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输赢

(一)

密勤局对向日葵山庄制定了详细的安检方案,却没有付诸实施,因为两国外交部突然发表了一篇长达一千五百三十字的联合声明。声明中称,“两国元首会晤因故取消”——到底因什么“故”,没有半个字的解释,剩下的一千五二十个字从若干方面、高屋建瓴地阐明,两国关系的战略定位不变、合作伙伴关系将全面深化、互信互惠的共赢之路将越走越宽广、两国人民之间的深厚友谊万古长青……

官方媒体口径一致,单调地重复联合声明的内容。坊间传闻丰富多彩,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穷。秋峰属于极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一。米国国王之所以临时取消出访,是因为王宫里的一位女实习生声称遭到国王侵犯,她向王室提出控诉,并提交了一件沾染着国王某种体液的裙子。这位勇气过人的女孩提出,如果得不到公正对待和补偿,她将向国际社会公布一切,包括国王某个身体器官的怪异特征。王后得悉此事后勃然大怒,对丈夫行使了惨绝人寰的家庭暴力。国王的首席医官表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国王都不便在公众面前露脸了。

秋峰不禁暗自发笑。米国国王一定万分埋怨去世的老爹,快死之前非要搞什么民主化改革,否则,他能轻而易举地把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活体解剖、大卸十六块,让她彻底人间蒸发。这种事,老国王当年没少干。

端坐在警务总署十四层办公室里的秋峰心情愉悦,不光因为想到米国国王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更主要的是,他终于得到了那把钥匙。

如果不出意外,凭借这把形状奇特、刻着鸢尾花图案的钥匙,他可以从瑞士××银行的地下金库取出一个存放了二十多年的保管箱,箱子里的无价之宝将帮助他登上总长甚至更高的位置。当然,他不便亲自前往瑞士。派谁去取箱子,他心中已有合适人选。杜宾如今就在麦国驻瑞士大使馆。

秋峰由衷地感谢普宁,他的飞黄腾达离不开这位老上司。普宁总是在关键时候送来一份大礼。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夜——秋峰记得很清楚,普宁准备为儿子补过生日,生日礼物是秋峰帮着准备的——他接到普宁的电话,让他安排涵雅秘密离开麦国。普宁的声音抖得厉害,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秋峰猛然发现,这位平时一脸严肃的年轻上司其实胸无成算、色厉内荏。这是天赐良机。他不露声色地料理好一切,事情照旧做得滴水不漏。涵雅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洛施顺利踏上米国的土地。事后,他得到了理想的回报——没过多久,他如愿进入了上升的快车道。

二十五年后的另一个夏夜,秋峰接到杜宾的电话。对方结结巴巴地报告,普宁的女儿让他帮助处理一具尸体。在他的厉声追问下,杜宾才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明白。凯蒂参加援交的隐秘被一个私家侦探发现,侦探企图勒索她一大笔钱,却在交易时意外死亡——这是凯蒂的说法,根据杜宾观察,那个倒霉蛋死于谋杀的可能性更大。秋峰迅速做出决断。他命令杜宾立即拿走死者的所有随身物品,并将凯蒂送去了一个隐秘的住处——那是杜宾的安全房,他和凯蒂曾在那里不止一次幽会。如果诉诸法律,单凭与未成年女性发生关系一条,杜宾就应该被送进监狱,但秋峰对此视而不见。他不需要完美无缺的下属,因为完美无缺的人无法控制。第二天,秋峰带着存有凯蒂援交视频的电脑,到向日葵山庄面见普宁。同秋峰预料的一样,尽管二十五年过去了,但普宁的选择没有任何变化。毫无悬念,秋峰将得到更大回报。

秋峰言而有信。确认钥匙到手,他轻松地拨出一个电话。数小时之后,涵雅和凯蒂将顺利登上飞机,飞到数万公里外的另一个大洲。秋峰默默祝福她们一路顺风。

“这一次,我照样是赢家。”秋峰愉快地想。普宁真是自己命中的贵人,那个倒在“驿路烟雨”的私家侦探也算死得其所。秋峰记得,那家伙有一个搞笑的名字。

名侦探事务所已经关门歇业。前来催收房租的房东惊异地发现,事务所几乎被清理一空,只剩下几个空****的资料柜和一个装着几罐肥宅快乐水的冰箱。房东气得跳脚大骂,但无计可施。没人知道那家伙的来历,也没人知道他去了何方。“名侦探”悄无声息地退场了。

