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倒戈逼宫

华市报业大楼四面通透，远望去，如一支如椽大笔耸入天翼，硕大灰亮的楼身镶满反光大玻璃，熠熠生辉。

去年报业集团超额完成任务指标，年底大家也都拿到了笔数目可观的年终奖，进出大楼的人们穿梭不息，似一粒粒子弹头攒着脑袋。

新年第一天上班。下午一点多，高仁爱昏昏胀胀随严骏飞到西城区金泰西鳄鱼馆。鳄鱼馆在西城百岸湖边，背靠骷老山，沿湖而建，集餐饮休闲商旅一体。在海鲜、燕鲍翅一统天下的主城，城西刚刚兴建的这家大型餐饮王国，从泰国进口了名贵的鳄鱼，重达几百斤，做成花样繁多的鳄鱼宴，为掩人耳目和吸引人气，另外在湖边开发了一些如钓鱼、登山、游乐场、水上别墅等度假项目，只是人气一直不很旺，敢前来一尝鳄鱼宴的也不多，生意毫无起色。

饭桌上，高仁爱心神不宁。上午的广告部例会上，滤镜一样的人头，到现在还在脑子里打架，陌生又熟悉。

“啪啪啪——”，耳边经久不息的掌声阵阵传来。高仁爱恍惚望见18楼会议室黑压压一片人，有的笑着，有的毫无表情，有的似乎侧目斜视。光线如此充足，亮得有些晃眼。

会议室内，八九十号人围成大小两层窄长的新月模样。遇到相熟的，私下一个照面，各人眼中兴奋而污浊的光点点乱颤。

两位老总早早到场。总编辑师昆杰、分管广告的副总陈汉源夹着“神秘人”在圆桌半腰紧邻而座，两位广告部正副总经理分列两边，各行业总管逐次**漾开去，外围一圈普通员工在加座的小圆椅，再外一圈各部实习生、来晚了的低调的自带办公椅。往常，他们摊开几份当天报纸，例会结束报纸也全看完；会开得长的，连广告也一字不拉地看下去。这回的例会，这些处江湖之远的人们丝毫不怠慢，悄悄收起报纸垫在屁股下。

饭桌上，一位高大的男子朗声说着“欢迎欢迎”，便拍起手掌笔挺挺前来握手。高仁爱回过神来，一只雪白细腻的修长手已放到面前，不像个行政总厨的手。高仁爱见多了厨师的手，大多肥肥腻腻沾了春水残余。眼前这双手，不仅保养得宜，还散发着淡淡清香。高仁爱直觉该是个讲究的男人。

陈重，金泰西行政总厨，高主管，幸会。

高仁爱远远扫去，人如其名老成持重油光可鉴，一身黑色西装白衬衫，光亮沉着。高仁爱记得今天上午欧阳丽穿的也是职业的黑白配，白衣黑裙挺括衬衣。欧阳丽紧挨师昆杰而坐，跳过副总陈汉源，广告部副总经理孙柔雨如往常一样，专注翻报纸而悠闲得像根本无大事发生一样。

师总的开场白是这样的，曹立刚同志已去更需要他的岗位发挥余热去了，广告部总经理由原时政新闻部主任欧阳丽同志接任，简淡无迹至极，便算完成了“曹欧时代”更替。会议室的空气却忽然之间凝固了，停顿了五分钟，才忽然从各个角落稀稀拉拉响起掌声。

随高仁爱同来的还有新来的实习生常江芝，她接替吕兰兰的岗，尝尝菜式写点软文。严骏飞也是第一次见到常江芝，知道未来跟她打交道的机会多，而且大致听高仁爱提过，常江芝可是小有来头的，也是名牌大学毕业，在外面杂志社干过主笔，一直写美食类软文，这回给华市晚报挖过来的。别看现在只是个小实习生，未来可是会着意栽培留有大用的。

严骏飞再细看小姑娘风色举止，也自跟吕兰兰不同。他不经意轻轻捅了捅高仁爱胳膊：“她你可要堤防着。”

不消严骏飞说，高仁爱也看出欧阳丽给她摊上的这实习生非同寻常，比吕兰兰多个心眼乖巧许多自不用说，来了不多时日，就能私下塞些餐券给她。高仁爱冲她这点，只能常带在身边，场子费什么的颇多照顾。

