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全职太太

那天,高仁爱跟林丹妮吃完午饭,还去做了个瑜伽。在林丹妮常去的一家瑜伽室,林丹妮老远遇到个熟人。

丹妮,好巧哦,你也来了。对面的女人高挑美丽,穿着得体小香风丝质藕色裙,气质很好。

我高中同学安乐乐,幸福的全职太太。对答之前,林丹妮偷偷小声跟高仁爱说。高仁爱拿眼仔细看安乐乐,安乐乐常年画着精致淡妆,浑身脂香起腻,斜挎着一直艳红宝格瑞复古包,跟林丹妮一起走进更衣室。大家换瑜伽服的时候,林丹妮两面介绍,高仁爱并没在意。雍容华贵的全职太太她见过不少,对她们的美好生活并无多大向往。安乐乐却像认识高仁爱似的,主动上前握手,啊,高主管,久仰大名。

高仁爱望向林丹妮迷惘了,我们见过?但紧接着,安乐乐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却让高仁爱的记忆瞬间复苏。这么熟悉的气味,怎么如此似曾相识呢?

当安乐乐莞尔一笑,轻巧说着是早有耳闻。今天见到本人,果然很让人亲近时,高仁爱才回想到在猫洞咖啡那天,曾在严骏飞新做的西装上,闻到过同样的味道。高仁爱暗自吃惊,丝毫不漏声色,但更不明就里,安乐乐怎么好像对自己很熟悉的样子呢?

林丹妮再偷偷跟她咬耳朵,她呀,老公是咱们师总。高仁爱跟听到个爆炸新闻似的,立在原地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不知是不是林丹妮把安乐乐做了挡箭牌推给师总,还是其他什么因缘际会,安乐乐早就跟师总结婚在先,林丹妮上前攀龙附凤在后呢?

你一定在猜是否个我有关。林丹妮跟高仁爱并排练习瑜伽动作,悄悄跟高仁爱聊天。

我真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而且,难道眼前这个美成这样的女人,会是前几天大闹师总办公室的悍妇?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太难划等号了。

正是本尊。今天算你跟她有眼缘,竟在这儿让你给遇到。事发那天我正好不在办公室,我也是回头听别人讲。我接着就给她打电话确认,那会她还在地下车库哭得稀里哗啦没歇气呢。后来,师总为这个事很跟她生气,最近才刚刚和好过去。刚才呀,乐乐还跟我讲,要谢谢我呢。其实我什么都没做,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我这外人怎么能多说什么呢?乐乐从上学时候,就是这么可爱的一个人。对人完全不设防的。你别看她脾气不好说话,人其实很好说话,肯帮人忙而且有福气的一个人。

真的?她怎么,怎么不嫌弃师总,师总年老色衰?高仁爱结结巴巴说出口,自己没忍住先笑了。

看不出来,高仁爱,你如此天真。师总也就比乐乐大十几岁而已,至于用这个词嘛。人家幸福着呢。年纪大的男人也有年纪大的好处,这一点,你可以试着跟何总接触接触。仁爱,不是我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刚才听电话,直觉何总是个值得交往的人。虽然何总目前不便跟你直接交往,不像方总,干干净净的单身汉一个,但万事在变。你不妨静静等待,静观其变。

这不行,我不做拆散人家家庭的事。而且,你不懂……

不懂什么?难道,你根本对何总没意思?

那也不尽然。只是我们目前根本不合适,有缘无分。就是严总,都比何总在婚姻方向上靠谱一点儿。跟严骏飞的一鳞半爪,高仁爱跟林丹妮谈过,在她面前便不回避。

怎么?严总终于离婚啦?他跟秦嘉那名存实亡的婚姻,是我,早就把这个男人放弃了。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人,留着一个这样的男人。但从我女人的眼光来看,严总实在是个结婚绝缘体。我建议你早跟这种男人了断为好,找个真正宜家宜室的男人,洗手作羹汤才好。林丹妮之所以如此说秦嘉,是她确实跟严骏飞共事过短短几年,最早他们刚结婚那会,秦嘉下班来报社楼下等严骏飞下班的情景,她至今历历在目。

一个大男人,总让一个女人在凄风苦雨里等着,还从来不让人家上楼,或到会议室坐坐之类。这种男人,嘴巴上满是工作,心里就不晓得女人是何物。谁嫁给了他,都无法从他那儿得到来自男人的体贴跟关照。我对秦嘉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是老总编从小太疼这个女儿,让她完全缺乏了对男人的判断。

