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截江亭当初用漆黑的江涛席卷了江湖,那么此时循着它的足迹复仇而来的,便是赤红的火焰。

一夜之间,焚江柬已经发遍了大江南北,收到焚江柬的掌门们难以想象,从蛰山离开的信使一半以上累死在星夜下的荒野、消失在栈道泥流中、被截江亭截杀在半路,发出的焚江柬数量超出所需的三倍。绝部不吝啬折断它已所剩无几的羽毛,但死亡使焚葬的火焰越发激越。收到请柬的掌门们从这透着血气的红色书柬里,都嗅到了这份决绝,这决绝使得截江亭的黑色威压松动。得益于绝部不计代价的做法,全武林的大派掌门都在截江亭做出反应之前收到了请柬。

以效死者的鲜血为燃料,时代的车轮终于驶到了分岔路口。

在众人离开的时候,蛰山的剑炉遭到拆毁。

周游儿目睹了整个过程,之前剑枭果真率领众人取回了地火裂隙中的火种,虽然随行者十去其九,但那熔融的火焰被投入剑炉的时刻,剑炉中升腾起巨大的气浪,内力稍差者在剑炉旁甚至难以站立。气浪过后便可以看到白炽而稳定的光焰在炉芯涨落,那温度十倍于周游儿来那天出现的事故,却显得如此安定。剑枭应景打造了开炉的第一柄剑,剑胚朴素,长短形状都平平无常。在场的匠人质疑作为开炉的作品这把剑是否显得简陋。

剑枭不屑地回答:“只管等着,这铁受了开炉最炽的炎气,绝不会一直沉默。”

锻打阶段,变化果真显现出来。首先剑身表面开始绽裂,蛰山的匠人们纷纷慌了,剑枭却喜不自胜。

“来了来了,它有话要说。”

剑枭顺应着绽裂的形状锻打叠层,剑身不再朴素工整,渐渐被修饰出了锐利的形状。接着剑身上开始浮现出受热不均的斑纹,换做别的匠人,见到这种现象,这柄剑便要放弃。而剑枭紧锁眉头,手头锻打的速度提高了一倍。他在用他驭服过万把宝剑的双手与这剑胚搏斗,用上了全身的力量要让这剑屈服。终于那些斑纹只停留在剑的表面,红热的内质依然均匀强韧。剑枭顺势淬火,趁着剑胚低头的瞬间,要彻底把它的狂气封在铁芯当中。

看到这一幕,蛰山的匠人已经狂喜起来,剑枭周身被汗水湿透,一手持锤,一手握着剑胚,眉头间的萦绕着绝顶高手才有的威严。那时周游儿紧张的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那块胚铁,锻打让它更为致密,但也让剑胚变得太过单薄,几乎不能成之为剑。每当剑胚呈现这种形态,剑枭便会走上绝路。

剑枭选择以切刃的形态将“剑”开锋。

研磨的过程漫长又复杂,剑枭全程没有让任何旁人碰一下剑胚,前前后后三十余种不同的磨石,最终剑枭密藏的“万目砥石”也被请用出来。研磨结束的之后,周游儿胆战心惊地看着呈雾面状态的刀刃,剑枭已经精疲力竭,轻轻托起“剑”来。但此刻这“剑”已经成了一把平刀,刀身上覆盖着精美的火纹。

“游儿。”

“是。”

虽说有种种的不快,唯独在这样的关头周游儿不愿背弃父亲。她扯断自己的一根头发,轻轻往剑枭面前一吹。已经脱力的剑枭把刀轻挥舞几下,动作那么轻描淡写,仿佛在驱赶一只并不存在的蚊子。

