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难眠之夜

(一)

夜已深沉,有些人已进入梦乡,有些人却不得不保持清醒。

情人旅馆“驿路烟雨”地处偏街陋巷,充分满足客人对私密性的要求。前台是封闭式的,登记和取还钥匙全凭一个三十厘米见方的小窗口,客人和前台服务生互不见面,几乎不用交谈。结账一律使用现金,不会在网络世界里留下任何交易记录。房间装修一律是简约风格,简约到与简陋没太大差别,好在**用品看起来都挺干净。名侦探许久没来过这种地方了。时光倒退十五、六年,他一度在各类情人旅馆流连忘返。那是他舒缓压力、释放自我的秘境,比禁欲系的心理治疗室管用得多、受用得多,也便宜得多。后来,他渐渐适应侦探的本职与兼职工作,告别了这种不甚体面的治疗方式。

对方约他在这里见面,名侦探起初颇感意外。这不太像她的风格,选择的地点也完全不符合她之前的品味。他略加思索便明白了,是自己的那通电话发挥了作用。她被吓坏了,因此不再计较风格和品味。选择“驿路烟雨”,因为她知道什么最重要——这里绝对没有监控摄像头。

名侦探从不打无准备之战。对于她的背景情况,他做了充分调查。他对她兴趣十足。她有光鲜亮丽的履历,理应沐浴在阳光和聚光灯之下,为什么热衷于见不得光的事情?她绝不是为了钱。在那个隐秘的圈子里,她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一个难以理解的另类。

她可能是谋杀米伦的凶手吗?名侦探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案发当晚,她有足够的作案时间,有看似明确却并不牢靠的不在场证明,只要那个人是同谋,她就能做到。那么,杀人动机是什么?隐藏这一段见不得人的关系?从掌握的监控视频看,只杀一个米伦是远远不够的。除非米伦在要挟她,令她不得不出此下策。然而,米伦真敢冒着锒铛入狱、名声扫地的风险要挟她?那样是得不偿失的,米伦恐怕没有那么傻。

思前想后,名侦探以一个“名侦探”的专业眼光研判,这个女孩不可能杀人。虽然如此,他没有丧失警惕,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的。柯尔特M1911此刻正在他的夹克内兜待命,弹夹里装满七颗子弹,这个忠实可靠的老朋友陪他度过了漫长的艰难岁月,帮他在和平友好的氛围下谈成了不少兼职生意。他相信,今晚它也不会让自己失望。

她如约而至,和他预想的一样,满脸写着紧张和胆怯,显得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看来,柯尔特完全没有出场的必要。

“不用紧张。”他柔声说道,“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帮你一个忙而已。”

“那个东西……你带来了吗?”她怯生生地问道。

“我绝对信守承诺。”他取出笔记本电脑,为她播放了一段时长两分钟的视频。她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身子一软,瘫倒在沙发上。接着,她开始剧烈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身体不舒服吗?”名侦探关切地问,“我看你需要喝点东西。”

她无力地点了点头。

房间里有冰箱和酒柜。名侦探为她取出一瓶矿泉水,体贴地拧开盖子,然后给自己打开一罐肥宅快乐水。

她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大口,咳嗽止住了。她挤出了一丝感激的笑容。这一瞬间,名侦探觉得她娇柔可爱极了。

(二)

向日葵山庄的夜晚一向很安静。阿扎的房间在东楼一层,这个时间普宁不会再用车,他放心地脱掉制服,舒服地躺在**刷手机。

阿扎关注了凯蒂的社交账号,浏览她的日志,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凯蒂更新的速度不算快,那些简短的文字和五彩缤纷的图片——几乎全是萌系的卡通角色及周边产品、令人垂涎的甜点、温馨的电影海报和图书封面、璀璨的星空和洒满落日余晖的屋顶(大多数是“盗图”),偶有几张半遮半掩的自拍或合影,都不着痕迹地修过——阿扎已看过无数遍,但仍兴趣十足。从日志内容上看,她是一个精致可爱、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半真半假地晒着夸张的喜怒哀乐。

今天,凯蒂更新了日志,一反常态第连续发了几条文字。一开始,她似乎表示对即将到来的月考信心不足,说自己好像正在一条黑魆魆的死胡同里奔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重重地撞上坚固的砖墙。

