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大隋开国

高颎抵达前线后,很快就稳定了军心,旋即命人在沁水上搭建浮桥,准备渡河攻击。尉迟惇闻报,马上派人从上游放下火筏,打算烧毁浮桥。高颎随即命人在水中堆筑“土狗”,抵御火筏。所谓土狗,就是在水中积土成堆,前尖后宽,前高后低,形状就像一只蹲在水里的狗。

尉迟惇眼见抵挡不住朝廷军渡河,便下令全军稍稍后撤,准备等对手半渡之时发起进攻。可他的意图却被韦孝宽识破了。尉迟惇军刚一后移,韦孝宽立刻擂动战鼓,下令全军渡河。渡河之后,高颎就命人烧毁了浮桥,决定背水一战,不让士兵有后退的机会。

两军随即在沁水东岸展开会战。朝廷军后路已断,全体官兵不得不奋勇争先,全力进攻。尉迟惇军抵挡不住,迅速溃败。尉迟惇单骑逃亡。韦孝宽率大军乘胜追击,兵锋直逼尉迟迥的老巢邺城。

八月十七日,尉迟迥、尉迟惇父子集结十三万重兵,在邺城城南列阵,准备与朝廷军决战。尉迟迥亲率一万精兵,头裹绿巾,身穿锦袄,号“黄龙兵”。其侄尉迟勤率五万步骑自青州来援,尉迟勤自己担任前锋,亲率三千骑兵先行赶到。

这一战,尉迟迥几乎押上了自己的全部老本。其麾下将士多为关中人,长年追随他征战沙场,皆愿为他效死,且尉迟迥以老迈之躯披挂上阵,也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开战不久,朝廷军便明显不支,开始向后溃退。千钧一发的时刻,朝廷军大将宇文忻忽然发现,战场附近居然围了好几万前来观战的邺城居民,男女老少都有。这一发现令他欣喜若狂。宇文忻当即向韦孝宽请命:“事急矣!吾当以诡道破之。”好奇心真是害死人。此刻,这些喜欢看打仗的男女老少万万没想到,他们马上就将成为朝廷军的靶子,而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尉迟迥更是不会料到,他匡扶社稷的大业竟然会毁在这数万看热闹的围观群众手里。

趁着朝廷军尚未全线溃败,宇文忻抓住战机,命令部众一齐向围观人群放箭。观众大惊,一下子四散奔逃,互相踩踏,哭喊哀嚎之声响彻云霄。宇文忻回头向部众高呼:“贼人败了!”正在退却的将士闻声,士气复振,遂纷纷掉头发起反攻。

而这边的尉迟迥军却被抱头鼠窜的人群冲乱了阵脚。形势刹时逆转。尉迟迥再也无力重组阵形,只好随着溃退的部众退入邺城。韦孝宽趁势指挥大军将邺城团团包围。由于尉迟迥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与朝廷军在野外决战,根本没有组织像样的城池防御,所以朝廷军轻而易举地攻上了城头。

城池既陷,尉迟迥就插翅难飞了。他踉踉跄跄地逃进内城的碉楼,在万般无奈中挥刀自刎。尉迟惇、尉迟勤等人带着残部准备退保青州,半路上被朝廷军追及,悉数被擒。随后,韦孝宽分兵横扫关东,所到之处纷纷平定。

杨坚得到捷报,连日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当即下令,将相州治所迁到安阳(今河南安阳市),然后将邺城的城墙和公私屋宅全部拆毁,整座城池夷为平地,同时划出相州下辖的一部分郡县,另行成立毛州(今河北馆陶县)、魏州(今河北大名县)。

至此,一度甚嚣尘上、声势浩大的尉迟迥之乱,仅历六十八天便宣告平定。令人遗憾的是,短短三个月后,率部平定尉迟迥的元帅韦孝宽便因病逝世,未能等到杨坚龙登九五的那一天。

八月下旬,负责征讨司马消难的王谊率部进抵郧州。司马消难不敢抵御,亡奔陈朝。等到陈朝负责接应的樊毅赶到,司马消难早已逃得不见踪影。北周亳州总管元景山出兵进攻樊毅,将其击退。随后,元景山又会同南司州(今湖北黄陂县)总管宇文弼,一路追击樊毅,在漳口(今湖北汉川县北)一带与其会战,三战三捷。樊毅不得不退保甑山镇。元景山则乘胜进击,将司马消难献给陈朝的土地城邑一一收复。

