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交易

(一)

普宁起得很迟,睡眠质量极差。他感觉颅腔中有一个恶毒的小人,抡着一柄铁锤,不知疲倦地反复敲打颅骨,仿佛想砸穿一个洞。

昨天深夜,接到电话的垂虹迅速赶到东楼。这位沉着干练的女管家处变不惊,先叫来晨月为普宁检查伤势,之后通知安保队召集值夜保安,由她亲自带队,不事声张地在向日葵山庄内搜索了一圈。垂虹特意来到北楼前,和往常一样,楼门反锁,窗户紧闭,楼内一片漆黑,只有老卡房间的窗户透出灯光。她拨通了老卡的电话。

“出了什么事?这个时候,那些保安在外面瞎转什么?”老卡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有人潜入山庄,可能是小偷。”垂虹说,“我想确认一下,您这边没有什么可疑情况吧?”

“小偷?”老卡倍感意外,这是数十年来他第一次听说有小偷溜进向日葵山庄。他沉默片刻,答道:“没有。”

大约一小时后,搜索结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保安们认为,小偷应该早已逃出去了。向日葵山庄的围墙不算高,又没安装电网,越墙而出并非难事。

普宁的伤势没有大碍,脑部、内脏、骨骼看似未受损伤,只是颈部有大块淤青——对方下手不轻,面部和四肢都有轻微擦伤——这是摔倒时磕碰所致,鼻血也止住了。但晨月还是建议去医院做一次详细检查。

“不必去医院了。”普宁摇摇头,“今晚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

垂虹检查了杜宾的房间,没有发现丢失什么贵重物品,杜宾的个人物品也各在其位,他的手机仍处于关机状态。监控录像表明,十时二十分左右,杜宾的车驶出向日葵山庄正门。模糊不清的视频无法证明,开车的就是杜宾本人。

阿扎的手机也打不通。他的房间和平时一样杂乱不堪,没有任何异样。

“您能确定,当时地上倒着一个人吗?”垂虹再次小心翼翼地问普宁。

普宁闭上眼睛,记忆回溯到一个多小时前,他的眼前是浓重的黑暗和微弱的月光,房间里的一切似乎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他集中精神,那些轮廓渐渐变得清晰。

“确实有一个人,我不会看错。”

“那个人是杜宾?”

“我没能看到他的脸。”

“那个人还活着?”

“不知道。从我走进房间到被击昏,只有一两秒钟,根本来不及细看。”

垂虹建议报警。不过,到底是联系辖区警署还是直接联系警务总署,需要普宁做出决定。

“我倾向于联系总署。”垂虹谨慎地提出个人意见,“目前没有发现财物失窃,潜入者是小偷的可能性不大。两国元首会晤在即,此时有人潜入山庄,或许有更深层次的目的,甚至可能关系国家安全。辖区警署恐怕处理不了。”

“我考虑一下,天亮以后再说。”

普宁犹疑不定,垂虹的建议是合理的,但他的内心有另一个声音:到底能不能相信警察?

警察不应怀疑同袍。然而,脱下警服前,他站在这座金字塔的顶层,俯视这架巨大官僚机构高速运作,见证无数真相和正义被碾得粉碎。大象前进时不会顾忌脚下的蝼蚁,在庞大的组织面前,失去次长头衔的自己比蝼蚁强不了多少。他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一股诡秘的力量已经渗入向日葵山庄,就潜藏在他身边,暗中试探、窥测、投石问路,现在终于要发难了。

垂虹退了出去。普宁没回卧室,如果不小心吵醒熟睡中的涵雅,还要费口舌解释脸上的淤伤。那样太麻烦。幸好,办公室套间里也有一张床。

潜入者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杜宾和阿扎为什么同时失联?他们是受害者还是……这些问题如同河底的水草,死死纠缠着普宁,使他无法浮出水面,呼吸越来越艰难,似乎要窒息而亡。憋闷与恐惧让他从梦魇中醒来。他终于可以呼吸,只是头疼得厉害。

已经上午十点了。普宁觉得急需一杯不掺水的伏特加。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来电号码无法显示,这意味着对方可能是骗子,也可能是警方高层。

普宁接起电话,不是诈骗电话,说话的是秋峰。

“久疏问候。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是不是身体有恙?”秋峰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只是昨晚睡得不大好。”

“请问您今天下午有空吗?”

