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阳殿之变在帝都卷起了权力的漩涡,勤王派的武林志士随之喋血街头。但英雄时代的故事包括上一代的血泪和下一代的轻狂,前辈颓然谢幕的同时,野心勃勃的后辈挤在台边,等待着自己登场的一刻。在没有刺客和御林卫惊扰的南方,少侠们关心元宵节多过御林卫清剿三生会的战况,枣泥和彩灯是今天的主角,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南境平乐城,大丧的诏书还在曲折的山路上随着信使颠簸。家家户户正忙着做元宵,挂彩灯。孩童忙着偷食厨房多出的枣泥和喜沙。平乐城古拙的方解石街道浸润了香甜的炊烟,整座城市笼罩在安宁的清气中。

现在是大清早,街上行人稀稀拉拉。卖彩灯的推车在路面上轧出嘎吱嘎吱的脆响。一个白衣少年背着一把三尺余长的重剑走过闹市,少年的面貌清秀,像是哪个富贵家的公子。但他背上的剑太过抢眼,藏青色的剑柄上刻着石纹剑格,收入鞘中的剑身又宽又厚,仅仅看一眼,重量感就让人呼吸慢了半拍。背着这把剑让面貌稚气的少年看上去也恍然有了些年纪。

“彩灯啦,连心狮子,黄牵牛,蜈蚣儿……”

好在元宵节街头被彩灯推车点缀了鲜亮的颜色,人们的注意力转瞬即逝。少年略微低着头沿街向北走,低头的程度像是对行人表示自己不想引人注意。刹那间,藏青色的重剑就只剩在街角闪过的影子。

少年名叫东方雄,背上背的是家传重剑——“星宫舞”。

东方雄最终走到了城墙边上,这是一大片池塘,由南向北有数十丈宽,过去似是旱期的蓄水池,如今水渠修通,蓄水池无人打理,成了一片荒凄的景观。

东方雄掏出兜里折成小块的纸条,上面写着地址还画了图,他抬抬头,看到了池塘那一头,陈家后院的白墙。过去十五年父亲不允许他来这里,现在他来了也不敢从正门走进去。

东方雄纵身一跃,势大力沉地落到池塘里的大石上。但巧劲一转又再次跳起,连跳了十几次后终于来到后墙边上。他跳起在墙上一点,最后落在黑瓦上站稳,伸手扒开箭竹伸出墙边的叶冠,陈家后院终于映入眼前。

我能认出她来么?

这个念头在东方雄脑袋里乱撞。十五年之前,东方雄的父亲东方宸也是在这片池塘附近遇到了东方雄的母亲,两人一见倾心,很快到了成家的一步。但那时东方家急于让独子和当地武林大家结亲,以便在平乐城开设武馆,安定下来。在家人的强烈反对下,这对恋人决定放弃这段姻缘。

然而,东方雄的母亲当时已经怀上了东方雄,她知道如果自己说出来,东方宸大概会不惜与家族决裂要挟族人认可这桩婚事。但她不忍让他就这么断送了在武林的前景,也害怕东方家会逼迫他把孩子收走,以至于这次邂逅到最后没有任何东西留下。

于是她隐瞒外人,独自把孩子生了下来。和所有一时糊涂的女人一样,她很快陷入潦倒和疾病的境地。终于有一天襁褓中的东方雄高烧不退,她挣扎再三,最终把婴儿和东方宸留给自己的唯一一件东西——那柄重剑,留在了东方家门口,自己独自离开。

她不敢奢望东方家连自己也接受,但如果只是孩子,也许刻板的族长也会网开一面。东方宸留给她的重剑是重逢的信物,失去了它让她失魂落魄,很快到了濒死的地步。

然而命运就是这么爱捉弄小人物,在病危的时候她遇到了陈药师,怜悯她的处境,怜惜她的容貌。不顾她的名声,娶她做了唯一正房,从此她就是陈戚氏。在这世上,对一些人弥足珍贵的勇气,另一些人却能轻易地拿出来,所以幸福永远降临地不均,多数缘分走到最后都是不幸。

再往后,东方宸把所有家业的继承都推给了两位兄长,自己专心闭关练剑,抚养儿子,至今未娶。在父亲醉酒的时候,东方雄听闻自己在平乐城还有这么一个母亲,就在城墙边上,离他家不过一个时辰的路。但是这十几年父亲都没有走过这条路,也不允许他来。

东方雄紧张地张望着,几乎不能在瓦梁上站稳。微风习习,箭竹散发出淡雅的香味,仔细一看整个小院渗透了这种雅致,雕刻讲究的石灯笼,修饰整齐的花圃,小院里早早挂起了彩灯,拱廊的地上还散落着孩童的玩具……

孩童的玩具。

东方雄愣了一下,对啊,十五年过去了,既然那个薄情的男人连一次也没有再露面,为什么陈戚氏不会再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东方雄这么想到,自己真是愚蠢,父亲不让自己来这里必然有他的原因,对陈戚氏来说,他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一道阴影,干嘛还要再出现,搅扰她的生活?甚至带来了父亲的佩剑,想要和她相认?