(二)

普宁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现在是下午六时,涵雅和凯蒂的飞机应该飞出麦国领空了。他独自坐在向日葵山庄南楼的餐厅里,面前摆着一大瓶伏特加,还有全熟的牛排。他毕竟老了,消受不起带血丝的牛肉了。餐厅门窗紧闭,厚实的窗帘将美丽的夕阳拒之屋外。

普宁斟满一杯伏特加,没掺苏打水。他一口咽下,然后细细品味舌根和喉头的灼烧感。

这时,大门被人推开。普亭拿着一个空酒杯,晃晃悠悠地踱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普宁对面。

“老哥,一个人喝酒不仅没趣,而且醉的快,不如我陪你一起喝吧。”普亭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了杯酒。

“我们多久没一起喝酒了?”普宁也加满了酒。

“差不多有十几、二十年吧。”

“居然有那么久——干杯!”普宁举起酒杯。

“老毛子的酒有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我喜欢!”普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嫂子和凯蒂走了,凯安那小子一个月回不来几次。看来,以后我们兄弟俩要经常一起喝酒了。”

“怎么?你不打算走吗?”

“我为什么要走?”

“你不是一直不喜欢这里吗?我记得,你说这座山庄像一座……散发着棺材板气息的古墓,你讨厌那些盛开的向日葵,还说那些刺眼的颜色会让人发疯。你发誓说要离开,去找一座靠海的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你还记得这些?那时,我们好像才十几岁。”

“那一年,我十七岁,你十六岁。第二年,你就欢天喜地离开了。”

“最后,还不是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年少轻狂,不懂世事,我真他妈的活该!”

“想不到,刚才的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普宁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弟弟,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上了年纪,就不必硬撑着充硬汉了。其实,向日葵山庄没有那么糟糕,那些向日葵也没有那么刺眼。这里虽不是世外桃源,倒也清静宜居。我当初不喜欢这里,是因为不想生活在老爷子的控制之下。老爷子现在是返璞归真了。说实话,我真有点羡慕他,谁都不认识,什么都想不起来,这么活着才够幸福。”

“我也很羡慕他老人家。”普宁苦笑着说。

“大哥,你真的不容易。”普亭变得严肃起来,“有你挡在前面,我当年才能顺利逃离。老爷子给你指定了一条路,你没有选择。我知道,那条路根本不适合你。那条路只适合老爷子那样铁石心肠的政治动物。”

“你说的没错。”普宁的表情越来越痛苦,酒精在血液里燃烧,越烧越旺,他的舌头渐渐运转不灵,“我的确不适合……我尽了力,确实尽了全力,但还是让他失望了。明明一手好牌,却被淘汰出局。我没有能力守护所有的……只能保护几个活着的人。我不得不放弃,这座山庄的荣耀,这座山庄埋藏的秘密,向日葵花园里……”

理智及时攫住了普宁的咽喉,他用一口酒淹没了剩下的话。他不能继续说下去,花园里埋着尸体,不止一具——都是老卡埋葬的,包括藏在他车后备箱里的那一具。普宁永远记得二十五年前的那些不眠之夜,他实在没有勇气埋葬春荫的尸体,直到老卡跟随暮肃将军回到向日葵山庄。当老卡告诉他后备箱清理完毕时,他开始剧烈呕吐,他的胃里没什么存货,只有又苦又酸的水。他还记得,老卡的眼神里有掩藏不住的鄙夷之情。

“心里藏太多东西,没有什么好处。”普亭一脸郑重地说,“你没必要一个人挑起所有担子,别忘了还有老弟我呢。”

“你?我看你还是继续潇洒下去比较好。”

“我决定改走稳重路线了。”

“那你应该先结婚。”

“说起结婚,有一位美艳的寡妇正在热烈地追求我……不过,她太年轻了。”

“你不是一向喜欢年轻女人吗?”