陈宣帝白白欢喜了一场,最后得到的,只是一个轻于去就的反复小人而已。

就在关东与东南捷报频传的同时,帝国西南的战事也进展得极为顺利。负责征讨王谦的梁睿一共集结了二十万大军,攻入蜀地后,一路势如破竹。王谦分兵据守险要,企图借助蜀地险峻复杂的地形顽抗到底。为了阻滞朝廷军的攻势,王谦特地派遣骁将达奚惎等人率兵十万,攻击梁睿的并经之地利州(今四川广元市)。

当时,利州守军只有区区两千人,与敌人的兵力之比是1﹕50,可守将豆卢勣却创造了以寡敌众的奇迹,在令人难以想象的困境中整整坚守了四十天,期间还经常出动小股部队对围城之敌进行袭扰。到了梁睿大军抵达的时候,利州城依然固若金汤,达奚惎等人不得不撤围而去。

随后,梁睿自剑阁一路攻至成都。王谦命达奚惎等人守城,自己亲率五万精锐出城迎敌,可一战便被梁睿击溃。当王谦仓惶逃回城下的时候,做梦也不会想到,达奚惎已经在城头插上了一面触目惊心的降旗。王谦破口大骂,嗔目欲裂,但一切已经无由挽回,只好带着三十余名亲信骑兵逃奔新都。可当他惊魂未定地逃进新都时,等待他的却不是压惊的酒宴,而是新都县令王宝专门为他准备的一条冰冷的绳索。

王谦被俘,并于十月底被梁睿就地斩首。至此,益州全境平定。

短短几个月时间,一度分崩离析的北周天下便再次完整地呈现在杨坚面前。如果说在此之前,人们对轻易夺取摄政大权的杨坚还有些鄙夷不屑的话,那么经过这几场快如闪电的平叛战争,恐怕就很少有人敢对杨坚的能力表示怀疑了。当然,也许还是有人会觉得这几场战争赢得太过容易,因此把一切都归因于运气。可是,当一个人的运气好到老天爷总是站在他那一边的时候,当普天之下的对手都已经被接二连三淘汰出局的时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这恰恰是一个秉承天命、注定要君临天下的人吗?

毫无疑问,三方之乱的平定,已经彻底夯实了杨坚通往帝座的道路。

从大象二年的秋天起,杨坚的“禅代秀”就开场了;而刚刚建立才二十几年的北周帝国,也无可挽回地进入了倒计时状态。

——这一年九月二十八日,关东刚刚平定,杨坚便任命世子杨勇为洛州总管、小冢宰,负责统治北齐旧地,也就是整个关东、河北地区。

——九月三十日,北周朝廷取消左、右丞相,改任杨坚为大丞相。

——十月初,杨坚诛杀陈王宇文纯和他所有的儿子。

——十二月十三日,杨坚进位相国,总百揆,晋爵隋王,“赞拜不名”(启奏时不再称姓名),“备九锡之礼”(九锡即九赐,是天子赐予勋臣的九种器物和礼遇,事实上也是历代权臣篡夺帝位的必经程序)。杨坚接受了爵位和封邑,却装模作样地拒绝了其他的职位和荣誉。

——十二月二十日,杨坚诛杀代王宇文达、滕王宇文逌及其所有儿子(至此,五王被屠戮殆尽)。

——次年二月四日,杨坚终于接受“相国,总百揆,九锡”等官职礼遇。

——二月六日,北周朝廷下诏,封杨坚之妻独孤氏为王后、世子杨勇为王太子。

走到这一步,接下来就该启动“劝进程序”了。开府仪同大将军庾季才率先站出来,劝杨坚于本月甲子(二月十四日)应天受命,登基称帝。太傅李穆和开府仪同大将军卢贲随即跟进,同声附和。按历史惯例,一场标准的“禅代秀”须经属下多次劝进,受禅者多次拒绝,最后才作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以“天与不取,反受其咎”的姿态无奈接受。杨坚当然也不会例外。

数日后,北周幼帝宇文阐颁布了最后一道诏书,宣布逊位,移居别宫。

公元581年阴历二月十四,北周朝廷举行了最后一场国事典礼——禅位大典。有关官员奉命宣读禅位册书,并向隋王杨坚奉上皇帝玉玺。杨坚头戴天子冠冕,身穿黄袍,登上临光殿,即皇帝位,接受百官朝拜,宣布大赦,改元开皇。

