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日薄西山

师总最近有点烦。

上午倪巧思前脚刚走,又是哭又是闹,原来昨晚上被安乐乐短信威胁了。

倪巧思一进办公室门,门都不掩,师总早就不耐烦,就这点破事,还用得着来这谈?我这儿人来人往,你这样子像什么?

话刚说出口,师昆杰一见倪巧思梨花带雨怪惹人怜爱,回想刚摔出的狠话后悔,忍不住一屁股站起身,悄悄反锁了门好意安慰她一番。这可好,这女人被他一吼,一抹眼泪,还给他带来些非常重要的情报。

这些立即触动了他愤怒的神经。

没人给他打声招呼,青天白日里,广告部进了两个大活人。那个朱文君,明目张胆就跟代理公司抢“发展银行”,还好意思要什么两个点政策!都在传方青山要踢走孙晓晶,重拟了考核方案,方案在哪里?他没见着一个字。小小分类部,竟有那么大一档子事。更荒唐,她欧阳丽还贪润格那点小便宜。欧阳丽最近是怎么了?听完倪巧思一一道来,师总忽然反问。

做领导的最痛心莫过于天聋地哑,被人当摆设。而他师昆杰现在,就被一个女人当摆设了。师昆杰正气得盯着电脑发呆,说曹操曹操到,欧阳拿着一沓子文件进来。欧阳见倪巧思在一边会客沙发上正襟危坐,只微微跟倪巧思点了个头,便一本正经跟师总谈工作上的事。

欧阳丽摊开一本大而厚的黑色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逐条记事。师昆杰立即有点反感,觉得她很无趣,整个阴沉沉的,黑衣黑裙,脸色蜡黄,连笔记本封皮儿都是黑色。他轻轻摆手,无力地说,欧阳,我今天有点累,工作的事过会再谈,你先出去。

欧阳吃惊,诧异,惊恐,下意识张大嘴巴半天没合上。倪巧思则从远处投来不经意的笑意,惹得欧阳脸面顿无。师总头一回这样和她讲话。以前欧阳每次汇报工作,师总总是兴致盎然的。让她认为,他是那么喜欢知道广告部所有的事。她怔了下,转身正要离开。师昆杰再一挥手,说,你等等,欧阳,老方拟的考核方案,你带了?还有,郝睿是不是有个情况说明书在你那,给我看看。最近新进的两个人,谁批的?朱文君和老匡抢单,你知道不知道?还有,曹立刚在外面搞了不少动作,你没听说过?尽管师昆杰气得牙痒,说出来仍柔声细语。欧阳听着这连珠炮的质问,心惊肉跳。

每个问题后头,都有她欧阳丽不能说的秘密。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他都知道!广告部那点事什么都藏不住,他的耳目到达每一个角落。欧阳怔住,绞了绞嘴巴,沉默了会,只轻声说,好的,我这就去,连忙逃也似的走了。

还没走出门,“啪—啪——”,迎面响亮的两声耳光兀自在空中回响,欧阳一时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脸颊便呼呼如抹了红辣椒。

“卖到办公室来了,青天白日的,抽死你个臭婊子!”欧**本来不及看清眼前这个美丽妖娆的女人,等她大致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倪巧思早不知什么时候趁着混乱从货梯溜走。欧阳丽只听得耳边一遍遍反复回响着,一层一层,一叠一叠,她猛推开眼前五颜六色的女人,办公室外一圈好奇的脑袋,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劈开人群。

欧阳两脚仍在不自觉发抖,甚至身子都是冷的,越是看上去雷厉的女人,内心越敏感而脆弱。欧阳就是这种。好大喜功,别人夸她捧她,会沉着舒缓,应付有余。但凡点她甚至点破她,则阵脚全乱。一向她都是对多错少。而刚才,她恐怖得快要窒息。

也许她很聪明,凡事看早一步。刚听一个音,已揣出下文,早在那心颤颤脚微微。没等他全说完,心里全想到,知道润格的满城风雨,也不至于竟就竟就……

场面有点滑稽,更是侮辱,这都算什么事?欧阳一下楼进了自己办公室,在办公室门边等候多时的秦安赶忙拿着要批复的文件飞也似的逃回座位。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愤怒的神经刺激过后,欧阳逐渐平静下来,她知道这幕插曲固然会让师总暂时忘记此前的谈话,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办公室外面的一圈,都是无数的耳朵、眼睛、嘴巴、鼻子,能够嗅到各种故事翻出各种版本拍下各种场景,这是一个多么活色生香的情爱故事啊?!

