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拨开草帐进了小屋,发现屋顶有一束一束的光漏下来。

“婆婆,那帮孩子又去扒屋顶的干草了?”林泰一边问一边把点心和棉褥放下来。

黑暗中,**忽地坐起一个人影。

“林泰?林泰回来了?”婆婆跌跌撞撞地下床,林泰赶紧扶上去。

“街里街坊,林泰回来啦!都快出来!林泰回来了。”林泰想劝婆婆先别声张,迟了。婆婆已经拉着他出了小屋,对陋巷里的邻居们一通喊,很快街里街坊的老人孩子都涌了出来。

“林大哥回来了?”

“林大哥带点心了么?”

“林大哥你看我换牙了。”

“是林泰?怎么搞得一身泥?”

林泰一一答应着,有很多孩子的头要去抚摸,还有很多老人的好意要谢过。这就是陋巷,平乐城诸多贫民区中的一个。陋巷里以老人小孩居多,老人无儿无女,孩童无父无母,极少数几个青壮年人都是残疾,在林泰住进来之前,这里弥漫着夺食的腥气和等死的臭气。

很多在平乐居住多年的人都不知道文院大街和香流染坊中间还夹了这么一条巷子,但是哪个城市会没有穷人和弃儿呢?武学大城尤其如此,每一年南南北北的恩怨在这里汇聚,爆发。血案的遗毒最后都流向了这里,这条陋巷。

小孩们围着林泰眼巴巴地要点心,婆婆马上把林泰给自己带的枣泥打糕拿出来分了。林泰原本想把这些留给婆婆,所以才不想让大家知道自己回来了。

“都拿去,吃了能长个儿,别抢,都有都有。”婆婆眼睛很不好,半天解不开点心包袱上的结,林泰叹了口气,一把接了过去。

“脏兮兮的吃什么点心,今天元宵,所有人洗过澡再来领。”孩子们欢呼雀跃。

陋巷夹在文院大街和香流染坊中间,这样从文院街买了宣纸笔墨的富贵人家经过,看到沿街乞讨的小孩会赏些许铜钱。染坊经常把用过的热水排进江里,一见热水来了,陋巷的老幼都拿着器皿去接,这一点热水里虽然还飘着香料和颜色,但却帮助陋巷的居民挺过了若干个严冬。

元宵染坊按说不会开工了,但染坊老板叮嘱要行善积德,于是伙计们像往常一样排热水,而且今天是不带一点味道的清水。很快陋巷里一片热气升腾,孩子们一边洗澡一边嬉笑打闹,林泰也跟着大伙坐在街边,用水冲洗身子。

“林大哥身上怎么这么多伤?”

“林大哥摔跤了?”

“像是从山上滚下来过。”

林泰不由笑了,面前这个孩子天生跛脚,打什么比方都爱说从山上滚下来——放眼望去,陋巷里所有弃儿都有各式各样的先天不足,有的盲目,有的失聪。林泰看着他们,感觉自己还是幸运的。

洗完澡之后,林泰分发了点心,又回到老婆婆的小屋。小屋里还是一片黑暗,林泰看不清婆婆是不是在休息。

“婆婆?”

“林泰。”黑暗里,那个人影坐着。

“婆婆,等一会我去把屋顶补上。”

“不,林泰,你过来坐下。”婆婆摸索着过来拉住林泰,拉着他做到床边。所谓的床就是一副破架子用干草和碎步重新填补好,在这样的**林泰一刻也睡不着。

“怎么了?”

“林泰,以后陋巷你要少来,知道么?”

林泰愣了愣,第一反应是婆婆要死了,但在他印象中婆婆除了眼疾没有别的大病,眼瞎精神也不算差。

“怎么了?”

“你不该来这个地方,这里是给活死人住的。”

“别这么说,婆婆你会长命百岁的。”

“有你在我可能会多活几年,但是活来做什么?我要是有那个胆子,巴不得现在就咽气。”

“婆婆……”

“听我说完。”婆婆紧紧抓着林泰的手,刚来陋巷那天,林泰被人寻仇打得昏死,拖到此处抛尸。婆婆也是这样抓着他的手把他晃醒了,逼他喝水帮他讨饭,之后林泰每隔一段时间会回来一次,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陋巷当成家,但是除了在这里,他认识的人都想杀他而后快。

“你的府学考的怎么样?”