一桌琳琅的招牌鳄鱼宴摆好，老板正从外地赶来，陈重一边先陪。常江芝不说话，挑了末座，拿出采访本碗筷旁搁着。陈重筷头挑起一块最嫩的鳄鱼肉，以百米俯冲的姿势放到常江芝碗前，来来，记者先尝尝，给我们写得好点。

高仁爱眉头微微一动，和旁边严骏飞不露声色对笑了下。

严骏飞赶忙说：“小常，快尝尝。陈经理特别给你挑的，不要辜负了。”常江芝很自然地仔细试吃，很职业地慢慢咀嚼，没马上做评价，反过来问大厨原料做法之类。大厨摆摆手，小姑娘，我不会说，呆会我做给你看；要说，让我们陈经理给你说。

陈经理主动插话，常记者，是这样的，这道“鳄掌富贵樽”是我们汪厨的招牌菜，也是镇店之宝。鳄鱼是泰国过来的，每天飞机空运来，一次也就一只，每天店里也就对外卖一只，看我们水箱里好多只，是做观赏的，非常名贵的品种，不是特殊的客人，我们轻易不会做。汪厨最早在泰国非常有名的一家星级酒店专门做鳄鱼，我们邬总有次去泰国考察，在宾馆里吃了汪厨做的这道“鳄掌富贵樽”大大叫绝，立马有开家鳄鱼馆的想法，自然也把汪厨从那给带来了。

陈重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撞。高仁爱想反正有常江芝，写稿的事不用她烦神，不由又走了神。欧阳丽的初来乍到，对她来说不啻于局部地震。她完全没有把握，未来欧阳丽会是个什么样的领导风格，她又能否正能投合欧阳。她依稀记得欧阳丽在师总讲话后，发表了一番信心勃勃的入职致辞：“我有勇气有毅力带领大家奋勇前进，有信心有决心完成领导预订目标，有耐心有选择聆听同仁想法心声，做大家的并肩战友和总服务师”。

说着这番话的欧阳丽其实不过三十四五，面皮微黑，五官跟清秀稍微挂点勾，两眼大而深，亮而很有神采。高仁爱记得，欧阳丽全身看着最不协调的是，把那头枯黄的棕黑头发挑染了一点冷僻前卫的亮紫，显得那威严大方的大脸盘子很是扎眼。但高仁爱明白，她一开腔，所有人都集中了注意力。她是一个如此适合工作的女人，声音洪亮吐字铿锵，言之凿凿高昂有力。

别光说，陈经理，边吃边谈。高仁爱听到严骏飞笑说，心里不禁也想笑，她知道严骏飞一上午跑了几个客户，到现在两顿都没吃上呢。

常江芝忙说，对对，陈总厨，来来，边吃边聊。

常记者，你多吃点，多吃点，写得好一点好一点。陈重点头说。

高仁爱要不是上午开会误了食堂的饭点，这会都懒得伸一筷子，心想这个陈经理不开眼，不晓得是故意还是不开眼，浑不把她当回事，回头可要让他吃吃好果子。她一个眼风，严骏飞马上明白了，给陈经理夹了一筷子，说：“陈经理，下面的交给我们常记者，这块她是好手，不用担心。这广告——我们——”

陈重在那猛一摆手，严总，什么广告不广告，文章写好了，客人来了，什么都好谈。我陈重的风格一向这样，事情办成了，你就是老子；事情办不成，你就是孙子，没第三条路。

高仁爱皱皱眉，没想到这陈经理人模狗样，说话尽装孙子。她并不想在饭桌上跟他谈点什么，常江芝见她罕见地不开口，自然不好开口。整场席吃下来，就听严骏飞跟暖场的司仪似的，这儿尬笑那儿赔不是，吃了半个钟点，一条广告都没谈下来。严骏飞也搞不懂这陈重顾左右言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到底是要掏钱上广告呢，还只是买篇小软文，或者只是请顿饭沟通联络下感情，全没了下文。

高仁爱仍完全沉浸在上午的例会之中，那些令人疲惫不堪的会海，到一点的时候，男人眼睛饿灰了，女人妆容花掉了。师总先撤之后，谁也没想到，欧阳丽上任后的第一场例会，精力尽如此之好，足足一连开了五个小时不吃不喝，中间不带休息。五个小时滔滔不绝讲话下来，她裙子依然笔挺、发型一丝不乱，声音越来越亮，思路越来越清晰，报出的数字越来越多，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商业部的周尖在哪里？今年我们大伙就靠你吃饭了哇，5500万，总指标的四分之一，很了不起啊；完成了，你可是广告部的大功臣啊，听说去年完成了呢，今年呢，有信心吗？”欧阳开始点名，大家一下子绷紧神经。