同日,杨坚任命了新王朝的第一批大臣:高颎为尚书左仆射兼纳言,虞庆则为内史监兼吏部尚书,李德林为内史令。三人分别掌管尚书、门下、内史三省,同为宰相。韦世康为礼部尚书,元晖为都官尚书,元岩为兵部尚书,长孙毗为工部尚书,杨尚希为度支尚书。

北周王朝就此终结,大隋帝国宣告诞生。

这一年,杨坚周岁恰好四十,正处于一个男人生命中的巅峰时期,经验、阅历、脑力、精力都处于最佳的配合状态。对于帝国的万千臣民来讲,这自然是一件幸事。人们完全有理由期待,这样一个盛年即位的开国之君,终将带给他们想望已久的太平。

二月十六日,杨坚下诏,封独孤氏为皇后,杨勇为皇太子。

二月十九日,杨坚将已逊位的周静帝宇文阐降格为介国公,同时把北周宗室的所有亲王全部降爵为公。不久,虞庆则劝杨坚把宇文家族全部屠灭,以绝后患。高颎和其他朝臣心里并不赞同,却不敢公开反对。只有李德林一直与杨坚面折廷争,坚决认为不可。杨坚大怒道:“君书生,不足以议此!”遂下令,将宇文泰所有在世的孙子,以及闵帝宇文觉、明帝宇文毓、武帝宇文邕、宣帝宇文贇的所有儿子全部诛杀,一个不留。

二月二十五日,杨坚封弟弟杨慧为滕王,杨爽为卫王;封次子杨广为晋王,三子杨俊为秦王,四子杨秀为越王,五子杨谅为汉王。

李德林原本最受杨坚倚重,可自从上述事件触逆龙鳞,便日渐被疏远,“由是品位不进”,再也未获重用。而与此同时,由高颎引荐的苏威则迅速博得杨坚青睐,并逐渐取代李德林,成为杨坚的股肱重臣。

苏威,父亲苏绰,官任西魏的度支尚书(财政部长)。从少年时代起,苏威便以“治身清俭”、廉慎自律而名重当世,西魏末年入仕。北周初年,宇文护欣赏苏威的人品,强行把女儿许配给了他。苏威见宇文护擅权揽政,担心有朝一日祸及己身,便逃入山中,隐居深山古寺,以吟诵诗书自娱。武帝宇文邕即位后,闻其贤名,授予他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等职,却都被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直到宣帝宇文贇即位,隐居多年的苏威才接受了开府仪同大将军之衔,重返朝廷。

杨坚摄政后,积极延揽人才,高颎屡屡称赞苏威贤能,大力推荐。杨坚随即召见苏威,一番交谈后,心中大悦,准备予以重用。可没过多久,苏威风闻杨坚打算禅代自立,遂再度遁归乡里。高颎请示杨坚,表示要亲自把他追回来,杨坚马上制止,说:“他是不想介入这件事,由他去吧。”还是杨坚了解苏威。他很清楚,苏威并不是反对他自立,而只是因为爱惜羽毛,不想沾惹篡周的骂名而已。果不其然,当杨坚受禅之后,征召苏威入朝担任太子少保,他便欣然接受了。开皇元年(公元581年)三月,杨坚又命苏威兼任纳言、度支尚书,委以他宰相兼财政大臣的重任。

让苏威专门负责财政工作,也算是让他子承父业。早在苏威童年时代,其父苏绰担任西魏度支尚书时,他便从父亲那里耳濡目染地受到了许多影响。当初,西魏因连年征战,财政状况异常糟糕,一边是国库空虚、财用不足,另一边老百姓却又承受着十分沉重的赋税,苏绰常为此悲叹:“如今的征税制度,就像一张紧绷的弓,只能作为紧急情况下的应对措施,不能变成常态化的制度。不知道将来的贤人君子,谁能让这把紧绷的弓回归常态!”幼小的苏威听见父亲的这番感叹,就牢牢记在了心里,此后更是以改革帝国财政、减轻百姓负担作为自己的使命。所以,现在一接手财政工作,苏威便全力以赴,“奏减赋役,务从轻简”。对于苏威提出的改革措施,杨坚悉数采纳,从此对他愈加倚重,把朝政决策权全盘交给了他和高颎。