高仁爱越听越不是味儿,她不也深陷其中了吗?难道在林丹妮眼里,她也是那类悲剧女性的一员?高仁爱陷入深思,林丹妮发现话说得重了越界了,忙收回来,当然我知道你的情形跟秦嘉完全不同,你只是在利用男人,就像他利用了你的身体。但你千万不能把心也给了他,那就意味着你跟秦嘉没有任何不同。都是牺牲品而已。

安乐乐在远处见她俩越说神色越沉,好奇地探向这面来,很快又很投入到瑜伽动作中。一二三——音乐缓缓流淌,一屋子身姿各异的女人默想沉思,一片沉寂。高仁爱不意间跟安乐乐眼神交接,那天下午传闻中的事一点一点勾勒了出来。高仁爱当时也并不在现场,那天,广告大厅里恰巧不足十个人在忙工作,还多是刚招聘进来文案部几个新人,秦安倒是正准备进欧阳办公室送文件的,正是他最清晰地全方位目睹了事发全程。

此刻,欧阳一个人,拉上窗帘,在办公室沙发上昏昏沉沉躺着。她至今缓不过神来,回忆起那个温暖的午后小阳秋,仍无法从那个午后戏剧性的一幕中抽离出来。她依稀记得,她在广告部中的日子,从那个午后,变得艰涩而烦乱起来。

那是中秋过后的第二天,空气里湿漉漉的,有点闷热,欧阳穿着夏末的最后一套裙子,贴身的职业小白套衫,领圈一溜黑环,挺括的A字黑裙,裹挟着有些发福的体态,远远望去,如一只喷着热气的大号汉堡包,上下皮儿给刷上梅干菜。

大约下午三点一刻的样子,集团经委办秘书小江给她来电话,说最近监察室忽然过来审计报业新大楼基建情况,集团基建处处长张见明已经悄悄被“双规”,孙主任也有所牵涉。欧阳搁上电话,呆呆坐在位子上半天没动。

孙国力是她老领导,可以说是看着欧阳一步步从一名青涩的实习生一路成长成骨干记者乃至今天负责一个部门运营的广告经营人才。在欧阳丽的每一步成长轨迹里,都有着孙国力的大力牵线和奔走,孙国力于欧阳丽,就是伯牙之于管鲍。无论大小节,欧阳工作再忙,必登门长谈,谈工作谈事业乃至谈家庭谈子女,无话不谈。对这位爱徒,孙主任从来都是由心底里喜欢。

当欧阳在采编岗位干得审美疲劳之时,孙国力果断提出,去做广告,做就做最好的广告,转换一个角色,进入新领域,既可作为进阶之资本,退可守住即得之利益。

在老孙主任充分发挥了他的“领导力”后,欧阳在一场场血雨腥风的竞岗中击败三位和她一样矢志要来广告热土的中青年骨干人才,如愿来到安城晚报广告部,这个每年给集团贡献80%收入的“纳粮大户”,给了欧阳一片远远比她想象的更大的一片天。

张见明这个基建处处长是老孙主任给的。孙国力写得一手迅如疾雷的“本报评论员文章”,绰号“孙大雷”。和欧阳一样,张见明也在孙国力的市政新闻采访室,加上“支燕视点”的支燕,号称当时安城日报“孙门三铁笔”,一时传为美谈。

三弟子中,孙国力最欣赏欧阳,觉得她一届女流,行事颇有男风,在另外两名优秀的男人面前毫不逊色。欧阳爱工作,孙国力不惜动用了老关系,让她挤进安城晚报那个寸土寸金的权利金钱核心区。张见明爱当官,孙国力在自己调入集团之后,顺带拔他上来,以他资深记者的资历,让他在基建处处长这个位子上一坐坐了安安稳稳的5年。支燕爱文字,怀有新闻理想的支燕,文字最为细腻,甚至贪恋文字,到华晚打造一个名栏目的路是他自己走出来的。支燕不负众望,支燕视点名动华市。要不是提前预感山雨之夕,支燕在要闻部首席评论员位置能干到老,退休弄个主任当当不成问题。孙国力也没想到,看似位置最稳固的支燕,却先被开刀,无奈来了广告部白手起家。

小江来电说,调查组上午已经来集团开始审查许啸坤、张见明,集团财务处处长齐腊梅刚被带走协助调查。孙主任不便再继续说下去,最后丢下的话是,业务上不能给人抓着任何把柄。