“府学之后还有乡试,乡试之后还有会试,会试以后还有殿试。路费书籍笔墨都是钱,我付不出,不考了。”林泰没有说实话。林泰把自己的乡试名额卖给了有钱的监生,钱用来还了之前给婆婆买药的债。

婆婆在黑暗中叹息了很久,久到林泰不知道婆婆是不是睡着了。

“婆婆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在想什么,我太老了,没法知道。但是我也有过儿子。”婆婆讲的很慢,林泰感觉很不好,几个月以来婆婆都没有对林泰提起她的儿子。

“你想习武,对吧?那就去吧。我儿子以前也是武师,没打出什么名堂来,跟你比不了。”虽然很暗,但林泰知道婆婆正盯着自己。

“婆婆知道你没有真心要考府学,你什么都爱干,木匠铺的学徒你也去问了。但是孩子,一个人真心想干成的事只能是一样,这样事情让你骄傲,让你觉得干上这件事,谁也打不倒你。你的这件事不是府学,也不是木匠学徒,是么?”

“我去打拳是为了钱,打的时候我也不觉得骄傲。”

“那是因为你没有为自己打,你为了我们这帮半死不活的去打,事情就成了走过场。如果有一天你能为自己去闯一闯江湖,你会明白的,那是人世上最开心的事情。”

婆婆说了很多话,好像很累了,她开始喘气,林泰扶她到床边躺下。

“你现在看外面这些小孩和老骨头,觉得他们拿你当家人吧?你不在的时候他们整天骂娘,骂你不回来,骂你不给他们带吃的和棉褥。如果有一天你死在这,他们马上会分掉你的衣服,让你赤条条的倒在沟里变臭,他们会的!”

林泰觉得自己又被抓紧了,当婆婆这样抓着一个人,他知道那是想救他的意思。

“这里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又漂亮,又有意思,每天能吃饱。如果时候来了,你还能干成一番大事情。”

“什么时候?”

“它来了你就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是所有这些,都需要你先离开这,为自己去外面闯闯看。如果你把这地方当成家,它就把你压死了,你永远走不出这条破巷子的影子。”

“为什么我一定要走出去?”林泰觉得自己有些慌了,他有一万个更好的说辞来反驳婆婆,或者说他根本不用反驳,这些话为什么他非要放在心上呢?但是他问了这一句,问出口以后他渐渐反应过来,因为这句话他已经问过自己多次,陋巷的孩子们一点也不可爱,外貌上就是歪瓜裂枣,多数还带着残疾,每次回来邻居们的眼神就像是秃鹫看到了鲜肉,自己真的喜欢这里么?那为什么还要回来?

婆婆笑了,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她确实笑出了声。

“你太年轻,觉得凡事都要有个理由,老天给你什么,你都觉得那是道理。但是孩子,你要知道人不是给老天活的。”说到这,婆婆用空前的力气抓着林泰的手,在黑暗里林泰也能感觉到婆婆扎人的目光了。

“给你自己活,哪怕一天,一个小时。活过以后你就知道,凡事不需要那么多所以,你开心比什么皇帝老子都重要。”

从小屋出来,林泰觉得有点恍惚,在武馆挨打的伤还在痛,陋巷的孩子都出去捡别人扔的破彩灯了,陋巷里很安静。

他应该一走了之,再也不回陋巷么?

怎么可能呢?婆婆那间屋的屋顶很容易漏,过两天可能就有雪了。有几个孩子在咳嗽,还得观察观察是不是伤寒。

但是林泰心里知道,就算真的要走,他也无处可去。自己的元宵只能在陋巷和婆婆过,而婆婆却让他走。

林泰摸了摸兜里的银子,迈步走出陋巷,他决定去酒楼,今天他要去耍耍酒疯,给别人添添麻烦,或者再打场架,这是他庆祝元宵的方式。

如果他要证明婆婆是错的,那他需要先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