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方之乱
大象二年六月,赵王宇文招等五个亲王奉召入京,杨坚马上命人把他们暗中监控了起来。控制了文武百官和宗室亲王,杨坚总算松了一口气。接下来要对付的,就是尉迟迥、司马消难、王谦这三个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了。
在这三个人中,最让杨坚忌惮的,无疑是历来在朝野享有威望的尉迟迥。
尉迟迥,其母是宇文泰的姐姐,论辈分,算是幼帝宇文阐的舅公;本人是西魏驸马,娶魏文帝之女金明公主,自少年时代起便追随宇文泰南征北战。史称其“通敏有干能,虽任兼文武,颇允时望”,深受宇文泰器重。可想而知,这样一个位尊望重、资历深厚的政坛大佬,在北周帝国的影响力是绝对不容小觑的。
杨坚首先采取的办法,是对其进行智取。他先是以幼帝名义下诏,让尉迟迥之子尉迟惇带着诏书前往相州,命尉迟迥回京奔丧;接着又任命亲信韦孝宽为相州总管,打算夺取尉迟迥的兵权。
然而,尉迟迥不是傻瓜。当宣帝驾崩、杨坚摄政的消息传到相州,他就已经意识到杨坚最终必将篡位自立了。所以,韦孝宽刚刚抵达朝歌(今河南淇县),尉迟迥派出的部将贺兰贵早已在此恭候多时。韦孝宽与贺兰贵相互试探了一番,彼此都知道对方来者不善。韦孝宽意识到尉迟迥已有防备,不敢贸然急进,而是先派探子进入相州打探情报。
还没等派出去的探子回来复命,尉迟迥旋即又命属下的魏郡太守韦艺前去迎接韦孝宽。韦艺是韦孝宽的侄子。尉迟迥派他来接人,显然是为了麻痹韦孝宽。韦孝宽心知肚明,所以跟侄子喝酒的时候拼命套他的话。韦艺在尉迟迥手下打工,自然不敢为了叔叔出卖老板。韦孝宽大怒,当场抽刀准备大义灭亲。韦艺吓得差点尿裤子,只好把尉迟迥意欲举兵对抗朝廷的密谋和盘托出。
韦孝宽大惊,料定尉迟迥的兵马转瞬即到,慌忙拉上韦艺,跳上马背,风驰电骋地往长安跑。不出所料,他们前脚刚走,尉迟迥的追兵后脚就到了。所幸韦孝宽多留了一个心眼,每经过一处驿站,都吩咐驿司把所有马匹驱散,并准备丰盛酒席拖住追兵。待追兵在驿站里酒足饭饱却又苦于没有替换的马匹时,韦孝宽早已绝尘而去了。
智取之策失败,杨坚只好采取了第二个办法,一面派人去相州对尉迟迥进行最后通牒,一面密令相州府长史晋昶暗中部署,准备从内部端掉尉迟迥。可是,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尉迟迥的眼睛。杨坚派出的使臣刚和晋昶接上头,尉迟迥便得到了消息,旋即将晋昶等人悉数捕杀。
随后,尉迟迥断然撕破假面,召集手下文武将吏和全体邺城(相州治所)士民,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称:“杨坚籍后父之势,挟幼主以作威福,不臣之迹,暴于行路”,“吾与国舅甥,任兼将相”,没有理由置社稷安危于不顾,遂正式宣布起兵,匡扶社稷,救护万民。
尉迟迥既已拔刀,杨坚当然只能亮剑了。
大象二年六月十日,杨坚任命韦孝宽为元帅,率梁士彦、宇文忻、崔弘度、宇文述、杨素等人,征发大军讨伐尉迟迥。与此同时,尉迟迥的起兵檄文也传遍了黄河南北。
当时,尉迟迥下辖的相(今河北临漳县西南)、卫(今河南淇县东南)、黎(今河南浚县)、洺(今河北永年县东南)、贝(今河北清河县西北)、赵(今河北隆尧县)、冀(今河北冀州市)、瀛(今河北河间市)、沧(今河北盐山县西南)九个州,其侄尉迟勤下辖的青、齐、胶、光、莒(均属今山东)等十四州,全部响应,总兵力达数十万;此外,荥州(今河南荥阳市)刺史宇文胄,申州(今河南信阳市)刺史李惠,东楚州(今江苏宿迁市)刺史费也利进,潼州(今安徽泗县)刺史曹孝远等,也各据本州,纷纷响应。随后,尉迟迥命各部分头出击,先后攻克建州(今山西晋城市)、潞州(今山西长治市)、钜鹿(今河北藁城市)、曹州(今山东定陶县)、亳州(今安徽亳州市)、梁郡(今河南商丘市)、昌虑(今山东滕州市)、下邑(今河南夏邑县)、永州(今河南信阳市北)等地。
一时间,尉迟迥的势力范围急剧扩张,俨然据有了北周帝国的半壁天下。
此刻的形势,显然对杨坚极为不利。尉迟迥已占据了关东大部,而东南的司马消难、西南的王谦,也迟早会举兵反抗。偌大的北周帝国,只剩下两块地盘,一块是杨坚可以直接控制的关中地区,最后一块,就是北面的并州(今属山西,治所太原)。因此,时任大左辅兼并州总管的李穆,就成了杨坚和尉迟迥都必须全力争取的关键人物。换言之,他倒向哪一边,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哪一方的胜负!