放下电话,欧阳蓦地心里堵得慌,办公室如一个巨大的黑洞。而她自己,则是一粒灰尘,在里头飞速旋转旋转,重重甩出去老远。高耸入云的窗外,却不见得一丝白云。天地玄黄。

一周后,集团内部便传来齐腊梅在自家卫生间自杀的消息。

大家七上八下起来,恍如你心情大好来到一家高档餐厅准备享用美食,一屁股坐下去,被谁恶作剧放根针猛扎上,疼得要命也去得飞快。很多人虽见过齐腊梅,但要仔细追究起其人其事,却不知就里。命案它忽然发生在身边,那种近距离的神经刺激不得不让人百感交集。

欧阳不一样,齐腊梅和她年龄彷佛,还共过事,没有深交,见了面还是打招呼的。只是后来她越走越高,久而便无来往。张见明和齐腊梅抬头不见低头要见,甚至应该是熟识的。老孙主任过去常提及她,是个从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但似乎又肯学习肯干事。

最早在华市下面一个地级市当图书管理员,不知怎么的,有了机会往行政这条路上走。再忽然的,调来华市日报干起记者。与此同时,又到华大学个什么商科MBA,不生孩子不结婚不想转主任记者首席编辑什么的,紧接着三级跳到集团财务处了。

这样急促的人生注定要飞蛾扑火般坠落。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齐腊梅最后的遗言,竟又写下这么可笑的一句。

是要证明清白还是左右夹攻有难言之隐?欧阳自听到这,整个蔫了下来。韩真真不合时宜地来了,早知道来者不善。老孙主任最近也许颇为麻烦,但她知道他能掌控。孙柔雨伺机而上,她明白有她一天在,孙柔雨只能靠边站。

郝睿的事也许有人在嘀咕了,她晓得现在还没人敢往上说。相反,那些表面让人踏实的事,却让她如坐针毡——谁让她看得远想得多——越如此,越心神不定、闪躲乃至害怕。

头一个,飞尔广告吃定《商业志》所有广告代理,大创许久不见动静。再一个,师总心腹润格忽然对她卖起好来,倪巧思粘的人,那叫甜蜜的负担。一向上蹿下跳不搅浑水不罢休的严骏飞,自他来广告部,从没惹过是非,安生规矩得很。严骏飞的能量她是清楚的,严骏飞跟平处的关系她也完全知晓。一直没动不是不动,时候未到。他们不动,高仁爱也不会动。这表面的沉静,潜流里已是波涛汹汹。深秋的凉意早已沁入心脾,宽大的办公室里,不见一个人,那些败枝枯花东倒西歪。欧阳整了整大衣,斜靠在椅背,孤单而沉着。

来广告部转眼一年,她有点厌倦,累,怕,愁。欧阳不再细细想齐腊梅那些旮旮旯旯,与她干系不大不小,和她的广告部的圈圈圆圆更不相干。猛的,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她忽的又焕发出一股子工作热情,立刻打电话让韩真真过来商量即将开版的新周刊。可韩真真一上任,就拉上田小玉往外地跑品牌,整日不在报社。

欧阳内线打到高仁爱桌上,高仁爱赶巧跟林丹妮在瑜伽馆。座机是孙晓晶接的。自司进调入文案策划部,孙晓晶搬到司进座位,安排跟高仁爱共线。

啊,领导啊,高仁爱今天下午一直没来呢。可能是去客户那儿了吧。

哪个客户?

我也不清楚,领导,你等等,我问下方主管。孙晓晶用手掩住听筒,不住跟方青山挤眉弄眼,嘴巴嘻嘻笑着。方青山赶忙收起收音机,没好气抢过话筒来不紧不慢道,领导,我来帮您联系下高主管,回头给您回个电话。

欧阳那边暂时安静下来。

方青山满世界找高仁爱,高仁爱手机落在更衣室柜子里,当然根本接不到。方青山自作聪明无从汇报,欧阳厌恶至极,座机电话响起,她看短号又是小江,手一挥赶紧让方青山退出办公室。

一动不如一静,这是老孙主任千嘱咐万叮嘱的。小江又是惜墨如金。

欧阳嗯没吭声,只觉举步四野风霜刀剑,大厦随时将倾。她望着桌面上一堆等她批复定夺的文件,只狠狠伸个懒腰,独自按太阳穴。她再看到桌上女儿可爱的照片,才响起来今天忘了喝水了。

