自己若不显露几分身手,恐怕也不能让她心服。有念及此,杨逸之答道:“一言为定。在下若寻得发簪,还请姑娘和在下回府。”

见杨逸之居然敢涉险下潭,叶蔷薇有些惊异:“这潭水寒冷彻骨,我劝你还是考虑清楚,免得后悔莫及。”

杨逸之微微一笑道:“那我倒要见识见识。”说罢,杨逸之除下流觞剑,纵身跃入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