“我没有别的安排。”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下午登门拜访。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我拿捏不准,需要同您商量。”

“什么重要的事?”

“那件事还是当面说为好,这条电话线路并不保密。”

“今天下午三点,我恭候大驾。”

“不敢,我永远是您的下属和晚辈。感谢您拨冗一见。”秋峰的语气如二十五年前一样谦恭。

普宁心中忐忑。他们也许准备摊牌了。

(二)

老卡几乎一夜未眠,安眠药已完全失效。清晨五点三十分,他照例穿戴整齐,用药草茶送下两颗止疼药,一边等待药效发挥,一边静候暮肃起床。

暮肃将军昨夜睡得很好。六点十分,他一睁开眼睛,便嚷着要出去打猎。他的胃口也很好,早饭吃掉了一大盘火腿煎蛋,然后信誓旦旦地说,今晚的餐桌上将摆满他的猎物。

老卡为将军换上猎装,扶他坐上轮椅。老卡照旧解释说,将军打猎不应步行,应该乘坐战车。暮肃点头表示赞同。老卡背上一杆双管猎枪,枪管擦得锃亮,枪膛里装着空包弹。

阳光明媚,空气清新,老卡推着暮肃穿过向日葵花园,慢慢向山坡高处走去,两名年轻随扈远远跟在后面。老卡发现,前几天怒放的向日葵已开始凋谢,天气转凉,花期将尽,自然法则是无法违背的。花如此,人也一样。老卡的手又突然发抖,轮椅仿佛变得比往常重了一倍。他用力攥住轮椅把手,手心冒出冷汗,额头也渗出汗来。

暮肃将军格外开心,一路上漫无边际地指点江山,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老卡一如既往保持着恭敬的微笑,偶尔附和两句。

“打猎和打仗一样有趣,你知道为什么?因为都有枪可以玩,还可以闻到血的气味。”老将军兴奋地唠叨着,“我要打野兔,打野鸭,打黄羊,打梅花鹿,打狗熊,打老虎,打树妖,打山鬼,哈哈……”

他发出爽朗的笑声。老卡恭维道:“您的枪法百发百中。”

“你知不知道,这座山里有宝藏?”暮肃止住笑声,满面严肃地说,“我能听到山的呼吸和心跳,它还会打呼噜会说话。它悄悄告诉我很多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当然想知道。”老卡说道。

“我只能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对谁也不能说。”年迈的将军露出孩童似的笑容,笑容全无心机,呈现出与小伙伴分享秘密的快乐,“这座山里埋着屈死的鬼,而且不止一个,只有我知道他们埋在哪里。”

老卡立即做出大吃一惊的表情。

“记住,我告诉你的事情,对谁都不能说。”

“这个秘密,我一定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

“什么是棺材?”

“棺材是装死人的箱子。”

“你为什么要进棺材?难道你是一个死人?”

“您说的是。”

老卡脸上忽然浮现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没有任何征兆,他的身体向后一倒,后背重重砸在地面上。远处的两名随扈看得清清楚楚,即使是倒下,老卡的后背依然挺得笔直。

(三)

书房的门已经关闭,屋里只有普宁和秋峰。普宁特别嘱咐下去,房门再次打开之前,任何人不得接近。

秋峰没有穿警服,而是换了一身浅色西装。他年近五十,保养得极好。普宁甚至觉得,他的身材样貌和二十多年前没有太大变化,但气质早已截然不同。昔日谦和低调的秘书、如今位高权重的警务总署次长,正气定神闲地坐在普宁面前,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一股莫名的怒气在普宁胸中郁积、弥散,但找不到出口。

“二十多年前,我可没少往这里跑。您的书房还是老样子,那段日子真是令人怀念。您今天的气色似乎不大好,身体真的没事吗?”