匠人们围上来看,那发丝凌空被斩断成了六截。这一刻所有人静默无言,许多匠人终其一生都留不下一把名声显赫的作品,而刚才他们共同见证了一把传世神兵的诞生。

剑枭武断地把刀命名为“九伏”,没人敢上前探问这名字的来由。之后每一日这地火之炉都会锻剑,绝部的军备因为剑枭的搏命而到达了新的台阶。

然而,眼下炉芯却被熄灭,炉台被拆毁,所有匠人和学徒撤出了山体空腔。黑暗当中,那火把排起了长列,霍石涛在高处指挥。周游儿从未如此忧虑过,越是大型的行动,越应当留下后路。剑炉应该封存起来,留下专人看管种火,蛰山当中的据点也不应该废置,而眼下各路高手们沉默地往山下去,仿佛一颗小小的石子从山顶滚落,隐隐的已经能看出它化为泥流,吞没大地的势头。

周游儿心里知道,这浩浩****的队伍便是霍前辈决死的心境。

“你在这干什么?”

周游儿回过神,发现自己在巨石露台边停了下来,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队伍早已走空,霍云手持火把站到了她身后。

“大队伍已经开拔了,磨磨蹭蹭的,是想等我们走远了,自己逃回乌鸦谷?”

“队伍这是要去哪?”

“邵安,焚江柬已经发完了,全武林有骨气的高手都会在邵安等着我们。”

“这么大的队伍,目的地这么明显,截江亭半途截杀怎么办?为什么不用小队伍分流而行?”

霍云不屑地一笑,这时周游儿才看见,“九伏”安静地挂在他腰际,加上了精美的刀饰和刀鞘,九伏像是头睡着的野兽,对自己的新主人心满意足。

“截江亭的死期已经到了,我们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又如何,外面绝部的队伍高手如云,谁能挡在队伍去邵安的路上?”

周游儿望着霍云,突然释然了,便不再追问,示意霍云领着她跟上队伍。

他只说对了一半,眼下确实没人能阻挡绝部前往邵安,却不是因为队伍中高手云集。而是因为当他们从山腔的黑暗中走出,这队伍便化身为时代的铁流。而时代的铁流所向无敌。

周游儿听见了马蹄声和大队开拔的喧哗,她和霍云从山腔的黑暗中走出,踏进刺眼的光明当中。

东方雄叩响草庐的木门,这几日江边的湿气消退,草庐周遭暖洋洋的。少去了那种山林的沁寒,氛围显得真实了许多。东方雄心想,这是个道别的好时间。

慕容昊给他开了门。

“前辈,我爹回来了,本应当与父亲一同来看望您,但我们马上要出一趟远门,我是来道别的,请前辈恕我唐突。”

“邵安啊,也好。”

东方雄有些奇怪为何慕容昊知道目的地,慕容昊似乎读懂了他的疑惑,微微让开一些,让东方雄看见了屋里,案台上同样放着一封火红的书柬。

“他们知道前辈您在这里?”

“霍石涛就是这样的人,最擅隐忍。虽然不知他何时知晓了我的行踪,但我早有预感,当他起事的时候,我便会收到这封书信。”

慕容昊说着回了屋里,东方雄也跟进去坐下。

“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发遍了全江湖。”

“那么,炎华楼,平乐派那边……”

“那还都是小角色,北面的荒极宗,西面的西岭剑寨,蜀中的唐门,那是截江亭也不敢大动的门派。既然霍石涛选择这样起事,必然已经争取到了这些力量的支持。”

慕容昊轻叹了一声。

“这已经不是武林纷争。霍石涛执意与雷斌决一死战,在吴江水城,那会是一场战争。”

“慕容前辈也会去么?”

慕容昊笑着咳嗽起来,摆了摆手。

“缩头乌龟当了四年了,还在乎这几天不成?”

东方雄点了点头,似乎没什么话好说了,他便起身抱拳。

“多谢慕容前辈救我性命,传我剑法。若来日我还能返回平乐,必当陪伴前辈在江边修行。”

慕容昊又摆了摆手,东方雄便要退出去。

“你父亲的剑法,练成了么?”

“爹回家以后就没有使过剑,也没有跟我提过闭关的结果。”

“那便是成了,日后你在回忆今时的种种,必当记恨于我。”

“我为何会记恨前辈?”