“我的确喜欢年轻女人,但上床和结婚是两回事。而且,我的身体正在走下坡路。老婆不能太年轻,我既不想夜夜吞小药丸,也不想多一顶环保色的帽子。”

普宁猛地发出一阵爆笑,普亭也跟着哈哈大笑。在酒精的催化下,他们笑得如醉如痴,一直笑出了眼泪。

(三)

相隔一年多,迪丽娅再次见到俄里翁。安保公司在维护“核心资产”方面的确很下功夫,迪丽娅的任务是进行一次心理评估。公司想知道,这次失败经历是否会影响俄里翁执行接下来的任务。从严格意义上讲,这次行动不能算失败,因为两国元首会晤临时取消,俄里翁没有出手的机会。而且,客户并不知道她在此之前已经暴露了身份。安保公司将此归于“因不可抗力中止履行合同”,客户自认倒霉,没有追索定金。

俄里翁比一年前胖了一圈,要减掉那些作为角色伪装的赘肉,恐怕需费些时日。尽管俄里翁依然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但迪丽娅能从对方灼灼放光的眸子里读出隐藏的恼火与沮丧。

她们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聊了两个小时。俄里翁问道:“你会怎么写这份评估报告?”

“未经公司同意,我不能向评估对象透露评估报告的内容。”迪丽娅保持着职业化的微笑。

“我猜你会写‘设备严重老化,建议马上销毁’,或者是‘高风险资产,建议立即清盘止损’?”

“我不会如此直白地提出建议。”迪丽娅意味深长地看着俄里翁,“不过对于你,我破一回例。据我研判,你仍然可以为公司创造利润。”

“我应该怎么感谢你?”俄里翁向正襟危坐的心理医生眨了眨眼睛。

“我是基于专业知识和三十年的从业经验得出结论的。你不必谢我。”

“作为一名年过五十的女杀手,随时可能被组织扫地出门。你知道,任何行业都有性别歧视。”俄里翁第一次流露出痛苦的表情,虽然一闪即逝,但逃不过迪丽娅的眼睛。

女杀手继续说道:“我在向日葵山庄潜伏了一年,成功赢得了所有人的信任,甚至就要取代老卡成为新任管家。我本该在两国元首庄园会晤当天干净利索地完成任务。我选定了狙击地点,就在老将军的卧室。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小丫头识破了伪装。如果没有七十六号的及时预警,我不可能全身而退。在离开麦国之前,我真应该杀了她。”

“杀了那个丫头,公司不会支付任何报酬。况且,你是心理健康的专业人士,不是心理变态的连环杀手。”迪丽娅淡淡地说道。

“那个丫头看似乖巧,其实那是她的伪装。尽管我只见过她几面,但我发现她的眼神里藏着某种异样的光芒,我感觉很不舒服。医生,我见过的变态可能并不比你见过的少,我熟悉那种人的目光。”

“那个女孩也应该看心理医生。”迪丽娅在心里记下了时雨这个名字。几天前,她与麦国警务总署续签了为期五年的合同,将重操旧业,继续兼任警队的心理健康顾问。

俄里翁自然不会忘记时雨。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和时雨还会再见面。不过在那之前,她必须先换一张脸。

(四)

“一个星期没联系上你,我还以为你真被灭口了。”

“我找了一个清静的地方,关掉手机,把剩下的假期休完了。”

甲普坐在时雨地下室办公室的沙发上,破天荒地没有往嘴里塞东西。时雨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纸盒递给甲普:“这是带给你的当地特产。”纸盒包装上写着“甘草杏”,产地是魔都的甘草巷。

甲普破天荒地没有立即拆盒子开吃,他把盒子放在一边,问道:“米伦案的结果,你知道了吗?”

“嗯?”时雨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什么结果?”