李穆是西魏大将军李远的弟弟,很早就是宇文泰的心腹,曾在战场上救过宇文泰一命,颇受重用。北周开国之初,李远家族被宇文护铲除,李穆受到株连被贬为庶民。周明帝宇文毓即位后,李穆被重新起用,于建德六年进位上柱国,封并州总管;大象元年迁大左辅,二年又加太傅衔。
显而易见,这样一个位兼将相、举足轻重的人物,一旦选择与杨坚分庭抗礼、跟尉迟迥同声相应,不仅会在军事上让杨坚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更会在政治上对杨坚构成重大的威胁。尉迟迥深知这一点,所以起兵不久便迅速派人找到了李穆,劝他一同起兵对抗杨坚。当时,李穆之子李士荣也倾向于尉迟迥,力劝李穆与尉迟迥联手。
差不多同一时候,杨坚也派遣柳裘和李穆的另一个儿子、在朝中担任侍臣的李浑来到并州,对李穆晓以利害,劝他与朝廷站在一边。
两边的实力都很强大,而且各有一个儿子充当一方的说客,李穆到底该作何选择?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李穆毅然把筹码押到了杨坚一方。他对儿子李士荣说:“大周气数已尽,这一点朝野共知。上天眷顾丞相,我岂能违天!”随后,李穆逮捕了尉迟迥的使者,把尉迟迥写给他的密信呈给了朝廷,并让儿子李浑带了两样东西回去献给杨坚:一个熨斗,一条十三环的金带。
这是何意?
关于熨斗,李穆让李浑传话说:“愿执威柄以尉安天下。”意思就是祝愿杨坚能够掌握威权,熨平天下。至于十三环金带,就不用解释了,因为这是天子的御用物品。见到这两样意味深长的礼物,杨坚大喜过望,马上派遣李浑前往韦孝宽的前线大营,告诉他李穆已经加盟,以此增强他扫平关东的信心。
李穆有个侄子叫李崇,时任怀州(今河南沁阳市)刺史,原本准备响应尉迟迥,得知李穆已归附杨坚,遂慨然长叹:“阖家富贵者数十人,值国有难,竟不能扶倾继绝,复何面目处天地间乎!”(《资治通鉴》卷一七四)尽管李崇心里并不认同李穆的选择,但是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最后还是不得不归附了杨坚。
尉迟迥的儿子尉迟谊,在李穆手下担任朔州(今山西朔州市)刺史。李穆归附杨坚后,第一时间逮捕了尉迟谊,执送长安,同时派兵进攻潞州,旋即克复,生擒尉迟迥任命的刺史郭子胜,从而稳定了并州的局势。
在调兵遣将对付尉迟迥的同时,杨坚也没有忘记摆平长安城里的那些宗室亲王。
杨坚首先铲除的,是时任雍州牧的毕王宇文贤。雍州牧相当于首都卫戍司令,位高权重,比起那五个被召回朝中的亲王来说,宇文贤对杨坚的威胁无疑要大得多,所以理所当然地成了杨坚的首要打击目标。
六月下旬,也就是朝廷与尉迟迥正式开战前夕,长安突然爆发了一起大案。据称,是毕王宇文贤与赵王宇文招等五王暗中勾结,准备刺杀丞相。没有人知道诸王是否确有此谋,也不知道密谋是如何泄露的,总之,杨坚一得到消息,立刻发兵捕杀了宇文贤及三个儿子。而对于已成瓮中之鳖的宇文招等五王,杨坚则采取了安抚手段,非但不予追究,“掩五王之谋不问”,还对另外两个亲王进行了提拔:以秦王宇文贽为大冢宰,以杞公宇文椿为大司徒。
杨坚此举,显然是希望暂时稳住周室诸王,以免在大战之前节外生枝。然而,对于诸王而言,毕王宇文贤之死已足以令他们生出唇亡齿寒的忧惧,也足以让他们看清杨坚意欲篡夺皇权的野心。是故,赵王宇文招等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就在宇文贤死后数日,宇文招便给杨坚送了一份请柬,邀请他到府上赴宴。