要看清杨坚对苏威的倚重程度,有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

有一次,某个朝臣不知何故触怒了杨坚,杨坚立刻下令把他杀掉。苏威力谏,杨坚不听,还打算出宫,亲自动手宰了那个人。苏威挡在殿门口不让他出去,怒气冲天的杨坚只好绕道,想从别的门出去,没想到苏威又赶在皇帝前面堵住了门口。杨坚和他对峙许久,苏威始终不肯让步。最后杨坚无奈,只好拂袖回宫。

事后,杨坚意识到了那天的冲动,庆幸苏威能够坚持原则,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便当面向他道歉,说:“公能若是,吾无忧矣。”随即赐马二匹、钱十余万。不久,更让苏威兼任大理卿、京兆尹、御史大夫,而纳言和度支尚书仍然保留。

至此,苏威一人身兼五个要职,可谓权倾朝野,荣宠无匹,满朝文武无不充满了羡慕嫉妒恨。很快,有个叫梁毗的御史就上疏弹劾苏威,骂他太过贪权,恋栈禄位(安繁恋剧),一人戴那么多顶乌纱,也不舍得拿出来跟别人分享一下(无举贤自代之心)。

杨坚见疏,当即表态:“苏威尽忠为国,朝夕忙碌,孜孜不倦,志存远大。他不是不肯举贤,而是暂时没有合适人选,你们凭什么逼他?”之后,杨坚更是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苏威不遇到我,才能就得不到施展;我不遇到苏威,政令就得不到推行。当今朝中,真正的人才并不多,比如杨素,虽然才辩无双,但是说到深研古今政治制度,并且能够斟酌采择、助我宣化者,还是非苏威莫属!”皇上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百官当然只能唯唯。不过,杨坚把苏威宠成这样,终究还是让一个人吃醋了。

他就是把苏威引荐给杨坚的高颎。

杨坚在朝会上力捧苏威不久,高颎就打了一份辞职报告,表示自己才疏学浅,难以胜任目前的工作,有负皇上所托,愿意把自己的职位也让给苏威。

高颎这么做,说好听点叫做高风亮节,说难听点就是吃醋撒娇、要挟皇上!杨坚当然不会闻不出高颎的酸味儿,同时也肯定不会允许他辞职。因为苏威和高颎都是他最宠信的人,手心手背都是肉,放弃谁杨坚都舍不得。如果一味说好话劝高颎留下,当然也可以摆平这件事,可问题是,高颎以宰相之尊学小女子争风吃醋,难免会给满朝文武带一个坏头,以后大家有样学样,动不动就闹辞职,朝廷成何体统?杨坚还怎么坐天下?

所以,怎么才能既让高颎留下,又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就成了考验杨坚政治智慧的一道难题。

深谙御人之术的杨坚,很漂亮地通过了这次考验。

首先,一接到高颎的辞职报告,他就既不慰留也不斥责,而是以“君子成人之美”的姿态,同意了高颎的请求,免去其左仆射之职。高颎一下子懵了——他万万没料到,自己争风吃醋不但没争来任何东西,反倒把仅有的老本都赔了进去。正当高颎深为自己的弄巧成拙而懊悔不迭、却又碍于脸面不敢向皇上讨回职位的时候,杨坚又下了一道诏书,说:“苏威在前朝曾经隐居不仕,皆因高颎慧眼识英,朕才得此贤才。朕过去经常听人说,推荐贤才的人应该得到最高的赏赐。所以,怎么能让这种人失去官职呢?”随后,杨坚下令恢复了高颎的职位。

经此一事,高颎彻底服帖了。一想起辞职的事他就觉得自己特傻,没事闹什么辞职啊,压根就是吃饱了撑着跟自己过不去嘛!从此,高颎老老实实与苏威搭班唱戏,“同心协赞”;而杨坚也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政刑大小,帝无不与之谋以,然后行之。”史称,在杨坚、高颎、苏威君臣三人的默契配合与励精图治之下,隋朝开国短短几年后,天下便初步呈现出繁荣稳定的太平景象。

(《资治通鉴》卷一七五:“故革命数年,天下称平。”)然而,高颎不再吃苏威的醋,并不等于其他开国功臣就不会吃他两人的醋。不久,好几个创业元勋就拉帮结伙,对高、苏二人发起了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