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邱处方从架子上取下长枪,这杆枪入手沉重,外形古朴,比成人用的长枪稍短。刚得到这杆枪的时候邱处方不能说不失望,他期待自己所用的枪制式更特别,像大人用的一样长。他知道父亲藏有一段祖传的玄铁枪头,脊部隆起,开有四道前窄后宽的血槽,枪刃整而长,整个枪头长有两尺七寸,其中一半是枪刃,剩下玄铁用来包裹枪杆,玄铁末端还有盘蛇玄纹。那个枪头沉重无比,父亲用了十二分硬的稠木来制作枪杆,制成的枪长度超过十尺,那几乎不是枪,而是一柄长矛。这种武器的刺击既不是杀人的刺击也不是洞穿铠甲的刺击,而是贯穿巨盾,让方阵四分五裂的重刺。这柄武器也好,这种贯刺的手法也好,都不是武学造物,而是从战场的血腥中继承而来。

然而邱家祖上并没有将军,连个入过伍的也没有,这就是天划枪最为人诟病的地方,有人说天划枪的创始者偷师自刘家炎枪,这并非空穴来风,刘家祖上是骑兵校尉,曾在战场上一枪撕裂巨盾,据说当时枪头在盾上划出一连串火花,盾块碎裂时切口处近乎红热,从此“破阵炎枪”的威名就一直护佑着刘家后人行走江湖。

而邱处方就没有得到过这种护佑,他端详着自己的枪。虽然短了一些,却和自己的个头匹配,自从学枪以来他越练越顺手,甚至觉得哪怕日后他真的换了一柄兵器,也同样是这杆枪的灵魂寄宿其中。

枪刃一片银白,这是保养充足和打磨仔细的象征,邱处方觉得那片银光让人安心。

“师兄,找我来干什么?”月桥不知何时已经在门外了,邱处方转身时把枪拄在一旁,看起来傻里傻气。

“你和我爹谈过了。”这是告知别人他已经知道此事的语气而非疑问语气,月桥心里有点奇怪,他也从没有过问过她的事情,月桥甚至觉得他从没有注意过作为女孩的她,最多只是把她当成玩伴和违抗师命时的挡箭牌。

“是。”

“刘家人来提亲了么?”

“明天。”

“那正好。”邱处方提着长枪往外走,月桥觉得莫名其妙,但他满脸的骄傲,提枪的姿态散发着不容怀疑的光辉。

“你要去干什么?”

“帮你和他再谈一次,帮你把你心里的话说出来。”月桥呆呆地去拉邱处方,被邱处方一使劲甩开了,那力道也是如此不容置疑,仿佛告诉她,从这里开始的事情,便与她无关了。

邱处方走进演武堂的时候,刘晟的所有狗腿都感觉出了不同。以外他明面上不惧刘晟,其实还是能避则避,只不过遭遇时硬气一下。但今天他提着枪来找上门来,举手投足都散发着盛气。

这时刘晟本正在和搭伴试手,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向一个方向,他也回头看过去,于是他看到了直刺而来的枪尖。耳旁传来破风的尖啸。

也许是没来得及反应,也许是胆气上涌,刘晟没有后退,他绷紧了肌肉直立原地,马上就要站着被刺穿。然而枪尖陡然收住了去势,在刘晟咽喉前几寸的地方生生刹住。那一瞬间演武堂里无比安静,好像所有声音随着枪势被邱处方霸道的臂力截断,刘晟的跟班们都忘了要冲上前把他制服。

“狗杂种你好大的胆子!”刘晟回过气来,一掌打在枪头下部,邱处方顺势把枪收了回去,拄枪站立,做出试手的起手式。

“姓刘的,咱们的事嘴说不清楚,今天给你机会,拿枪来。”邱处方声音响亮,盛气又压了刘晟一头。平日里邱煜照和刘继云严禁徒辈私下比试,邱处方却踩到刘晟头上来挑战,还做出枪尖抵喉这样严重的挑衅,现在刘晟应战也不怎么会被责罚,反而是不应战会被视为胆怯。

