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这一吻

过了几天,消息传来,由于何老太太在严司令面前尽力斡旋,嘉怡的堂叔只判了一个赔偿兴顺号过塘行全部货物损失,另外再罚一笔钱了事,趁夜去仓库捣毁货物的于飞无钱可赔,反而要好好地坐上几年牢。吕嘉怡去警备司令部把堂叔领了出来,他见了嘉怡,相顾无言,一个人踽踽而行,几天不见,背弯了许多,像是一个老人了。苏同甫交待吕嘉怡一些作保的手续,说的是谁都可以听的话,一切都是例行公事,可是在背着别人的时候,眼神中分明像是在说:“你想好了吗,时间已经不多了!”吕嘉怡怕他又来逼自己,低了头不去看他的眼睛,心情紧张得不得了。

一回到过塘行,吕嘉怡就把郑泻叫来训斥了一顿,叫他今后不必再去税关,只管好码头上的事就行,一应告报、丈量、销号等事交给韩三岛去办。郑泻这些年靠着协助商人在过关时隐匿货物,收敛了不少钱财,这一下不蒂是釜底抽薪,又担心掌柜的知道了他背地里干的种种勾当,又是心痛又是惶恐,这痛钻到了心里去,刀割一样的难受,虽然不服,却也只能暗自气恼。

吕嘉怡用过午饭,在房里躺得乏了,想到那个刘长林自从那天大早跑来告发于飞之后,似乎就再没见他露过面,这次倒是多亏了他,应该好好地谢谢他才是,不如就此免了他欠下的债,再赏他几个钱,放他还乡就是。想到这里,正想让人把他叫来,忽地闭了口,翻身起来,出门去了码头。

谁知到处也不见刘长林,有人说好像是去了城外的堆场,原来货物过塘转运都要卸下,有时还要在当地存放数日,因此这一带就有许多仓库堆场,精巧货色入室,粗笨木料就堆在外面的空地上,但是被派去那里的人,不仅又苦又累,也不再有向客商勒索敲诈的机会,是个不折不扣没油水的苦差事。吕嘉怡的心里咯噔一下,沉甸甸地很不舒服,回到过塘行叫了一顶小轿,对老夫人只说出去收一笔帐,一路上心燎意急的,一出城,就叫轿夫往堆场去。

到了地方,吕嘉怡下了轿,轻推开大木门,扑面而来一股原木的味道,闻得多了,就有一些头昏脑胀宛如喝醉了酒。后院传来木料落在地上的砰砰声,她放轻了脚步,悄悄地从屋角转过去,就看见刘长林正在把木料一根根地往上码放,光着上身,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灰布套裤,青带缠腰,大汗淋漓,他虽生得结实但人力有时尽,最上层的那根木料便码不上去,试了两下,只得嘿了一声将它抛在地下,一屁股坐在一根圆木上大口喝水。

吕嘉怡看了半天,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发出咔的一声,这里空无一人,刘长林警觉地回头喝问道:“是谁?”

吕嘉怡背靠墙角,手捂着胸口定了定神,摸一摸帽子和马褂,慢慢地走了出来,刘长林已经站起,警惕地捏着拳头,露着胸膛上虬结的肌肉,小腹上有一线毵毵黑毛,一不小心就从腰间的青带上钻了出来,吕嘉怡冷不防地看到,脸红了半边,侧了侧身子,只说了一句:“是我。”

刘长林松开拳头,这才想起自己还光着身子,便将挂在一边的小褂取来穿上,抹了抹胳膊和脸上的汗水,问道:“是掌柜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吕嘉怡慢悠悠地顺着墙边走过去,看着整整齐齐的木料,还有靠墙的一大束一大束青竹,不时拍拍这个、敲敲那个,发出咚咚的声音,问道:“这是青柳吧,放在这里有多久了?”

刘长林答道:“有三天了。”

吕嘉怡哦了一声,说道:“那你——在这里也有三天了?”

刘长林低了头不说话,吕嘉怡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说道:“你不说话,是不是在恨郑泻把你一个人放在这个地方?”刘长林呆了半晌,摇头道:“不是。”吕嘉怡冷笑道:“你嘴上说不是,心里说是,说不定连我这个掌柜的也一并恨上了。”

刘长林并不答话,反是背转过身又坐在了圆木上,自顾自地拿了一条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吕嘉怡有些生气,大声对他道:“我是掌柜的,谁许你这样背对着我!”