“在你与洛施面谈后的第二天,晨月递交辞呈,离开向日葵山庄飞回米国。洛施却取消原定的航班,留了下来。三天之后,洛施服安眠药自杀。她留下两封遗书,一封是给晨月的,遗书中说自己身患绝症,想有尊严地离开人世,梵格医生和她的事业及全部遗产由晨月继承。还有一封是写给警方的,她承认自己就是谋杀米伦的凶手,雇佣职业杀手作案,没有其他同谋——上面好像已经接受了她的说法。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上面似乎不打算将案情公之于众。”

“这个结果还不错。”

“可这不是真相,你应该最清楚。”

“我对真相没有那么深的执念。”

甲普凝视着时雨,沉默了好一阵,继续说道:“洛施在遗书中要求火葬,骨灰一半送回米国安葬,另一半洒在向日葵山庄的花园里——她要求对此事严格保密,也没有说明原因。我想,你或许知道原因。”

时雨直视甲普的眼睛,说道:“我对米伦案、对迷失者乐园和向日葵山庄的任何人,已经没有丝毫兴趣了。”

“可是……”甲普挠了挠头发,“那么,你的……那个‘炮友’呢?”

“我和他不会再见面了。”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这是凯安对时雨说的最后一句话。昨晚,在“卡萨布兰卡”酒吧,凯安灌下一杯又一杯金宾,他的酒量非常好,酒喝得很快,醉意却迟迟不来。他说,她是自己生物学意义上的母亲,但儿时残存的记忆已消失殆尽,对他而言,她只是见过两面、交谈不过十几句话的陌生人。他还说,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找到亲生母亲的感受,以为一定是大喜大悲,事到临头却只感到恍惚,任何一种强烈的情感都没出现,就和当年他找到母亲照片时一样。

他话锋一转:“你早就知道她是谁。我给你看过那张婚礼上的合影,你第一次在向日葵山庄见到她时,就应该认出了她,但你一直不告诉我。你一直在骗我,你的真实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帮我。”

时雨没有否认。凯安说的没错,她的目的是进入向日葵山庄找寻春荫的下落,过早揭破洛施的身份,不利于揭开二十五年前春荫失踪之谜。

时雨记得,他们坐在酒吧角落里,凯安的脸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干得像枯柴,硬得像岩石、沉重得像铅块。时雨觉得,自己的心应该感到疼痛。不过,她最近的睡眠质量有所提高,梦中的那些面孔又减少了一个,她似乎更应该感到欣慰。

她强行把思绪拉回现实,甲普正一脸严肃地侃侃而谈,他的长篇大论已进入尾声:“……总之,我不认同你的做法,尽管米伦不是什么好鸟,但罪不至死,更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如果还有下次,我不会再和你站在一起。还有,我郑重地建议,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在时雨眼中,一本正经的甲普反而显得滑稽。她强忍着笑意,也严肃地说道:“你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

(五)

星河最近的睡眠质量也不错。一是因为家里的床比办公室的沙发舒服。两国元首会晤取消,不用再“倒计时”,外交部和密勤局的工作团队宣告解散,星河可以回家睡觉了。二是因为他又闯过了一道事关生死的关隘。事实证明,他经过反复权衡,最终做出了一个“最不坏”的选择。

从一开始,星河对组织的计划就颇有微词。计划的制定者想当然地以为,如果米国国王在麦国领土上遇刺身亡,米国会不惜一切代价采取报复措施,在米国的强大攻势下,麦国现政权将土崩瓦解。一个光芒万丈的新政权将在废墟上升起一面写满“自由、平等、公正、博爱”等无数美好字眼的大旗。依靠外国人的力量将那个老家伙拉下总统宝座、实现改天换地,是一个不切实际的计划。然而,作为组织的一员,星河必须执行命令。他在密勤局潜伏多年,支撑他熬过千难万险的力量,一半源自理想,另一半源自恐惧——有些船,上了就下不来。

时雨认出了化身垂虹的俄里翁,星河不能坐视不理。俄里翁一旦落在警方手里,将对他造成巨大威胁。一年前两国商定元首庄园会晤的信息,就是他泄露出去的。俄里翁能够通过身份审查、进入向日葵山庄,他也在幕后发挥了重要作用。

星河一度试图将时雨灭口,思前想后还是退缩了。他只是间谍,而不是杀手。他从未杀过人,也没有杀人的勇气。而且,那样做太过冒险,可能适得其反,使他暴露得更快。于是,时雨确认垂虹就是安保公司的杀手后,星河按程序报告了密勤局的上司。当然,在此之前,他已经通知了另一个上司。

现在,星河安全了。不过,只是暂时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