刘晟扫了一眼周遭的跟班们,如果这时大家哄堂大笑,说邱处方狗急跳墙,自取其辱,他便能在气势上扳回一成。但现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用好奇的眼神看向他,这并不是期待他出手,而是疑惑他会不会出手。刘晟的心往下一沉,他知道这一次邱处方是真的动摇到了他在炎华楼徒辈中的权威,也把他逼到了应战的悬崖边。

“拿我的枪来。”这句话就像一点火星,一下子点燃了那些观望的孩子。对邱处方的辱骂此起彼伏,有人关上了演武堂大门再闩好锁死。而邱处方直视着刘晟的眼睛,那眼神就好像他已经一枪扎进了他的心脏。

“我真佩服你,送死倒是送的够干脆。”场边的活跃让刘晟身上的压力有所减轻,他蔑笑着开口。

“等我打赢你,所有这些人都会说我才是炎华楼四代长徒,到时候你就是一泡稀屎,信不信?”邱处方把枪提了起来,让刘晟能看清那枪尖上的寒光。虽然他不觉得自己害怕,但脸色还是变得青白,而邱处方则面不改色。刘晟咬紧了牙,他深信自己的武功占据上峰,但自从邱处方进屋开始,他就一直被邱处方所施加的压力牢牢攫住。

很快跟班们取来了刘晟的配枪,那杆枪通体银白,比邱处方的枪讲究不知多少。刘晟除去缠住枪头的裹布,一抖枪身,长锋受震动一阵啸叫。邱处方丝毫没有露出被威慑的表情,反而大声笑了。

“好,和我的枪差不多长短,这便是公平比试。”

“事后我爹要责罚,可都是你这个疯子上门挑事。”刘晟摆出了背负枪的起手式,和之前邱煜照用过的姿态很相似。

邱处方根本懒得回应,提枪就刺了过来。

习武之人从练习基本的招式,到理解心法,融汇贯通,再到上阵对敌,最终身经百战,是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尤其在初次对敌时,心中稍有杂念,手头稍有迟疑,招式的时机力度就有天壤之别。现在演武堂里两个少年的对阵便是如此,两人曲转周旋,金属交击之声不绝于耳,然而邱处方几乎一直是进攻的一方,偶尔露出破绽给刘晟反击的机会,也因为刘晟的迟滞不前而不了了之。渐渐地两人的步法都变得松散,长枪划出的攻守之圆也逐渐混乱,但交击却越来越快。围观者不断发出高呼,因为长枪的突刺和闪避渐渐超出了他们所知道的规律,而是依据本门枪法,演化出了顺应局势的复杂变招。

驱使长枪渐渐从头脑的思考,变成了手脚的本能。在习武之人的修行中,这种转变需要经年累月的训练才能完成,眼下两个死斗的少年却在须臾间先后实现了这种变化。

首先起变化的是刘晟,他先是放弃了进攻,专心防御,双手握在枪的中后段,进退有度,用枪尖画成了盾一样严实的圆。在应对邱处方最接近的一次攒刺时,刘晟旋身抽枪,以后发先至的角度直取邱处方手腕。这个危险的策略引得观战者一片哗然,最终却成功逼退了对方的攻势。

接着,失去了气势优势的邱处方也不再一味进攻,他开始故意卖出破绽给刘晟伺机而动,旁人看了会觉得他正在陷入劣势,但只有对局的两人才知道,胜负这才要开始。

“你要输了,只知道凭力气的蠢人懂什么枪法。”一轮交击之后两人分开,刘晟喘着气说。这种试手对两人的体力消耗都颇为剧烈,刘晟选择缓一口气,这对他应该是更有利的策略。

“那你怎么还没赢我?说什么炎枪有八式,我就看见你瞎舞腾那烧火棍子。”邱处方握紧了枪杆,汗水被压在手心和白蜡木之间,那力道大的隐隐作痛,这段对话斩断了之前试手的局势,现在两人又要重新抢夺先机,下一招就有可能突然分出胜负。

邱处方屏住呼吸,然后跳了起来。

在天划派的武功构成中,除了枪法,星散步也是重要的根基武功。灵巧的步法和枪术结合,创造出更为奇诡的攒刺。在邱处方猛地跳起并刺枪之后,刘晟发觉那枪的运动轨迹变得难以预测,枪尖在空中一边改变角度一边提速,这是他无法躲开的一枪,而且邱处方直取他的前胸,这是路径最短的枪路,使得后发先至也没有了可能。

“师兄小心!”

