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识盗
“最是那凄美的一缕星寒,
惹不尽壮志愁,悲莫叹。
最是那孤傲的一语狼欢,
看不破红尘乱,意阑珊。
最是那迷幻的一叶江湖,
退不去风波恶,把梦还。”
歌声方歇,聂星辰便饮尽壶中最后一口酒,也把夜幕中的风尘尽数饮进了身体里。火堆愈燃愈薄,柴火也悉数烧尽,弱小的火焰好比即将离别的情人,欲拒还留却又必须离开。夜莺开始啼叫,和着风声,那是最恶毒的话语,仿佛在告诉他生命的短暂,时间的飞逝。
聂星辰此刻面对着的是一个漆黑幽深的洞穴,他已在洞口守候了七天七夜。
他任劳任怨地在这里等,只盼着一个人乖乖地从山洞里出来。
他已接了官府榜文,如能在十一月廿九日之前追捕到“四指开光”盗金光归案,可以得到赏银一万两。江湖通缉令其实悬赏更高,是诱人的十万两银子,但是接江湖通缉令的话出名太快了。
他不是官府任命的捕快,也不是武林中世家大宅里重金聘请的护院,更不是叱咤江湖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神侠,他只是一个简单无名的江湖人,一万两赏银可以够他数年的生计,何必逞那短暂的风头看人脸色呢?
“四指开光”盗金光是亡命徒,聂星辰从漠北追到江南足足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如今追到这里已把他逼到绝路。
狭小的山洞里根本没有水源和食物,也不会再有其他的出路。
聂星辰曾经数次潜入洞穴里,可是都被盗金光手中的杀人暗器“千花丝雨”逼出洞外。聂星辰知道他在垂死挣扎,便不再犯险进内。
刚开始的一天里,聂星辰在山谷中抓了不少的野鸡、果子狸、山兔等野味,想凭着香气把盗金光引出来。可是没想到从洞内也传来了炙烤野味的香气。
“莫非山洞内另有洞天,洞里有可食用的佳肴?”
带着这种疑问的聂星辰喝道:“你在洞里面吃的什么好吃的呢?”
只听见盗金光一边嚼着食物一边道:“不是老鼠,就是毒蛇,还有蝙蝠。只有蝙蝠的肉老得很,不好吃。另外告诉你,洞中有条暗泉让我饮得饱饱的,看来天无绝人之路是真的。”
可是只过了两天,洞中再无炙烤野味的香气传出,想必洞中的老鼠毒蛇蝙蝠都悉数被他吃了个精光。洞外的香气还是依旧。
“你只要出来,我先让你吃个大饱。”
“吃饱了就送去官府了,这道理我懂。”就算再饿,盗金光也没有走出洞穴,甚至连话也不多说。
第三天的时候,聂星辰在洞口点燃大堆的枯枝残叶,烟气随着东南风吹进山洞里,幽深的洞穴里充满白色浓雾。聂星辰趁着烟气,使出轻功迈进山洞内,刚一踏进山洞,突然眼前闪出大片的白光,聂星辰急忙回身闪避,才没有被暗器击中。
连续两天不吃东西也能使出如此犀利的暗器手法,不愧是令黑白两道都头疼的大盗之一。
到得第四天的夜里,聂星辰引来山谷恶狼九头,他在山洞前慢慢与狼周旋。
狼群里狼王朝天一声清啸,其余八头狼全部朝聂星辰呲牙咧嘴而来。
“啊!”聂星辰失声痛呼,倒在山洞后。
群狼嗜血而食之。天地间只听到饿狼咀嚼人骨的声音。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一个人终于从山洞里钻了出来。
正是“四指开光”盗金光。
他大笑着道:“被狼吸吮脊梁骨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正欲离开。
聂星辰从天而降出现在他面前。
他已挡住了盗金光的去路。
“我要是被吃掉,那谁送你去官府呢?”