“你我之间可以省去寒暄,开门见山最好。你不是有事和我商量吗?”

“我必须做出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您知道,作为一名执法者,理所当然应该奉法律为圭臬。您也知道,执法者并非机器,而是有血有肉的人类,面对情理法的冲突,免不了内心天人交战、纠结煎熬,特别是当他发现自己的至亲至爱牵涉其中之时,那种五内俱焚的感觉,我想您是最清楚的。”

“究竟是什么事?”普宁眼中闪出警觉的光。

“这件事和您的女儿有关。您恐怕不知道,她给您和我制造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秋峰开始讲这个“巨大的麻烦”。他带着于心不忍的表情,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既像是在进行一次严谨细致的案情汇报,又像是在叙述一个令人痛心疾首的法制故事。

一层暗淡的死灰色在普宁的面部扩散开来,他的鼻翼急速扩张,双手微微颤抖。秋峰上一次见到他这幅模样,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您千万不要过于激动,那样对身体没有好处,可以试着做几次深呼吸,再来一杯热茶或是不加糖的咖啡?”秋峰关切地看着普宁。

“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普宁粗重地喘了一口气。

“如果没有证据,我此刻不会坐在您的面前。如果我的属下昨晚把那些证据提交给检察官,现在他们应该已经拿到拘捕令和搜查令了。”

“既然如此,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是来和您商量的。我不想做一个冷冰冰的执法机器,更不想看着您失去女儿。我有一个提议。”

“什么提议?”

“这件事,您需要我的帮助。同时,还有一件事,我需要您的帮助。”

“你想做一笔交易。”

“交易这个词,市侩气息太浓,我更喜欢称之为互助互惠。我可以命令即刻终止案件调查,相关资料会被妥善封存,过一段时间之后,那些您不愿看到的证词、视频都将被彻底销毁。如果您还不放心,可以安排女儿出国,我担保她能够顺利出境。当然,她留在国内也一样是安全的。”

“那么,你需要我帮你什么?”

“向日葵山庄是一座伟大的宝库,我对其中的一件小东西有些兴趣——你应该见过,那是一把形状奇特的钥匙。”秋峰慢悠悠地说道,“××银行是瑞士历史最悠久的银行,那里有世界上最安全的保管箱。自十八世纪至今,有许多惊天动地的秘密就静静地躺在那些保管箱里,每个箱子只配一把钥匙。我们得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银行收费最高的保管箱之中,居然有一个是属于向日葵山庄的。看来,暮肃将军也是××银行的重要客户。上面有人想知道将军的那个箱子里有些什么,而这个任务落在了我的头上。本来,我应该直接请教将军,但不幸的是,他老人家已经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您是向日葵山庄的继承者,我只能向您求助了。”

“我懂了。”普宁点了点头,“××银行是不会泄露客户信息的,我很想知道你们的消息来源。”

“其实很简单,银行提供服务,客户支付费用。我们发现了一条隐秘的资金流,并且找到了起点和终点。”

“杜宾和阿扎,哪个是你埋进来的人?还是说两个都是?”普宁怒气冲冲地问道,“昨晚的事,是不是你派人干的?他们两个现在人在哪里?”

秋峰似乎很诧异:“您的这些问题,不知从何说起。杜宾和阿扎不见了吗?昨晚出了什么事?”

“昨晚有人潜入这座楼,还袭击了我。而且,从昨晚开始,杜宾和阿扎就都联系不上了。这些事和你无关?”