后来,她又发了两条语焉不详的日志:“爱情无药可医,唯有爱得更深。”“时间决定你在生命中遇见谁,你的心决定需要谁出现在你的生命里,而你的行为决定最后谁能留下”。

难道她真的恋爱了?还是处于举棋不定、左右为难的阶段?阿扎心里不禁有些紧张,自己会不会是选项之一?阿扎记起,杜宾不止一次婉转地提醒过他,无论爱情如何伟大,如果男女身份地位悬殊,最好的选择就是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

阿扎能够理解杜宾的好意,但内心不服气。在他看来,杜宾读书太多,用脑过度,反而不能理解爱情这种最直白最质朴的感情。他总是气呼呼地想:“我看过她的另一面,她只愿意在我面前展现她的另一面。我和她之间的感觉,你怎么可能知道?”不过,阿扎也清楚自己梦想成真的概率不大。每当想到此处,他对这个和平稳定的年代顿生厌恶之情。一切都秩序井然,所有人如同置身于钢制的蜂房中,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小格子里,难以越雷池半步。相形之下,他更怀念那个风起云涌、英雄不问出处的年代——他无缘亲身经历那个年代,但网络上有无数人由衷赞美那些**燃烧的黄金岁月,虽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没有亲身经历过。阿扎相信,如果生在那个年代,小姐和司机真心相爱,必能终成眷属。

房间的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阿扎的思绪。他一个激灵从**跳起来。难道这么晚了还有工作?

阿扎迅速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原来你在,真是太好了。”对方松了一口气。

“有什么事吗?”阿扎问道。

“请帮我一个忙,我有件急事要处理……”

“好,我马上就来。”阿扎听对方说完,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对方的请求并不麻烦,而且也不是第一次。阿扎没有穿制服,随便找了件外套穿上,习惯性地拿上帕萨特钥匙,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三)

夜深人静,俄里翁没有一丝困意。房间门窗紧闭,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灯全部关了。俄里翁认为,黑暗才能带来安全感。

黑暗中尚存一片二十厘米长、十二厘米宽的矩形光亮,俄里翁盯着平板电脑屏幕,时不时切换画面。这样的监控已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今夜依旧平安无事。

目标的一举一动以及那些鹰犬们的排兵布阵,俄里翁了然于胸。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安保公司的情报工作一向出色,这是俄里翁至今没失手过的重要原因之一。最佳的狙击地点已经选好,撤退路线也在脑海中谋划周全,除了公司确定的方案之外,俄里翁还准备了一条只有自己知道的备用路线。做这一行,谁都不能全信,这是一条铁律。

不知何故,俄里翁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另一种身份。许多年前,俄里翁有另一个代号:“金牛”。俄里翁的任务是杀人,而金牛的使命是保护人。金牛的上司极有可能是某部日本漫画的脑残粉,因此会以十二星座作为下属代号,以“雅典娜”作为保护对象的代号,即便他们保护的“雅典娜”都是大腹便便、满面油光的政客。

金牛最后一次执行一线保卫任务,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雅典娜为了展现亲民的姿态,也为了享受众星捧月、万众敬仰的感觉,突然改变既定路线,离开防弹车,大步走向看热闹的人群,在一片欢呼声中与人们亲切握手。金牛和同事们迅速结成人墙,抵御拥挤的人潮。金牛警觉地发现,成百张激动的面孔中有一张脸与众不同,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被凛冽的寒风冻住了。那张脸的主人挤到人群前面,就站在金牛侧后方。金牛的眼角余光猛然瞥见,那人将手伸入大衣口袋,然后他的手中多了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物体……后面发生的事情,金牛终身难忘。那个冬日过后,金牛黯然退场,俄里翁粉墨登场。顺便说一句,那个闪着金属光泽的物体是相机。

又是回忆,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过去,自己可能真的老了,俄里翁无声地叹了口气。此时,电脑屏幕上出现一个奇怪的画面,吸引住俄里翁的注意力。这个时间,那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他到底要做什么?