聂星辰右手手臂一横,右手无名指已准备出击。
盗金光神秘地一笑,双手突然向天空一放,“嗙!”的一声巨响,聂星辰眼前金星四溅白烟四起,等烟雾散尽的时候,盗金光又回到了山洞里。
“哈哈,有种的到洞里来啊,你个狼养的混蛋!”山洞里是盗金光肆意妄为的欢笑,仿佛已忘记饥饿与疲倦。
聂星辰只有苦笑。
第五天的夜里,聂星辰又引来了三头恶狼,这次是把它们引进了山洞里面。聂星辰走在最后,希望趁盗金光防备不急时出手制服他。哪晓得,恶狼刚一进洞就被熏了出来,山洞进口处竟然已放置了极度令人作呕的药物,别说狼,就是让大罗天神进去也会捏着鼻子跑出来的。这一招又作罢。
第六天的夜,聂星辰从山谷最高的一棵树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颗硕大的马蜂窝,马蜂群振翅的剧烈声响可以让天地都闭上耳朵,何况是密闭的山洞。他笑着朝山洞狠狠地扔了进去,他躲在一旁准备看好戏。可是不到一会儿的功夫,烦躁剧烈的振翅声全部停息。
山洞里传出一句话:“小子!我的独门暗器手法‘千花丝雨’便是靠我小时候用小石头射击这些马蜂才学会的!你这又算是棋差一招!”
这已是第七夜。聂星辰冷静下来,他望着天上寒星,轻轻地吹起了一只薄如刀片的玉笛。
笛声寂寞孤苦,如泣如诉,忧愁辗转柔柔地传响在每一个角落里,他相信山洞里的人也一样能听到他的笛声。
笛声歇罢,聂星辰突然唱起了歌谣:
“风灭烛台,
却带不走浪子意。
寂寞苍穹,又有几人能知?
我欲策马江湖,拔剑高歌,却叹夕阳残落,愁肠苦对天涯。
醉罢狼心四野,须眉汉子落草莽,何处归家?
流花,流花,请带他回家。”
曲意凄凉,难掩一份独行天涯的无奈。
笛声与歌谣似乎都在倾诉着江湖人的辛酸,洞穴里虽然是一个亡命徒,可也终究是一个江湖人,聂星辰希望他能够理解他的用意。
聂星辰道:“七天七夜的洞中煎熬,想必你也不好过,你是贼,我是捕,我们大家都有各自的难处。”
洞穴里突然一阵笑声传来,盗金光道:“江湖人何必为难江湖人!你此刻又有什么花花肠子要不吐不快?”
聂星辰道:“我们来比武功,一局定输赢,赢了我不再追捕你,输了你跟我去官府。”
洞穴里再次传来笑声:“你当我是傻瓜啊,我能打过你我还躲个什么劲啊!”
“难道你就想在洞里面等死?等死的滋味可不好受,现在有一线生机逃脱,为何不敢尝试?莫非一个天下间最厉害的盗贼会怕我这个无名的侠捕?”聂星辰笑道,“况且在你出来比武之前,我已经给你抓了四只又肥又嫩的山兔,等你吃足了再比也不迟,我绝不食言。”
良久,洞穴里的声音道:“要我出来可以,不过答应我两个条件。”
聂星辰笑道:“你说。”
盗金光的声音道:“决斗时,不能用你的暗器‘狼星’。”
聂星辰毫不犹豫地道:“我答应你。”
盗金光诡谲的声音道:“还有你的双手,也不能用。”
聂星辰爽快地道:“我答应你。如果我食言,就让我被这里群山的饿狼咬死,连骨头也不剩!”
只听见山洞里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音传来。
一股呕心的臭气直扑入聂星辰的鼻腔。
那是混杂着排泄物的气味、老鼠毒蛇蝙蝠的血液毛皮的气味,还有洞穴长年累积的腐臭的气味。
火光映照下,那是一个身材如圆球一般的中年汉子,他的脸是圆圆的,头也是圆圆的。
一双圆眼却已憔悴,身形更是削瘦不少。
正是“四指开光”盗金光。
聂星辰将火堆生大了许多,将四只肥兔拔了皮,刨开内脏,放在火架子上烤了起来。
“过来吧,我暂时不会抓你。”
盗金光真的就坐在了聂星辰的身旁。
盗金光道:“你刚才在洞外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聂星辰眼睛望着天外星辰,道:“它叫‘狼心’,野狼的狼,心脏的心,是我一个朋友特别为我而作的。”
盗金光苦笑道:“歌真好听,不过太伤感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聂星辰道:“那敢情挺好的。我倒想问问你,七天七夜,你靠什么支撑到现在?”