“您可能对我有所误解。”秋峰眼中透出一丝茫然,但一闪即逝,又恢复成胸有成算的静气,“这么多年来,我始终视您为尊敬的上司和前辈,一直想方设法维护您。请您相信,无论风云如何变幻,我和您永远站在同一条战壕里,从二十五年前开始就是如此。昨晚的事情绝对与我无关,我会调查清楚。至于杜宾和阿扎,他们不是我的人,我相信他们不会做出对您不利的事。如果您不愿他们留在向日葵山庄,我向您保证,您不会再见到他们。不过,这些枝节问题不会影响今天的正题。对于我刚才的提议,您应该不会有拒绝的理由。”

普宁沉默不语,他明白自己别无选择。对他而言,选择法律还是选择亲人,答案永远不会变。

秋峰的脸上慢慢泛出淡淡的笑意,他早就知道这次谈话的结果。二十五年前,秋峰就知道普宁是怎样的人。秋峰不屑地想,这个男人远不如他的父亲,活该被踢出局。

“你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前提是,我的家人必须安全离境。”普宁的回答与秋峰的预期完全一致。秋峰既得意,又觉得有些无趣。

“我担保,只要您将那把钥匙交给我。您的家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以去任何一个和麦国没有引渡条例的国家。他们有完全的自由。”

“我需要时间。”

“当然可以,我也不喜欢把事情搞得太仓促。您从来不是一个做事拖沓的人。我希望,山庄会晤之前,这件事已经圆满解决了。”

普宁想,我也希望如此,但首先需要搞清楚,那把钥匙到底在哪里。

(四)

卢瑟叮嘱甲普和时雨,在得到上级批准前不能擅自行动,不能询问凯蒂,也不能调查洛施的通讯记录。

然而,甲普从来不是个听话的下属。卢瑟前脚一走,他就拨通了垂虹的电话。垂虹似乎正在户外,她对甲普的来电颇感意外。

“我们需要询问阿扎,请您提供他的联系方式。”甲普开门见山。

“我可以给你阿扎的手机号码。但从昨晚开始,他就联系不上了。我已经找了他一上午。”

甲普记下阿扎的电话号码,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您有凯蒂小姐的联系方式吗?”

“警方要询问凯蒂小姐吗?”垂虹十分警觉,“如果是那样,我需要报告会长。你们应该知道,询问未成年人,监护人必须在场。”

“我只是随便问问。截至目前,警方并没有询问凯蒂小姐的打算。”

谨慎的垂虹没有提供凯蒂的电话。甲普拨打阿扎的电话,对方已经关机,果然联系不上。

“卢瑟不是叫你不要擅自行动吗?”时雨从电脑显示器后面探出头来——她一直飞速敲打着键盘,甲普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你要效仿好莱坞电影里那些无视上级命令的热血刑警?”

“我没有违反命令。我既没有询问凯蒂,也没有查洛施的通讯记录。”甲普又打了一个电话,联系技术中心调取米伦的通讯记录。

“看来这两年你变聪明不少。”

“要是倒退几年,我肯定直接去找凯蒂了。人生艰难,光有热血不行,还得有脑子,否则容易失血过多。”甲普长叹一声,发起感慨,“真搞不懂,她那样的女孩为什么会参与援交?她又不缺钱,和那种油腻大叔上床很有趣吗?”

“她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性。”甲普耳边传来时雨冷冷的声音,“那是对从小严格家教的离经叛道。她喜欢看那些西装革履、道貌岸然的中年男人脱得一丝不挂,看到他们松弛的肌肉、凸起的肚子、晃晃****的两颗睾丸,她的心里会升腾起一种报仇成功的快感。”

“你说的这种恶趣味,我是无法理解。还有,你确定刚才说的是凯蒂,而不是你自己?”

时雨没有回应。电脑显示器遮住了她的脸,甲普看不见她的表情。

两个小时后,正当甲普准备再次催要米伦的通话记录时,卢瑟满面春风地来到地下室。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卢瑟微笑着说。

“上头同意我对嫌疑人的判断了?”甲普赶忙问道。

“上头指令,此案立即停止调查,所有资料一律封存。”

“这还叫好消息?”

“我没说完,好消息是,咱们放假了。”卢瑟万分开心,简直像是如愿平安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