接着她忙着给各行业把脉，华市晚报广告部从创建之初的五六个行业，到如今已细分到了十几个个。每个行业配3—4个业务员，层层承包级级负责。点评前，欧阳丽显然一一提前做过功课，对每个行业前世今生如数家珍，切中要害纹丝不差。房地产的孙柔雨、家居的林丹妮，医药、教育、政府、旅游、二手房、分类等主管们个个点头称是，唯唯诺诺眼神附和。

靠门边一个尖头尖脑的白面男人便是周尖，他钻出人堆，并没离开座位。只见他远远支起身子说，欧阳经理，今年完成指标全靠您的领导，我们相信，在您的指导下，我们一定努力。眼下有几个事趁这机会和您说说，一个交家电的陈帐，现在小黄还在交家电坐着，再过一个星期，交家电就要从华市撤走，这笔款子是个大麻烦；再一个，前几天接到安泰百货赵总的电话，提出要出个新合作意项书，点了些政策，要和麦基搞平衡，两个事搞得我最近失眠了几夜。

谁也没想到，周尖敢当着大伙面，一上来就给欧阳出难题，怕是吃了豹子胆了。

周尖提的这点事儿，广告部是个人都知道，陈芝麻烂谷子的老大难，但对刚来第一天的欧阳丽来说，大家都觉得，一时半会很难厘清里面的七拐八绕的。谁也没想到，欧阳丽干脆利落把问题说清楚了，周尖，你别急，交加电的事我听说了，也请示了师总，按他的意思办，钱是不可能的了，毕竟破产了，让小黄和他们谈谈，用库存电器充款，拿来了集团统一销帐消化；那个安泰百货，新合同书先不忙订，今年你们商业版会有大的调整，安泰、麦基也都在我的调整计划当中，到时会和你详细说。你先拿这话和他们赵总提下，说我欧阳丽说的，让他们绝对放心，今年我们和安泰的合作只会比以往任何一年更愉快更让他们尝到甜果子。

到家居行业的林丹妮，高仁爱知道林丹妮这会估计正跟富瑞家居老总忙着谈恋爱，哪有心思听欧阳一阵训话。而且，林丹妮早就汇报过，今天中午会亲自去富瑞谈下一期合同。

欧阳丽已到脚跟前，林丹妮，你们家居，今年就是两个字“活动”，活动出影响，影响力就是效益。去年商业部王翔的建材卖场博览会的成功经验要好好借鉴，互相学习起来。对了，王翔，会后把你们策划书给我和林丹妮各一份，明天上午你过来我们再仔细研究下，本周末你们行业全年活动计划要拿给我。还有你们的专刊，版面设置有些问题，这个我们找时间专门讨论。

林丹妮心猿意马听着，冲高仁爱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高仁爱看明白了，林丹妮每一单都是自己真刀实枪做出来的，她估摸着欧阳提的这些纸上谈兵的东西哪能来钱？欧阳对广告，懂得有限。

但欧阳仍有收不住的意思，孙总呢？

去办公室接电话了。有人小声说。

欧阳丽这才停了下来，挥挥手说，大伙吃饭去吧，不早了。

高仁爱当时拿起手机看时间，一点一刻。

在金泰国西鳄鱼馆谈到两点一刻，广告的影儿都没有。

严骏飞心里暗骂，好你个王八羔子，跟我玩太极。看在票子的份上，嘴巴子抹了油一样贴过去，陈总的办事风格我喜欢。好，我们今天算是结交一场，认个朋友；下次碰到了，你陈总有个不方便，看得起我来，跟我说声；我有些个难处，陈总你也给个支持。怎么样？说到爽快处，高声碰杯一饮而尽。

走出鳄鱼馆，高仁爱老大不高兴，搭辆出租车一言不发。

严骏飞坐副座，透过后视镜看得一清二楚，坏坏笑了，给她发了条短信。高仁爱下车时看到，鼻子都气歪了，骂了声：老鬼子，要死的。

回报社已近四点，常江芝趁热打铁赶稿子。高仁爱看五点多钟，该下班了，有些期待有些焦急有些心花怒放。这个金泰西的陈经理虽不讨喜，出手却阔绰，场子费一人给400，1200元全归她。