想到这里,欧阳在心里大声冷笑两声,似乎远远的,传来深深的叹息。

羞耻、愤怒、抓狂,一阵阵激烈过后,更长久的是慢慢爬上心头的慌张、惊恐、猜忌,郝睿的事他到底晓得多少,只知道有个情况说明书?到底到哪一步?这个是谁告的秘,郝睿还是葛静,还是其他人?她忽然拿起电话,却又不知道打给谁?

再放下,再拿起。

广告部没有一个能推心置腹说些话的人啊。

欧阳无来由想到高仁爱。高仁爱已经接连好几日下午不在办公室,她听葛静提过这个。听说是家里父亲重病来华市医治。

照顾父亲也不能连班都不好好上了,这成何体统?方青山被欧阳喊到办公室训了一顿,方青山也不明白,高仁爱的私事,关他什么事。工作上方青山虽跟高仁爱同属一个部门,但大家都知道,他俩业务上基本井水不犯河水,只做互相帮衬的事,从不给对方拆台。他搞不清,是欧阳气疯了,还是骨子里一直以为高仁爱是归他方青山管理的?

本着不招惹是非的考虑,方青山仍替高仁爱说了不少好话。

好啦好啦,你们这些人,整天稀里糊涂尽做老好人,都看不到这些小年轻,个个是人精。给人骗了还个人数钱。方青山越听越觉得像女人家情绪化的气话,紧紧抿了口不再言语。完了,方青山又半挪步半侧身走出去,欧阳笑自己荒唐,出了这么重大的事儿,到头来,她竟跟一个自己平时最讨厌的员工讲了半天话。

有天,高仁爱忽然问林丹妮,那天很多人都不在办公室,尤其很少有人去师总办公室,到底是谁通知安乐乐,倪巧思那天进了师总办公室呢?

林丹妮也分析肯定报社内部的人,而且还得有安乐乐的手机,忽然笑说,啊呀,高仁爱,你不会以为是我吧。咱们这有乐乐电话的人,真不是我一个。当然,肯定不是我。还有,确实咱们有安乐乐电话的人,还真不多,除了我之外,集团平处有。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是这样的,这里面有个小插曲。最早介绍师总认识乐乐,是师总提议请我吃饭,回头我提我带个朋友,师总你也带个朋友。好了,你猜到了,师总带了平处,我带了乐乐。结果,结果就是这样的。也就是,除了我之外,平处也有乐乐电话。高仁爱想平处不至于如此无聊,管人家夫妻间的家事,虽然倪巧思这回事报社上下都知道,早不是什么秘密。接着,在高仁爱的吃惊中,林丹妮提到安乐乐跟她说过的一回事。安乐乐几个月前去海南度假,遇到过一个男人,说是华晚代理公司的,当然乐乐骗她说,她也是华晚代理公司的一名小文员。后来,乐乐还跟我打听过这个男人长相什么。乐乐说得模糊,什么高个子白白的,戴眼镜,这样的男人在代理公司一抓一大把好吗?

高仁爱却立即想到严骏飞,几个月前,严骏飞为了修复个秦嘉关系,也去了海南度假的。而且,海南回来有一回订做了件西装上,有女人香水味。她当时给严骏飞含糊过去,联系安乐乐所言,看来离真相十之八九。但关键是,当时秦嘉也在啊,严骏飞不至于吧,但高仁爱转念一想,对这种分身有术的事,严骏飞倒一向最拿手的。

高仁爱提起手机就给严骏飞打电话,你听说了欧阳的事吗?

什么事啊,高总。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都多久没给我打电话了。对我们这种小人物,真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听说,高总你最近是攀上高枝了,人家玫瑰花都送了99朵,浪漫啊。

是你给安乐乐发短信的,是吗?