几分钟后,俄里翁勃然大怒。那个人疯了,应该马上被送去迷失者乐园。更麻烦的是,他的疯狂行为将会危及这次任务。

俄里翁不得不有所行动,这非常冒险,但别无选择。

(四)

普宁的办公室在东楼三层,卧室在四层。吃完晚餐,他在中庭散了几分钟步,便回到办公室。他有一篇演讲稿需要修改,还有几封重要的信要回。他的原则是今日事今日毕。

没花太多时间,演讲稿就定稿了,这种应景的东西,本来就不需要费多少心思。回信则要仔细斟酌,对方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普宁不喜欢电子邮件,即使对方通过网络发来邮件,他也要用老式的信纸信封回信。回信只有写在纸面上、封进信封里、贴上邮票由邮局送达,才足够郑重体面。

普宁叫来杜宾,先口授回信的主要内容、措辞及其他注意事项,由这个称职的秘书起草初稿,再呈报他修改。经过几三轮删减打磨,他才满意地在誊清稿上签上大名。他嘱咐杜宾,明天一早就将几封信寄出去。

接近晚上十点,普宁没有睡意。楼上的涵雅应该已经入睡了,她是个非常注意保养的女人,只要没有应酬,一定坚持早睡早起。普宁却是个“夜猫子”,这是数十年从警生涯的积习。他简单收拾了桌子,打开电视机,晚间新闻的两位主播正轮流播报一条条充满正能量的新闻。上半年房价上涨说明消费升级,腌菜和方便食品销售额上升说明消费回归理性,总之,人民的生活比蜜甜。

看完晚间新闻,或许是因为接收了充足的正能量,普宁忽然觉得今晚的某封回信似乎欠缺些正能量,还需要修改。他拿起电话打给楼下的杜宾,但杜宾没有接电话。他等了几分钟,再次打过去,仍是无人应答。

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忠于职守的杜宾总是在电话响起两声以内接起电话,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如果杜宾有事需要离开,一定会事先告知他。普宁略加思索,决定去二楼杜宾的房间看看。

二楼只住了杜宾一人,走廊里灯光暗淡,两侧房间房门紧闭,唯有杜宾房间的门底下漏出些许白色的灯光。看来,杜宾应该在屋里,但为什么不接电话?难道他睡着了?

普宁伸手推门,几乎就在他的手触到门把手的瞬间,门缝里透出的灯光突然消失了。房间里的人熄了灯。

“杜宾?你在搞什么?”普宁有些恼火,用力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房间里一片漆黑,月光从窗外透进屋内,他隐约看见地上俯卧着一个人。他还没来得及吃惊,后脖颈就挨了重重一击,瞬间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普宁才恢复意识。他的脸贴着坚硬的实木地板,脑袋和脖子都很疼,四肢无力,鼻腔里满是黏糊糊的**,他用手指沾了沾,红色的,是血。

这是哪里?出了什么事?普宁忍着痛慢慢坐起来,窗外月光清亮,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脑子也清醒过来。他记起这是杜宾的房间,有人在背后偷袭自己。他挣扎着站起来,摸索着打开房间里的灯。除了自己,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杜宾在哪里?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呢?那个人会是杜宾吗?袭击我的又是谁?普宁的脑海里挤满了问号。他走到窗边,向外望去,朦胧的夜色中,楼宇、花园、车道、小径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可疑的人影。袭击者已经逃出去了?还是仍藏在这栋楼里?

普宁感到后背发凉,体会到阔别已久的恐惧感。他虽然服务警界数十年,但总是身处宽敞明亮、冬暖夏凉的办公室,那些面目可憎的罪犯都老实地呆在装订成册的报告书里。然而今晚,他们就在自己身后。

报警?最近的警署距此至少有两个小时车程。打给山庄的保安室?普宁一时记不起电话号码,他从不需要亲自给那里打电话。杜宾不知去向,楼里还有谁?涵雅已经睡了,叫醒她于事无补,多半只会添乱。还有阿扎……普宁记得阿扎的电话,但诡异的是,阿扎也不接电话。普宁又想起另一个人的电话,她总该接电话吧?他赶忙摁下那几个熟悉的数字。

对方很快接起电话,听筒里响起一个沉稳干练的女中音:“杜宾先生,有什么事吗?”这个声音让普宁从惊惶不安中解脱出来。

(五)

“驿路烟雨”的老板是一个年近六十、风韵无存的女人,江湖人称“蝶姐”。蝶姐早年当过小学老师,后来转行经营情人酒店近三十年,兼做致幻药品零售生意,买卖公道、童叟无欺,业内口碑极好,有业界良心的美誉。她一向坚持“三不”原则:不给客人添麻烦,不给警方添麻烦,不给自己添麻烦。这么多年来,麻烦一直绕着她走。

