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师傅,师兄好像还没有回来。”

邱月桥刚从邱处方的房间过来,眼下屋里桌椅已经备齐,菜也都摆好了。邱煜照甚至给自己烫了一壶酒,这是不多见的。不过邱处方的那张椅子空着,也就意味着没人陪邱煜照喝酒了。

邱煜照叹了口气,挥手示意月桥坐下。这时月桥注意到,赵刚不在,师傅打发了大师兄走,看来是有家事要聊了。

“月桥,近日刘晟天天差人送你礼物,都送了些什么,你可还喜欢?”

“前几日还是胭脂齿梳之类,我没有打扮的习惯,都还回去了。近两日送的都是首饰,太贵重,我也托人还给他了。”

“我们已经住在炎华楼里了,便和刘晟他们家隔阂不远,你便是收了也没大碍,不算你乱了礼数。”

“是,不过月桥随师傅习武,也是有行走江湖的志向,他尽送些大小姐的玩物,我也确实是用不上。”

“那倒也是。”月桥的回答似乎提醒了邱煜照什么事情,他把本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对月桥笑了笑,示意她吃饭。

于是一时间屋里极其安静,只有碗筷相碰的细微声响。其实邱煜照今天倒特别希望儿子在场,邱处方肯定会大唱反调,自己便可以借骂他的机会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眼下他不在,事情反而困难许多。

邱煜照告诉自己,自己所作所为是权衡各方利弊之后最好的选择,能保邱家中兴之路少受颠簸,能保护月桥今后少吃苦,也能激励儿子,让他快一些长成能接任掌门的人才。但是即便有这些说辞,他依然觉得很难开口。

邱煜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准备干了这杯。

“师傅请慢。”

邱煜照愣了下,月桥按下了他的酒杯,随即给自己斟满一杯。

“好久不与师傅同聚一桌,月桥也有几句心里话想告诉师傅。我敬师傅一杯,下面的话若有不当,请师傅原谅我不胜酒力,胡言乱语了。”

月桥说完就干了这一杯,邱煜照没来得及拦住她,月桥已经把第二杯倒上了。

“这几年随您走了许多地方,江湖您带我见识过了。月桥本是无根之草,能有今日要先谢过师傅的养育之恩。”说完月桥又干了第二杯,邱煜照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动杯子。要说话两个人有一个喝酒便够了,一个人喝酒说话是为了壮胆,两个人都喝的烂醉那便什么也办不成。

“跟您学天划派武功,且不说所学那一点皮毛几斤几两,只说其中我所得师兄师弟的照顾,师父师娘的指点,月桥便是感激不尽,就冲这个我再敬您一杯。”月桥喝掉第三杯,脸蛋红了一些,邱处方不知何时握起了拳头。他开始有些心疼了,醉色映衬下的月桥哪怕对他这个年纪的人而言也很吸引人,而对于邱处方刘晟那个年纪的人来说,他们哪懂得什么叫终生大事呢?不过是猴子争抢香蕉的较劲罢了。

“师傅,您今天叫我来,有些话要嘱咐我吧?”

“是。”

“如果您要说的,和我想的一样,那便不说也罢了,刘家是平乐武坛大家,入刘家的门是大幸,也是报答师恩的机会,月桥已经想好了,您便可以替我去应付。”

“刘掌门这两天就要上门提亲了,我不是你亲生父亲,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若是不愿意,我便代你回绝。如果刘掌门以天划派在炎华楼去留为要挟,这种险恶之地我们不呆也罢。”

如果月桥真的拒绝了,那么他就会去回绝刘继云,这点志气邱煜照还是有的。但同时他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些话等于把责任抛给了那个女孩,她会为了门派和师恩选择逆来顺受么?

“师傅大可不必,刘晟已经连送了这么些日礼物,想必对我也是真心。您便替我去说,现两情相悦,可以立下婚约,择良辰吉日行成亲大礼。我嫁了刘家,师兄他也会和刘晟修好了。”

邱煜照心里想说,刘晟送了多少礼物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感觉啊。但他没有说出来,而是点了点头同时松了口气。换谁在他的位置上也顾全不了所有人,邱煜照咬了咬牙举起杯来。

“收养你是天划派的福分,这一杯祝你日后幸福。”喝完这杯,邱煜照起身了。“邱处方又不知道跑到哪闯祸去了,我去找找他,月桥你自己吃吧,别喝太多。”

“师傅……”月桥刚开口,邱煜照把一只手搭在了她肩头。

“下定了决心,就对自己狠一些,不要多说,不要给自己后悔的机会。”月桥点了点头,邱煜照随即往屋外走。

“还有这两天,不要再和方儿见面了。”邱处方留下最后一句话,便走出屋外。

回到自己屋里,月桥做的第一件事是照镜子。这面镜子是师娘过年给的赏钱,邱处方帮她挑的礼物。她一直觉得邱处方只是个毛头孩子,但现在看来,他似乎真的属于一片更广阔的江湖。

比她的广阔得多。

之前刘晟送她的第一件礼物也是镜子,那是一面玉雕手镜,非常贵重。刘晟送它的用意一在表现刘家为月桥出手阔绰,二在告诉月桥在他眼里,她是多么倾城倾国的女孩。但这件东西到了月桥手上变成了另一番意味。她放佛从这面手镜里看到了刘晟对自己所有猥亵的幻想,也看到了可以预想的未来,自己接受婚约而放弃江湖的可能。

于是她出奇的讨厌这件礼物,她甚至不顾礼数将它带去外面扔进了一口枯井,她希望这面手镜永没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但是未来是埋没不住的,不去看它只能让它来的更加突然。

月桥对着镜子画眉,擦了一些自己买的胭脂,她不觉得自己容貌有多出众,这是女孩最好的年纪,好时光如同一道光环打在了所有豆蔻少女的身上,如果有人独独喜欢上了自己,那大概也是缘分吧。

从三生会跑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家人,现在她几乎就要有两边家人了,还有什么不满足?月桥这么想着,自己也笑了,她会把刘晟治得服服帖帖的,她知道自己有这个本事。

但是心里还是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抗议,在遗憾自己的江湖时光就这么短暂。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她是做过女侠梦的,在跑出三生会的那天夜里她就梦到了,自己独行于天地间,山高地远,恶人闻风丧胆。看着镜子里妆容完整的自己,月桥不知道更像深闺小姐一些,还是更像江湖侠女一些。

她到底还是渴望江湖的世界啊,那个父亲为之着魔,牺牲了她和娘亲的世界。武学、神兵、山水、名士,这些东西构成了一座巨大的园林,这座园林如此宽阔繁复,以至于炎华楼和它相比,突然局促地让人不禁侧目。

月桥才发现自己有这么渴望那个世界,以至于邱处方如此鲁莽,武断,自我的一个人,仅仅因为站在那个世界的大门边,她就舍不得讨厌他。

三月的一个阴天,炎华楼的一间厢房里,楼上楼下的嘈杂更衬托出这里的寂静,在这强烈的安静中,终于有一个女声轻轻地哭了出来。随着这点轻微的哭声,天上囤积多日的阴云也轰轰地化作豪雨落下,春雷大作,那女声只一瞬就隐没在雷雨中,再无迹可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