什么安乐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严骏飞仍装傻充愣。

海南回来你西装上的香水,我可是最近又闻到过了。高仁爱说完,就要挂断电话,严骏飞却忙喊,我说我说,你别急,丫头。我这就来找你。我晚上请你吃饭,我当面跟你讲清楚。而且,你父亲的事……

如此卑鄙龌龊的事,还能有什么冠冕说辞。高仁爱最不喜欢严骏飞在她跟前提父亲,正如严骏飞不爱她提秦嘉。在高仁爱这儿,父亲是她的命门。

次日周末,高仁爱当天晚上跟恩爱提出调休,去医院给高大海陪床,任严骏飞把手机直打到断电。医院里人来人往,怎么也睡不着,高仁爱走廊尽头的折叠小床独自一人刷完新一季美剧,忽然想到何总曾送过她一部最新美剧《傲骨贤妻》光碟,支着笔记本整整看了一夜。

父亲高大海的病危通知下达近一个星期,这个星期,她跟师总口头请过假,欧阳那儿想着最后一起补假条,因为她也不确定父亲那儿需要她什么时候赶过去。市一院重症病房里,高大海浑身上下能插上管子的地方都插上了,浮肿蜡黄的脸上布满沟壑,白发稀落,满嘴黄牙歪斜不堪。高仁爱恍如见到陌生人,怎么也想不起来,小时候在村口走丢了,父亲骑头小黑牛一个手臂弯就把她拽上牛背的雀跃自豪。农大的录取通知书到了,父亲两眼窝着浑浊,抿紧嘴半天盯一张薄片纸愣神,那个时候,他心里乐着嘴巴闭着。母亲一个背气栽倒在水田,吹吹打打三天三夜,四个连滚带爬的小东西被父亲一会安那一会放那,哪个哭就一阵捶扁。

高大海要不是生了要命的病,不会来安城。

一个月前,老高忽然倒在麦田梗上,脊椎里长了一种肿瘤。寡父一路当爹当娘扯大四个孩子,相当不容易。四个孩子中,仁爱、念恩两个还上了大学。念恩虽然处处不让姐姐,无奈赶上经济危机,面对各种二代满天下,念恩这个穷二代,找个像样的工作比高仁爱那会费心许多。对这点,老高心里有些愧疚。幸好大女儿高仁爱工作早了几年,一个人一路在华市打拼下来,吃的穿的跟城市里人没有两样。

“哎呦——哼哼——哼哼——哼”,高大海略带夸张地呻吟。

高仁爱呆呆站床头。高大海一天的费用在五千左右,他们姐弟几个一共才凑了十万块,里面有八万块是高仁爱出的。按照这样的速度,大概可以维持20天左右,在不排除后期医疗费用加大的情况之下。高仁爱现在除了上班,就是筹钱。黄胡子听到仁慈说了父亲的事,送了一万过来救急。高仁爱没跟严骏飞提一个字,听昨天那通没打完的电话,严骏飞今天估计是会过来看看的了。

一晚上没睡好,高仁爱近十点才起床。原先说好的,第二天一早仁慈来换班,高仁爱一抬眼却发现床前伟恩缩着脖子给老父导尿,念恩则在医院各个楼层办各种入院手续。念恩办完手续回来跟高仁爱说,仁慈忙着和吴伟筹备婚礼去了。

高仁爱跌跌撞撞准备离开医院回家补睡,走到主任医师办公室外,却被医师叫进去,通知她高大海大概还有两三个月的样子,让她选择是继续治疗还是放弃治疗,差不多好吃好喝的,这辈子想吃的没吃过让老人家心满意足。

能不能再治治,毕竟我就一个父亲。许久,高仁爱忍不住问。

他这病能治天下就不死人了。高仁爱没想到,医生如此说,自觉晦气。

我考虑一下,高仁爱知道十万块怕是无法帮父亲治疗到最后了,但她实在不忍心见到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临了放弃医治依托意志负隅顽抗。想到这个,她心事沉沉,失魂落魄的。想着主治医生的话,她想还是有必要跟弟弟妹妹们商量商量怎么办好。