严骏飞的短信里说，秦嘉今晚夜班。妻子秦嘉在一家社区医院当护士，常常夜班。

高仁爱想着，不由加快步子按电梯准备下楼，不想迎面撞上欧阳丽。

高仁爱忐忑不安起来，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没提匿名信的事，高仁爱松了口气。

欧阳丽拉着高仁爱在电梯间从18楼说到负二楼。对的，欧阳丽去地下车库拿车。高仁爱并没买车那个时候，在一楼的时候，她本来想按电梯出去的，结果欧阳丽一进电梯便按了负二楼，两人说着话，加上高仁爱心不在焉，更不好打断领导教诲，一路竟就跟了下去。

直到负二楼电梯门打开，欧阳丽才抱歉似的笑起来，啊呀，仁爱，怪不得别人都说你敬业，一讲工作什么都忘了，你也不提醒我。这样吧，你不开车的吧，不开车我带你回家。

高仁爱囧得不知如何是好，更主要是来自领导的无形威严，不比普通同事间。高仁爱骑虎难下，只能顺水推舟，领导，我来开车，今天你来我们部门第一天，可是真累了一天了。

欧阳丽顿了顿，转而便笑得更亲切，看不出呀，仁爱，你可是广告部的致富小能手，怪不得说广告部的女孩子们个个不缺钱，果然啊。好样的，好好干，今年准备换部更好的车。

高仁爱露出尴尬之色，轻轻说，不是的，领导，我哪有钱买车，都别人瞎说的。只是我趁着年轻，把驾照早早考了，不瞒领导您说，驾照还是上个月才领上呢。欧阳丽说了些继续加油之类，仍坚持自己开车，并一路根高仁爱推心置腹讲开了，如今集团上下一直在提复合型广告人才培养计划，强调人才流动能上能下，我也向领导提交了新的部门招聘计划，响应集团号召，下周就开始。现在，有领导盯上你们健康生活的美食条口了，高仁爱你要有思想准备。作为广告部骨干力量，我个人绝对尊重你意见，到时帮长眼物色物色。美容条口暂时没有变动，你安心做好它，这样指标减500万。你看如何？

高仁爱坐在副驾，安全带系得有点紧，人也很不自在。以前她多次坐过曹总的车，可能曹总是个随意而健谈的男人，大家没上没下惯了，曹总常常载着一车人出去开小灶请客的。但欧阳丽跟曹总完全不是一类人，用大台许可可的话来说，如果说曹总是实干家，欧阳则是理论派。理论派的人，多少跟做学术似的，拘谨而讲究细密不透。

高仁爱觉得，欧阳丽今天第一次亮相无疑精彩而令人印象深刻。她的睿智、干练、决心，一心为公，和她超强的精力，在她凝成山的两眉间、弯成弓的嘴唇上，在她裁减精准的铅笔裙、记得密麻麻字的笔记本上，让参会的广告部人不自觉绷紧了神经。会后大家心里多少明白了，曹总时代的美好时光已一去不复返，今后，走路要快两步，QQ要少聊，客户要多走访，合同要多签，才能在广告部有口饭吃。

高仁爱静静地听欧阳侃侃而谈，快到一处花店，欧阳忽然停下来，买了几束花放后车座继续前行。

到哪条路？欧阳忽然问。

安泰路。高仁爱说。

听说我们华晚很多年轻女同事在安泰公寓买了房，这种小公寓，真的很适合年轻女孩子准备一份送给自己的嫁妆呢。想当年我们毕业那会，还有集体宿舍，你们现在是没有这种特殊产品了，其实少了一份初入职场的人生体验。也是很有意思的经历，你们曹总啊，当年就住我隔壁，人可好了，有回炸鱼，他炸了黑窟窿，一定要分给我们每个女同事吃，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可有意思的一个人了，可喜欢吃。

所以曹总在广告部做老总的时候，挺重视美食行业，常把高仁爱拉办公室，帮她琢磨怎么拉美食广告。高仁爱不禁心里无比感念起曹总的好来。也正在曹总手下多年，她才能顺风顺水做到今天这个位置。高仁爱搞不清欧阳这话是不是有所预设，后来证明欧阳光明磊落得很，谈天儿就是谈天儿，谈工作就谈工作，毫不黏糊。

当高仁爱真往安泰公寓方向走去的时候，欧阳丽在她身影背后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