刘长林呼地一下把毛巾摔在地上,直挺挺地站起直视着她,两人距离既近,刘长林又是才干过活的,站在她面前犹如一座小山,吕嘉怡便只觉得一股气息迎面而来,浓烈得几乎令她透不过气,一时间心慌意乱,不禁有些害了怕,说了声:“我、我要走了。”跌跌撞撞地就往堆场大门口急走。

才走没几步,长林从后面赶上来,一把将她按在靠墙的那一大摞青竹上,不等她叫喊,嘴唇已经紧紧地贴了上来,堵住她的口,不让她发出声。吕嘉怡魂魄像是要飞去,瞪圆了眼睛,拼命地拍打挣扎,身边的青竹哗啦啦地一排接着一排地往下倒,滚落在地上。

刘长林力大,上百斤的木料都能不费劲地扛在肩上,吕嘉怡在青竹和他之间,就像是江南绿柳下的一只小黄莺,被他的大手握在其间,挣脱不得,情急之下,突然张开口使劲咬去,长林的下唇一阵疼痛,唉呀一声,捂着嘴巴退开,不一会儿,指缝间就有丝丝鲜血流出。

吕嘉怡用手背擦着嘴角,看了看留在上面的血迹,走前两步,啪的一掌,重重地抽打在刘长林的脸上,怒视着他,呼呼地喘着粗气,气急败坏的,又怕被外面的人听到,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愤怒还是从话语间流露了出来:“放肆!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长林避也不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手还捂在嘴巴上,像是忘了放开,含糊不清地说道:“我……我喜欢你!”

吕嘉怡一怔,隔了一会儿,才发狠似的道:“我是掌柜的,没我允许,谁都不能喜欢我!”说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快步走出了堆场大门,心中仿佛有潮水涌动,不可自恃。轿夫正蹲在地上抽烟,见了她,目瞪口呆,有一人问她道:“掌柜的,您的帽子哪里去了?”吕嘉怡摸摸头,这才发现头上是光的,帽子大概是在刚才挣扎的时候掉落在地上了,找了个借口说道:“那个帽子弄脏了,我不想要它了。”俯身钻进轿子中,跺了跺脚,吩咐快起轿。

一路上,吕嘉怡总是会想到刚才在堆场中的那一幕,心绪不宁,抬起手看着上面的一点血迹,使劲地擦,直到它变成浅浅地一片,就怎么也擦不掉了,这让她的手看起来有一点奇怪,像是莫名地多了一小块斑。她看着这块斑良久,突然间动手放下轿子里的纱帷,小心地、害羞地凑近用鼻子闻了闻,用手捧了自己热烈得有些发烫的脸,长长地出着气,感受着胸中纷如乱丝似的一团乱麻,又带着一点点的痛快。

刘长林坐在堆场的地上,久久没有起身,从满地的竹子中捡出一顶黑色小帽,拂去上面的泥土,捏在手中摩挲,想起当时就如同是着了魔魇一样,心中既恨又悔,悔到极处时,无法言说,只得用头撞向旁边的墙壁,咚咚作响,却也不觉其痛。

吕嘉怡比往日起得迟了些,周妈进来看了两次,她还躺在**,抱着被子,眼睛倒是睁得大大的,却只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一声不吭。周妈不敢惊动她,退到门外等了好半晌,直到听见她叫人了,才急忙将热水、牙粉等端了进去伺候她梳洗。

吕嘉怡懒洋洋地坐在**,把一头长发撩在胸前,用手指慢慢地梳着,问道:“你进来看什么,我有点犯困,醒得迟了些,是有人来找我吗?”

周妈试了试水温,回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有一个名叫刘长林的坝夫一早就来见小姐,说是要向您辞行。”

“辞行?”吕嘉怡的手停了下来,一脸的惊疑不定,问道:“他要去哪里?”

周妈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见小姐还睡着,就没让他来打扰您,眼下正在东花厅外候着呢!”

吕嘉怡一掀被子,光着脚从**跳下来,隔着窗玻璃向外看,周妈忙提了鞋袜来给她穿,又把她摁在椅子上梳头洗脸,等到用过了早点,才来到东花厅。刘长林换了一身干净点的衣服,不见了肚子上的那丛黑线,把一顶破毡帽攥在手里捏来捏去,头也不抬地说道:“掌柜的,我要走了,你借给我的钱,等我挣够了,一定拿来还你。”说着,戴上帽子,生硬地鞠躬,就要往外走。

“站住!”吕嘉怡叫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刘长林扭过脸不去看她,吕嘉怡在肚子里暗笑,就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一边说道:“你要是不回来,我去哪里找你要钱?说好的半年就是半年,哪里都别想去!”

刘长林看着她,忍住气说道:“我只是借了你三十圆钱,又不曾把命卖给你,你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吕嘉怡也不生气,笑道:“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谁让我是掌柜的,你现在就给我回堆场去,哼,你这种人,也只好呆在那种地方!”

刘长林怒视着她,他越是生气嘉怡就越高兴,捂着嘴笑个不停,长林越发气恼,一跺脚,气冲冲地走了出去,故意放重了脚步,将地面踩得咚咚直响,吕嘉怡在后面看着他笑,越笑越大声,要扶着椅子否则就站立不稳,眼泪差点要笑得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