病房里污浊得很,灰、黄、干。墙角堆了一丛烂了的苹果,和开始微微发酵的香蕉,高仁爱头皮发紧,阵阵恶心眩晕,站立不稳。

高大海忽然醒转过来,眼皮耷拉着,看到高仁爱立在床头愁眉苦脸,高大海疼痛变形的脸慢慢松弛下来。他高大海这一生中,最自豪的属高仁爱。村子里,他逢人都夸他这闺女有本事,在城里安了家赚大钱,别人都当他高老头苦尽甘来,只有他心里透亮,自家闺女几斤几两他一清二楚,报社到底是圆的还是方的虽没见过,但肯定不是个安生地儿,尤其现在闺女眼看一年年老大不小没个结婚的样。

高仁爱坐在床沿若有所思剥桔子,想着父亲这一来,估摸着是竖着来横着回。下半年广告整体萎缩,奖金常常断,寅吃卯粮的。父亲忽然这一病,弟弟伟恩的包子店刚刚有了点盈余,也才一个月1000出头。妹妹仁慈在黄胡子店里帮着收银,也只有个千儿八百杯水车薪。念恩呢,工作神神秘秘的,一直住公司宿舍,但也从没张嘴问她要过钱。好不容易凑了十万,要是再让他们出,怕是一分钱也凑不出了。

“仁慈到哪块去了?”高大海从小盹中醒过来,气若游丝。

“她跟吴伟去办点事。爹,仁慈要结婚了呢。等你好起来,还能抱孙子。”高仁爱塞一个桔子到高大海手里,装着开心的样子。

“好,好,仁慈还是妹妹呢,你跟那个来过医院的高个子,什么时候啊?”高大海试探着问。入院那天,严骏飞来过一趟医院。

“爹,你说哪个高个子?你不会说我们代理公司的严总吧,没那回事,严总是有老婆的。”高仁爱说着,下意识低下头,高大海别过脸去,吞下一滴浑浊的老泪,没再说什么了。“爹,念恩也有男朋友了啊,听说家境不错。念恩她从小长得好,果然男孩子们都喜欢。”

“我看不得成。人家家境好,干嘛找我们这样的。孩子,人不能有非分之想。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抢不来。有空,你给我好好说说念恩,这孩子打小心高,总有一天,给蛇吞了大象。”高大海知道日子不多,趁脑子清楚,交代些后事,欠了村头谁谁谁两斤白面记得还上,茅房的黑牛三叔不要的话就卖了,钱给仁慈结婚用,仁慈念恩将来生娃娃了,要记得到娘坟头去磕头,让老太婆跟着高兴高兴……

高仁爱听不下去了,塞了个香蕉,放到高大海枯瘦的手里。高大海知道女儿是要他不要说下去的意思。这时,念恩也红扑扑着脸上楼来。她带了一煲食盒,很兴奋的样子,在高仁爱眼前一晃,轻盈地转过身子笑说,大姐,看,茶树菇老鸭煲,是黄鑫特意给爹做的。爹,你快趁热尝尝。

我看是特意给你做的吧,还不知道是不是饭店里打包来的呢。骗你这种单纯的蠢姑娘。高仁爱冷冷说,话一出口,好像句句在说自己,她又跟念恩有什么两样呢,还不也给严骏飞几句花言巧语就说得眉开眼笑的,念恩给老高喂鸭子汤时,高仁爱问:“黄鑫家里做什么的,我听老严讲,他的车不便宜。”

你跟踪我们?啊,大姐,你怎么这样?你没听说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我就要找有钱人怎么了?我们宿舍的小欢大三就嫁了个有钱人。根本就不用找什么鬼工作。念恩从小跟高仁爱斗嘴,她们姐妹说不上来哪里不合意,就碰着面互相没好话。

病房还有三床病人,有些话不好往深里说,高仁爱主动闭了嘴,至于下一步医药费如何筹集的事,现在是不合适提了。她也意识到,提与不提,其实根本没有商量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