这明摆着是一场鸿门宴,可杨坚还是带着一大车的酒肉去了。到了赵王府,宇文招很热情地把杨坚邀入寝室。当时,宇文招的儿子宇文员、宇文贯,妻弟鲁封等人都在场,而且跟宇文招一样都带着佩刀。而杨坚的随从只有族弟杨弘和心腹大将元胄,更糟糕的是两人还都被挡在了门外。
如此安排,傻子都猜得出宇文招想干什么。元胄虽然被挡在门外,可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里面的动静。酒过三巡,宇文招抽出佩刀,频频切瓜递给杨坚。元胄顿觉不妙,立刻闯了进去,大声禀报说相府有急事,请丞相不要久留。宇文招大怒:“我和丞相谈话,你来干什么?”随即喝令元胄退下。可元胄却充耳不闻,径直走到杨坚身边,手按剑柄,对席上众人怒目而视。
宇文招见状,只好干咳几声,堆起笑脸道:“我又没什么恶意,你何必如此猜疑?”元胄不搭理他,脸上还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杨坚似笑非笑,只顾低头喝酒不说话。宇文招大为尴尬,又劝了几轮酒后,忽然作出呕吐之状,连称不胜酒力,要到后阁歇息片刻,让两个儿子继续陪丞相喝酒。
可是,宇文招刚刚起身,元胄就冲过来一把扶住了他,手上却暗暗使力,硬是把他按回了坐榻。宇文招几次想起来,都被元胄按了回去。元胄的意思很明显——只要把你宇文招钉在这儿,谅他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宇文招苦笑,只好又说自己口干舌燥,让元胄到厨房给他拿些水来。元胄却纹丝不动。正在僵持之际,滕王宇文逌恰好姗姗来迟地前来赴宴,杨坚立刻起身相迎。元胄连忙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情况不对劲,赶紧走!”杨坚不以为然:“他们手里又没有兵马,还能怎么样?”元胄急道:“兵马本来就是他们家的,如果他们抢先发动,大事就玩完了!我不在乎一死,就怕白白送死。”杨坚不理,照旧回到榻上坐下。元胄心急如焚,又听到内室传出铠甲铿锵之声,遂大声道:“相府一大堆事等着处理,丞相怎么还能坐在这儿!”旋即不由分说地扶起杨坚,连拉带拽地把他推出了门外。守在门外的杨弘立刻护送杨坚出去。宇文招赶紧起身来追,元胄却堵在门口不让他出去。宇文招气得脸色铁青,身后众人也都蠢蠢欲动,可看着元胄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还有那副铜墙铁壁般的身躯,终究还是没人敢动手。
杨坚就此逃过一劫。
关于这场“鸿门宴”,如果历史记载属实的话,那么杨坚在这件事上显然太过麻痹轻敌了。他自以为宇文贤一死,其他诸王就难有什么作为,这无疑是拿自己的性命和帝业在开玩笑。倘若没有元胄的警惕和果敢,他恐怕早就成为宇文招等人的下酒菜了。由此可见,能成大事的人并不见得永远英明,他也有脑袋短路的时候。但是在他偶尔犯糊涂时,身边却不能没有清醒的人。
事后想起来,杨坚肯定会为自己的轻率惊出一身冷汗。不过,这场“鸿门宴”倒也不全是坏事,因为它在客观上给了杨坚一个诛杀诸王的借口。
这一年七月末,杨坚断然出手,以阴谋叛乱为名,将赵王宇文招、越王宇文盛这两个最为年长的亲王,连同他们的儿子全部诛杀。