女儿是她心底最大的安慰跟动力,程景开多次提到把女儿送出去的事。小学等到初中,初中到高中,眼看都快高二了,欧阳要女儿参加高考,体验一下不同凡响的人生。丈夫不同意参加高考,不愿女儿走那条独木桥。两人为这事争执不下,欧阳曾是当地市的当年高考状元,对考试这种事,她乐此不疲。但就在此刻,她忽然下了决心,决定带女儿去美国,离开工作让自己的人生真正进入一片全新领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与崭新未来。

她忍不住给丈夫打了简短电话,并没提老孙主任这些曲曲绕绕,丈夫高兴她想通了,舍得放弃,有舍才有得嘛。每一天都有新一轮太阳升起。

电话打完,刚巧司进来批西塘的广告发稿签。

司进可以说,是她在华晚广告部倾注感情最深的一个员工。司进从母报华市日报开始一路跟随,跟她跑了一年产经口,再跟着来广告部。转眼快一年,师徒两个一直没来得及坐下来聊聊。她迅速调整情绪,骤然变出一张葵花脸冲司进笑,怎么?现在轮到你给高仁爱打工啦?这个高仁爱,我找了她一下午,人都不见了。太不像话。你上午见过她吗?

司进摇摇头,两人很有默契,不需要任何无用寒暄,直接把发稿签递上。

欧阳边签边摇头,现在稿子谁在写?发布这么点钱,还整天为这个何总忙个不歇,这何总,真当咱们华晚开善堂的了,什么都想得美,呸。

司进忍不住笑,只有她见过欧阳有这爽朗的一面,老师,稿子现在我在写,烦死了,这个龟毛何总,整天要求多,完美主义。看来,只有高仁爱伺候得了这个人。

嗯,怪我当初一个劲争取到你这儿来,现在看来,这种小客户,发多少都没多大意思。实在不行,我再跟高仁爱讲,稿子还是她来写吧,我看她那文笔,是该好好练练,根本不上台面的。

司进师徒两个暗笑,欧阳顺便从抽屉甩出一盒话梅两个边吃边聊,来广告部做经营还适应?

司进相当爽快,挺好,业务有兴趣,有成就感。

欧阳爽朗大笑,通身轻松了点,看来你干一行爱上一行了,哈哈很好。她接着压低声音说,小司啊,万一我说万一,哪天我因为岗位调动,离开广告部,你有什么打算?你是一直跟我的人,在广告部,无论如何,我总得对你有个交代。

怎么会?老师,您来广告部业务有目共睹,《商业志》势头无人能挡,这么好的情势,您干嘛考虑退守?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事倒没有什么。我在华晚三年一个任期,离开是迟早的事。来之前,我把这儿想得太过美好,来了才晓得,做广告经营不像我们整天关在新闻编辑室写稿子,闷头写出好稿就对了。在这儿,做业务也不是简单的事,要处理的事太多,要规避的问题太多。

老师,是不是跟集团那个案子有关?欧阳没想到司进如此有眼力,摆手道,不谈这个了,最近听到下面关于我的事没有?

司进便讲了前晚夜里快12点,她去师总那要版子,撞见葛静的事很蹊跷。司进继续说,手机报现在到处拉华晚代理公司,尤其抢美食美容商业等条口,听说浩扬第一个签了代理。何总瞒着飞尔也在那发,桑总他最近门头活络起来了,中间都严骏飞穿针引线,分他两个点。

生意场上嘛,没有永远敌人。对商人来说,只要有利可图,什么都可以做。浩扬正是看到了这个,桑志标干嘛到嘴的肉不吃呢,反正不要动他一分力气。

光放广告部,无可无不可。但放到集团底下,就有问题了。现在集团领导是不知道,这好比从碗里舀到锅里,只会越舀越少。西塘光盯着安晚投,估计全年100万出头;两家都投,原本二四五安晚的,现在周四抽出来发到手机报,价格是安晚的1/3,利润却有50%。这么算下来,西塘只要花80多万,广告公司赚大了,报社亏了。

欧阳恨高仁爱跟她提这事的时候,转着弯儿换着角度一说,像是个双赢的好办法,现在司进这么一提,确实存在潜在风险,前面既仓促邀功在先,现在再去反悔已不合时宜,只得提醒自己这又是个要她捂紧盖子的事。一旦上头知道了,第一个来拿她问罪,不识大体,纵容签约广告公司在里头这样搅和。放以前,师总还会帮她顶两句,如今这个行情,到底会发生什么,她没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