人上了岁数,就容易怀念旧时光,在不自觉中剔掉辛酸苦涩,再抹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所以老人经常感叹今不如昔,蝶姐也不例外。几个小时前,她和老姐妹煲电话粥,吐槽现在的年轻人既不靠谱又没规矩。“我不止一次说过,别以为咱们这一行好干,想干好难着呢!从业门槛不能太低。可咱们那些同行都不以为然,结果导致从业人员素质一茬不如一茬。就说我手下新招的那几个小子,打扮起来都人模狗样的,做起事来脑子比猪还笨,胆子比耗子还小,遇到一点屁大的事情就吓得尿裤子。”

几个小时后,蝶姐的话得到了验证。“驿路烟雨”的服务生大威怪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尿了裤子,原因只不过是客房里倒着一具男人的尸体。

恨铁不成钢的蝶姐忍不住骂了一句:“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

“老板,怎么办?报警吧。”大威体如筛糠,声音抖得像触了电。

“报警?那就等着关门歇业喝西北风吧。快去看看他有没有带证件?”

“我……不敢。”

“真是个废物!”蝶姐只好亲力亲为。一通翻腾之后,她没找到男人的证件,连钱包、手机也没有,或许都被人拿走了。她仔细观察男人的脸。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她见过不少死人,这个人的死相看似和嗑药过头毙命的没什么两样,也可能是“马上风”发作。

“这个房间是什么人订的?”蝶姐问道。

“一个女人昨天预定的,付的现金。这个男人晚上应该是一个人过来的,从前台拿了钥匙。”

“那个女人什么时候来的?”

“我不知道,她直接去的房间。”

“她什么时候走的?”

“我不知道。”

“那个女人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老板,是您教导我们不能偷看客人相貌的啊!”大威委屈地说道。

“你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这间房没有预定过夜,原定十二点退房。过了时间没人来还钥匙,我打房间电话催促,打了好几次都没人接,担心出什么状况,所以就过去看看。结果……老板,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这种事当然要交给专业人士处理。”

“您不是说不能报警吗?”

“难道只有警察才算专业人士吗?”蝶姐不屑地瞥了一眼不成器的手下,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标注为“保洁公司”的号码,有一阵子没打过这个号码了。

接电话的是个声音低沉、富有磁性的男人,蝶姐报上名字和地址,对方平静地说出两个字:“数量”。蝶姐说,一个。对方又说出两个字:“时间”。蝶姐说:“越快越好,能在两小时内搞定吗?”对方报出一个价格。

“怎么涨了这么多?”蝶姐略吃一惊。

“受全球通胀和国内消费升级影响,公司最近调整了加急服务的价格。”

“老板,您刚才和谁打电话?”大威怯怯地问道。

“保洁公司,一支专业队伍,他们会把这个房间彻底清理干净,不留一点痕迹。你也要把自己的大脑清理干净,不该留下的记忆一律彻底删除。否则,我不得不专门为你请一次保洁公司。明白吗?”

“明白。我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记得。”

“现在,快去换裤子!”

(六)

一个月后,有几个吃饱了撑的家伙在盛景山下的湖里用炸药炸鱼。轰隆几响之后,水面上浮起几十条翻着肚皮的鱼,还有几块人类的残肢断臂。

警方闻询而至,经过一天的打捞,从湖里捞起十几个尸块,勉强拼出了一个人形。尸体高度腐烂、面目全非,又被炸得四分五裂,只能辨别出是成年男性。据法医判断,死因可能是窒息,但无法确定是他杀还是自杀。由于没有打捞出死者的衣物、证件或其他能够证明身份的物品,在警方的DNA库中也没有匹配的记录(此人看来没有案底,也不是执法机构的在编人员),这具身份不明的尸体被送往殡仪馆暂存。根据有关法律规定,一年后若无人认领,尸体将被火化。

麦国登记在册的失踪人员超过四百万,每年大约十万具尸体无法查明身份。对警方而言,这些是统计数据,是向国会要求增加预算、扩充警力的理由之一。对失踪者的亲朋而言,一个人的突然消失或许是一场天塌地陷的灾难,又可能是一件天赐的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