盗金光笑道:“刚开始的两天还可以靠着老鼠与毒蛇充饥,再不行就吃蝙蝠。第三天之后就找洞中的野果吃,到得第四天之后连野果都吃光了,我就光喝水。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就把裤腰带勒得紧紧的,屏住呼吸睡觉,就像蛇冬眠了一般。没想到也可以挺了这么久,如果你不叫我出来,我可能就真的冬眠了。”
聂星辰向火中添着木柴,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看得出你也不想成为过街老鼠。”
盗金光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叹了口气道:“青春如肉,岁月如刀!小时候穷,看着别家的小孩儿穿红戴绿,我直到五岁还是光着裤衩。那一年的冬天冷得很,我的屁股全长满冻疮,而绸缎庄的衣料看着就让人暖和,我痴痴地望着。一个下雪天的夜里,我趁着绸缎庄老板和女人合欢之际,我偷了一匹布料做衣裤,那是我第一次偷东西。身子倒是暖和了,肚子又饿了,为了吃饱饭,我不得不再去偷……到后来,为了给娘治病,需要不少银子……要是我能早点偷到银子给娘治病,她也不会……哎,再到后来,我想说,‘我不偷我不偷’,可是眼睛里心里全是元宝的模样,连睡觉也梦着它,不偷手就痒得厉害,整个人泡在冷水里,用冰雪放在裤裆里也不能清醒和镇定,呼吸都喘不过来,你说我能不偷吗?”
聂星辰一边笑一边丢了一块小枯枝进去,道:“看来小时候的坏习惯会影响一辈子,你没有尝试去做其他的事情?”
盗金光吞了口唾液,摇着头道:“我曾经在十七岁的时候去过赌馆里面做事,可是一去就错了,去之前我还可以说是小偷小盗,可是一去就真的变成大盗了。到了赌馆我才知道世界是多么地大,有钱人的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钱究竟会多到什么程度。”
聂星辰道:“我从来不去赌馆,因为我看不惯赌馆里那些见钱眼开的小人。”
盗金光道:“我自然也看不惯,所以在赌馆做事的第六天,我就再也压抑不住了。”
聂星辰转了转烤架,用小刀切开了兔子的肉,油水流入火中,道:“你偷了多少?”
盗金光又吞了口唾沫,眼睛突然放出了光亮,道:“赌馆里能偷的银票、银两、金条、宝玉、珠宝……全部偷了个尽,所有换算成白银总计两百三十八万两。”
聂星辰吐了下舌头,道:“两百三十八万两?你盗的可是叫做‘四无赌坊’?”
盗金光道:“天下间只有一个‘四无赌坊’,我盗的自然不假。”
聂星辰道:“当年四无赌坊名传天下,却被人一夜之间盗走所有家当,这一案子无人得知因果,最后不了了之,没想到是你干的好事。”
盗金光满眼的光亮更甚,道:“当年的小事又何足挂齿。”
聂星辰微微笑道:“如此多银两,你如何带走销赃的?”
盗金光眼里尽是得意的神采:“你要记住老弟,任何一个成名于天下的大盗,他作案绝对不会孤军奋战。大盗的本领再高也不能搬的动两百三十八万两银子!”
聂星辰用手摸着眉头,道:“你买通了赌馆多少人?”
盗金光道:“四个。四个赌馆里和我一样最下等,最没钱,最年轻,也是最城府的四个人。”
聂星辰笑道:“你作案成功之后,分了多少给他们?”
盗金光道:“你猜呢?”
聂星辰用手算了算,道:“两百三十八万,你是主谋,怎么也得占六成,其余四成每人一成对吗?”
盗金光摇了摇头,道:“错了,太错了。六成是多少钱,那就是惊人的一百四十二万八千两,我要是得了这么多,其余四人每人才分到二十三万八千两,我第一次作大案,我凭什么得这么钱?和我一起作案出生入死的兄弟会怎么想?我们都是平起平坐的,凭什么我要的这么多?”
聂星辰笑了,道:“的确有理,那么这二百三十八万两,你如何分才能让大家觉得公平?”
盗金光比了两根手指,道:“我只要了两成。”
聂星辰点了点头道:“这样一来,每个人就是平等的四十七万六千两,不错!每个人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多,我要是和你一起做案的,一定会再和你合作。”
盗金光道:“所以我们这一行,技巧与本事那是硬功夫排在第三,智谋与策略排第二,人脉的精通才是头等道理!”
聂星辰拍了拍掌,道:“没想到从盗贼身上也能学到如此道理。那么你这之后呢?偷赌馆不就行了,选贪官偷也就算了,为何打家劫舍,老百姓的钱也偷?”
盗金光叹了口气道:“还是那句话,偷不由己。当你上手成为真正的盗贼之后,你的伙伴会越来越多,盗贼这条路会越走越宽,你会遇见各式各样的不同性格不同作案手法的盗贼,有机会你会和他们合作,学习他们的技巧,弥补自己的缺陷,甚至会一起策谋更大的行动,你必须要和他们合作。而这次别人帮你忙了,下一次别人叫你合作,你好意思拒绝?”