至此,北周宗室中最有威望的几个亲王都被干掉了,剩下来的那些,就只能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什么时候剁掉,就全看杨坚的心情了。
七月下旬,郧州(今湖北安陆市)总管司马消难也拉起反旗,与尉迟迥遥相呼应。杨坚即命襄州总管王谊为元帅,发兵征讨。差不多与此同时,韦孝宽的东征大军也已进至武陟(今河南武陟县),与尉迟惇的十万大军对峙于沁水。
正当大战一触即发之际,杨坚忽然接到前线密报,称梁士彦、宇文忻、崔弘度三员大将皆暗中收受尉迟迥巨额贿赂,以致军中骚然,人心浮动。杨坚大为震惊,连忙与郑译商议,准备找人把他们换掉。
临阵换将,无疑是用兵之大忌!关键时刻,心腹智囊李德林找到杨坚,说:“您与前线诸将,都是国家贵臣,本来就谁也不服谁,今天所以能指挥他们,只因您用皇帝名义发令。如果疑心前面派出的将领不忠,那谁敢保证后面派遣的将领就一定对您死心塌地?至于尉迟迥贿赂一事,真假难辨,一旦把他们全部免职,极有可能畏罪潜逃;即便把他们全部逮捕,则军中必将人人自危,于军心大为不利。况且临阵换将,自古就是取败之尤。依在下愚见,当务之急,就是派一名有智慧、有谋略、素来为诸将信服的心腹之人,火速赶往前线,掌握军中的所有情况。就算有人心存异志,也不敢发动;即便发动,也可以控制。”杨坚闻言大悟,感叹道:“要不是你一席话,几乎坏了大事!”主意是有了,但是什么人愿意提着脑袋去干这么危险的活呢?
杨坚先是找到侍臣崔仲方,可崔仲方却推说老父尚在关东,怕遭尉迟迥胁迫,所以去不了。杨坚想想也有道理,就去找刘昉。刘昉一听要派他上战场,吓得魂都没了,连连摆手,说自己从不曾带兵打仗,绝对不合适。杨坚无奈,最后只好对死党郑译说,没人要去,只能麻烦你走一趟了。不料郑译却脸色大变,坚称老母尚在,不宜远行,说什么也不接这掉脑袋的活。
危急时刻,一个个都掉链子了。
杨坚气得吹胡子瞪眼,可愣是拿这几个贪生怕死的家伙没辙。最后,总算有人站了出来,主动接了这个活。他就是素以“有器局、习兵事、多计略”著称的高颎。杨坚大喜,当即颁发了监军的任命状。高颎接令,即刻启程,连家中老母都不及辞行,仅让人向老母转达了一句话:“忠孝不可两全。”然后便挥泪上路。
自此,李德林和高颎就成了杨坚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而本来居于杨坚集团核心圈的郑译和刘昉,则从此被杨坚彻底冷落,逐渐淡出了权力高层。
就在高颎奔赴前线的同时,帝国东南传来消息,司马消难以辖下的郧、随、温、应、土、顺、沔、儇、岳九个州(今均属湖北),以及鲁山、应城、平靖、武城等八个军镇(今均属湖北),投降了陈朝,并将其子司马永送至建康(今江苏南京市),作为人质换取陈朝的军事支援。
陈宣帝大喜,随即任命司马消难为大都督,总督九州八镇诸军事,并赐爵随国公。紧接着,又下令前方大将樊毅等人,出兵进攻北周,策应司马消难。
大象二年八月初,紧继尉迟迥和司马消难之后,益州(今四川成都市)总管王谦也起兵叛乱,挥师进攻始州(今四川剑阁县)。杨坚即命亲信梁睿为元帅,进军讨伐王谦。
一切都不出杨坚所料,该反的一个个都反了。在杨坚看来,不管是司马消难还是王谦,其实都只是跳梁小丑,根本不足为虑。真正够分量的对手,还是占据了帝国半壁的老家伙尉迟迥。
高颎和韦孝宽能不辱使命、**平关东吗?
面朝烽烟滚滚的东方,杨坚焦急地等待着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