正在东方雄不决的时候,陈戚氏走了出来。体态轻盈,步履柔弱,面貌看不出老去的痕迹,她穿着湖蓝色的丝帛,美丽丝毫没有因年龄而收敛。这衣着换了同龄的女人都会显得太张扬,显出要和年轻女孩一较高下的荒唐。但在她身上,丝衣像湖水一样帖服而下,举手投足间的美像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压抑。或许她的丈夫就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允许她在家中穿这么鲜亮的颜色。看着她,东方雄感到任何人想要埋没这个女人,都是罪过。

何况辜负她。

陈戚氏走进拱廊,弯腰捡起散落的玩具。这是她故意买来摆在这里的,为了纪念不能相见的儿子。她听到院墙上方有悉悉率率的响动,抬起头,却只看到微风拨弄着翠绿的箭竹。

东方雄轻轻从墙上落下来,他想自己往后应该不会再来了。落下的过程中他有点走神,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只感觉突然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

东方雄在空中一旋身,旋身在水面上抽了一下,猛地腾起,终于在一块大石上站稳。他低头一看,身上已经溅满了浮萍。

“臭小偷,大白天的敢爬别人家院墙,本大爷就替这家主人收拾收拾你。”

东方雄这才看清,前方不远的石头上也站了一个少年,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讲起话却是流里流气,正冲自己嚣张的笑。

“我没有偷东西。”

“你是要抢劫?你以为背了把剑别人就会怕你?那剑看着比你人还重,装样子也不知道装得像一点。”

东方雄感觉有些火了,在父亲闭关之前他很少出家门,从没有尝过街头年轻人之间互相挖苦,更别说拿他的家传佩剑做文章。

“臭小偷,这片池塘是小爷练功的桩子,跑到这来爬墙,你是瞎了狗眼。”

原来是练武的小孩没钱打梅花桩,跑到这来把池塘里的石头当桩子。一听到这东方雄感觉对方也没什么了不起,干脆教训教训他。想到这,东方雄握住了重剑的剑柄。

“怎么你还要拔剑?伤了人不怕进衙门给你关起来?到时候用铁钩穿你的琵琶骨,你就是废人一个了。”

那个少年故作调笑地说,但东方雄听得出对方看到自己拔剑有些惊慌,想来也没有和人真刀真枪地打过架。也罢,既然只是个小地痞,用剑伤了人反而麻烦。东方雄把抽了一半的剑送回去,揉了揉拳头准备上。

两个人隔了一丈许,对方少年抿着嘴似乎在为自己刚才胆怯而懊恼。东方雄看着他突然不那么想打架了,父亲闭关才第一天,自己总不该就把多年的禁忌犯了。

正当东方雄想开口讲和,那个少年突然跳起来。

这一跳非同小可,简直是炮弹直冲着东方雄袭来。东方雄想着怎么会有如此冒失的轻功,自己是躲还是不躲?如果躲开,那少年多半一头砸到后面的院墙上,少说头破血流,重则脑浆迸溅。自己要是接住他这一撞,难免失去平衡要栽进池塘里。

东方雄最终猛地向前一跃,想在空中踢他一脚帮他减轻撞墙的势头,然而自己再找机会弹墙落地保持平衡。半空中他一脚抽出去,那少年却像影子一样一闪没了。东方雄顿时一愣,被那少年抓住了衣襟,一把扔向池塘边上。

原来对方的轻功这么高,自己小看了他,怕是马上要输掉这场打架。东方雄这么想着一头栽进池塘,顿时满嘴都是浮萍呛人的味道。他挣扎着往上浮,好在落水的地方离岸边不远,东方雄很快抓到了岸,一边咳着水一边心想幸好没被扔到池塘中间。

“臭小偷,往哪跑。”

听到这声音东方雄心知不妙,一抬头看见那少年已经嬉皮笑脸地站在岸上看着自己,他一把把东方雄拎上岸,力气之大匪夷所思,接着就骑在东方雄身上一顿老拳。东方雄顿时发现原来挨打是不用学的,他双手护着脸挣扎了半天,那拳头时轻时重,没完没了地砸下来,东方雄觉得胸口开始钝痛,手臂也麻了,他猛地一推终于把那人掀下去,站起身来他突然觉得喉头一腥,于是猛地一呕。

东方雄吐出一条金鱼。

小金鱼落在泥里猛地拍打着尾巴,打人的少年小心地把它托起来放回池塘,在一旁咳嗽的东方雄看着他放鱼,强忍着从背后一脚把他踢下水的冲动。

“臭小偷,你武功好差。”

“我不是小偷,我……”东方雄顿了顿,他发现身上很轻。

“我的剑。”东方雄瞪着面前的少年,刚才在池塘里滚那一下,重剑带着鞘沉进水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