论轻功他的修行应该在邱处方之上,他却没有想到把胜负压在这种刺枪上。然而一切都完了,周遭的孩子们大声呼喊,却改变不了这一枪的去势,刘晟感到热浪扑面而来,那是邱处方的疯狂,他竟然要上门来杀死自己,之后他爹难道要么把他交给刘继云处置,要么自己以死谢罪。他图的是什么?难道他杀了自己就能夺走自己的出身和人望么?正在刘晟迷茫的时候,那枪杆却猛地沉了下去。

直取心脏的攒刺最终丢失了方向,向刘晟的侧身猛地擦过去。于是刘晟躲开了这一刺,顺势用一击回马枪还击。

邱处方空门大开,没有一点要躲避的意思。

刘晟猛地收枪,没有让那点寒芒刺进邱处方体内,他可不是疯子,知道审时度势的意义。

“你这条疯狗!”

“怎么了,你怎么不刺?刺啊,杀了我啊,为什么不刺?难道这比试是小孩玩的过家家,你手上真是根烧火棍?”邱处方拄枪震地,刘晟惊呆了,一言未发。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你配不上月桥,十个你,一百个你也配不上她。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你和她成不了亲,除非你杀了我,但是你下不了手。”

“荒唐!我不杀你又怎么样?你以为跑来闹这一通就能吓得我不去定亲?你也一样不敢动我一根寒毛。”刘晟涨红了脸,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其实是输掉了对决。

邱处方静静地看着刘晟,那眼神冷的可怕。

“我只是在这动不了你,到了外面就不一样。你呢,如果有一个地方能让你弄死我,还不用在掌门面前受责问,你敢不敢来?”

“胡言乱语,再不快滚,我这一帮弟兄就先打你个残废。”

“你知道你爹去醉生楼谈了些什么,孟凭舟现在怎么样,以后你也会那样。”这句话让刘晟脸色如爆炸一样涨红,他上前两步驱枪往前,抵在了邱处方的胸口。

“闭嘴。”

“你怕了。”

“闭嘴!”

“那你就随我去一趟醉生楼,我们一起搅了他们的酒宴,算是为炎华楼出了这口恶气。如果这期间我死了,那就算我送给你的新婚贺礼,如果你死了,月桥也就不用嫁了。”邱处方的话引得在场的人窃窃私语,从截江亭的“议事请帖”到后来孟掌门自缢,再后来孟家大院又被截江亭破门,坊间流言早就推测平乐武坛已经是沦陷之势,所有被请去醉生楼赴宴的掌门都已经对截江亭屈服。但这毕竟不是徒辈能干预的事情,像邱处方刘晟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更是听一听就罢了,现在邱处方邀请刘晟一起在这件事上做文章,既让人觉得不可理喻,又让人禁不住赞叹他胆识过人。

“疯言疯语,醉生楼那是掌门赴宴的地方,轮得到你个外姓弟子张狂么?”

“刘晟,你不敢杀我,我也不能杀你,但是我敢去醉生楼,你呢?大家都看着了,畏首畏尾,连炎华楼的招牌都守不住,你刘家凭什么做七家之首?月桥更不会许给你这个懦夫。”邱处方的话是说给刘晟那些跟班听的,刚才两人比枪,很多人都看出来是他赢了,如果他再赢下这一成,刘晟在众人心里的地位便会土崩瓦解。刘晟咬牙切齿,到底是没能咽下这口气。

“去便去,我的轻功比你高十倍不止,到时候你脱不了身被抓去弄死,正好把你爹也赶出炎华楼去,这院子才算是干净了。”

“好,这是你说的。”

“明天我就要上门提亲,你想整什么幺蛾子最好算着点时间。”

“不用急,今晚就能见真章。”邱处方轻松地把枪收到了背后,刘晟心里并不情愿参合这等蠢事,但话已出口,面色上也装出了无所谓的样子。这时喽罗们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劝他,被他一个一个耳光扇过去,令他们都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