聂星辰拾掇些木柴,点着头道:“别无选择其实也是也是一种选择,贪不贪这关键还是看自己。他们叫你合作,你如果不合作,并不是怕道上的人说闲话,这个不是你最大的顾忌,最大的原因在于你怕失去了与你一起作战的伙伴,从而导致下一次钱财的流失对吗?”
盗金光看着聂星辰,苦笑道:“盗贼的行当也好比做商人做生意,要计算成本得失的问题,每次与道上兄弟合作,最后得到了多少,减去应该得到的,还剩下多少就是超出的,那么再减去成本,就是最后的赚的钱。每次策谋行动花了多少银两,雇人多少银两,易容多少银两,安排的行装多少银两等等都要计算在内。我们这行并非想象的那么轻松,行行都有难念的经。”
风起,火大了许多。聂星辰撕下一只兔子的后腿肉,递给盗金光。
“趁热吃吧,大盗兄。”
盗金光连忙抢过兔腿,如饿狼一般撕咬起来。
聂星辰却没有吃,他看着盗金光,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色彩,有感伤也有几分狡黠,道:“可惜有肴无酒。”
盗金光猛甩着头,道:“好吃好味道!”
聂星辰笑道:“慢着吃,还多得很。”
肥大的兔腿被盗金光连骨头都嚼烂吞了下去。
油水滴落在地上,还金金发亮。
聂星辰又递给他只兔腿肉。
片刻间,四只肥兔都成了空架子了。
聂星辰却一口也没吃。
野火还在燃烧,寒星也还在天空中闪烁,聂星辰两指间夹着那只细薄如刀的玉笛,再次吹响寂寞的悲歌。
盗金光望着天空里暗淡的星辰,听着星辰里的寂寞悲歌,摸着肚子打了个隔,吐了口大气,道:“多谢你的烤全兔,我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聂星辰笛声停歇,笑道:“人总在饿极而觉粗饭香,与穷凶而极恶有时候是一个道理。”
盗金光抹着油腻的嘴巴,并不把聂星辰的这句话听进去,道:“你的家乡在哪里?”
聂星辰道:“我没有家。”
盗金光则指着天空一角,笑道:“我有,就在天的南面,那里有我的妻子,她在等我回去。”
聂星辰道:“你能够在山洞里忍受七天七夜的最大原因是因为你要回去见你的妻子?”
盗金光哈哈一笑道:“我妻子是美人儿!说话好听!等我回去生儿子!我自然要回去!”
聂星辰咬紧了牙,拳头微微握紧,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是职责在身,我一定陪你回去。”
盗金光笑容还挂在脸上,道:“你答应过我,待会决斗的时候绝不能用你的夺命神器‘狼星’和双手!”
聂星辰苦笑道:“我绝不用。”
聂星辰与盗金光已起身走向决斗的地点。
二人也已默契地抱拳敬礼。
盗金光还是有些心虚,道:“你说过了我赢了你就放我走?”
聂星辰叹了口气,道:“放一百个心吧,大盗兄。”
盗金光道:“你绝不用双手?”
聂星辰已经把双手背负,“要不要我把脸也转过去?”
盗金光笑道:“那最好!”
聂星辰苦笑着转身。
盗金光在这一瞬间动弹,起身到摸出暗器,到出击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可是盗金光突然倒下。
倒下的时候,他的眼睛还睁着的,还看得到聂星辰摇头的怪笑。
“你怎么不想想如此美味的烤全兔,为何我一口也没吃?”
盗金光如堕冰窖里,道:“你……你下毒?”
聂星辰连忙用怀中的“金丝索”将盗金光双手缚住,并点了其身上几处要穴,道:“谁说我下毒?我只是不小心把‘美人酥’当做调味罢了,看你吃的那么香,我一时也忘记提醒你了,即使有千万个对不住,也只有到官府再说了。”
盗金光叹了口气,道:“原以为你是个一诺千金的真君子,我才出洞与你一决, 谁知道却遇见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用这种龌龊伎俩!我不甘!”
聂星辰笑了,道:“对付你这种顶级怪物,不出点手段岂不显示我辈之能耐,这叫做计谋,而非你说的卑鄙伎俩!况且我答应过你我不用‘狼星’,双手也不用,连头也转过去了,并没有食言。”聂星辰猛地一拍盗金光脊椎,盗金光便挺身而起。
“上路吧,大盗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