慕容昊再次咳嗽着笑了,还不住地摇头。

“因为这个时代,本该是你东方家的。”

慕容昊挥手打发东方雄离开,东方雄便走了。此时已经黄昏,从草庐望出去,江面上是一片如血的霞。

慕容昊端坐在案前,注目于那烫金的焚江柬,仿佛变作了石头。

最终他喟叹一声,起身拿起了墙角处蒙尘的包袱。那包袱包的严实,形状长而细,仿佛裹着一柄长剑。

回到家之后,东方雄与父亲间并无太多言语。“此番你随我一道,务必小心自保,不求留下什么名声,只是看看江湖世事罢了”这样的嘱托之后,东方雄便早早地休息,第二日丑时,父子便上了路。

去邵安的路不算难走,东方宸把旅程规划的紧凑,白日每每赶路到精疲力尽,每日日落时分父子便正好到达住宿打尖的客栈。这一路上多次遇到客栈注满,东方宸便与店家商量,将马厩或柴房打扫出一块地方,父子凑合一夜。东方雄算不上养尊处优,加上白天疲惫,纵然是柴房也倒头就睡。

这一路上他们还遭遇了别的游侠,也正往邵安去。这众人似乎是自发前去,将焚江柬传的神乎其神,东方宸与他们侃侃而谈,夜间饮酒吃肉,并未透露自己收到焚江柬一事。东方雄能感觉到,这些游侠对即将发生在邵安的事十分激动,但也畏惧在半途遭遇截江亭的捕杀。而父亲却全无这种畏惧,一路只挑最快最好走的路走。东方雄念起慕容昊前辈一口咬定父亲剑法已经练成,想来是了。

但被这些江湖人如此传来传去,焚江柬俨然成了大侠与泰斗们的标签,东方雄也有些好奇,东方家在平乐城也只算是没落的大家,如何能争取发信者到与慕容前辈同等的重视?

不知不觉在路途中过了月余,父子一路上与各种人搭过伴。有出寺的武僧,杂耍艺人,乞丐,掉队的大派弟子等等,入夜之后父亲极早就休息,不练剑的东方雄有了时间与这些人攀谈,虽然常常被笑成“剑呆”,却还是渐渐恢复了一些活泼。东方宸对儿子和这些江湖人攀谈的内容从不过问,也可能其实他暗地里全都听了去。

慢慢地,地表由青绿化为褐黄,继而深灰,最后又回到青绿,父子二人已经进入了江南一带,但这里的风貌与平乐又截然不同。平乐虽然依靠桂江,城里面却也只有一条河,远离河道的地方虽不说干燥,倒也不至于终日水气弥漫。而进入江南一带之后,大大小小蜿蜒的河流割裂了地表,时而湍急时而和缓的水流伴随着丰富和植被和动物。有那么一二刻,东方雄几乎忘记了指引他和父亲来到这里的是那封火色的书柬。抱着云游的心态观赏这一路风光,感觉尝到了“走江湖”的甜头。

一日里投宿到客栈,只剩下一间最贵的上房。但此时邵安近在咫尺,东方宸又似乎看出儿子心情愉悦,于是豪爽地要下了上房,又叫了烧酒、刀鱼和河鸭。虽然饭桌上父子间仍然只有寥寥几句话,父子二人却难得的带着笑吃完了饭。这是整个旅途中,东方雄最开心的一回。

之后再几日,父子便到了邵安。

邵安城规模与平乐差不多,内里稍显古朴、脏乱一些。街头人们大都讲着本地话,那发音与平乐话出入很大,走在街头,虽然四下人声鼎沸,东方雄却几乎听不懂路边的商贩在吆喝什么。

而当东方宸父子到达邵安时,距离焚江柬上约定的时日已经只剩下三天,佩戴兵器的江湖异士随处可见,邵安的客栈几乎全部住满,小商小贩也喜得这么多外地客人,四处兜售土产,大战在即,城市却陷入了繁荣。

但东方雄注意到了,如此数量的江湖异士行走在街头,却几乎不彼此交流,官府加大了巡防力度,佩刀的侍卫严守城门。发出焚江柬的人还未现身,一股看不见的焦躁在暗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