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末的早晨最难苏醒,沙发中的我裹得像蝶蛹似的。晨光并不温柔,它割开窗帘在屋子里肆意绽放。睁开双眼的我没有起身,只是瞪着茶几上的药片和玻璃杯。我躺在客厅感受着整个屋子的动静,直到认定没有别人的气息才坐起身来。我没有怀疑昨天的真实性,裹着石膏的腿还在隐隐作痛。我双手按着洗手台撑住身体,感受镜子里的人的情绪。

“我在害怕什么?

独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我,尽然会因为独处而畏惧。

可是,我又为何生气?

难道光凭别人没有实现答应的事情。”

我苦笑的样子有些难看,这又不是那个人的第一次。昨天转头走的人明明是我,如今却这般懊恼。之前的念头逐个被我放弃,苦笑总是结于认命的表情。可是门铃响起的刹那间,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步履蹒跚地冲到门前。

门外站着的,是个拎着水果篮子的正常人类。他明明穿着西装笔挺,却给人杂技团里给动物穿衣服的感觉。人靠衣装这句话不假,如果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来是张铁军。张铁军看到我这副喜出望外的表情,反而不知道如何应对。

“铁军舅,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知道我的亲外甥出车祸,怎么样没事吧?”

“没,没事。”

从我见到张铁军的表情来看,如果知道当初是他造成父子分离的主要原因,不会只是这般嫌弃的样子。

“怎么大外甥见到舅舅不开心吗?”

“怎么会,进来吧。”

刚才突如其来的力气消散得不见踪影,我扶着墙跛着脚坐回客厅的沙发上。张铁军将门关起,然后象是将奥运火炬点燃般隆重的将果篮放在茶几上。

“大外甥伤的不轻啊,多吃点水果。”

“谢谢铁军舅。”

“还有啊,之前借你的那几万块因为项目进度推迟了,所以得过一阵子才能还给你。”

按照常理来说,正常借了钱的人说起话来总会故意将声音压低些。可是张铁军这个可以算是不耻之尤了,并且义正辞严地。

“不着急的。”

我早就习惯了张铁军的这些陈腔滥调,如今枉生的事情在心头更是没有什么精力去应酬这样的家伙。

“铁军舅,我刚吃了药有些乏累。”

“那你先休息,舅舅就不打扰了。”

我不曾真心想要送他,所以从沙发坐起来的时候便没使力气。张铁军见我行动不便,还是知道要装腔作势。

“就别起来了,咱们俩还客气什么。”

“那我就不送了,你慢点。”

张铁军起身走到玄关处,刚才还从容不迫的样子瞬间变得獐头鼠目。他的眼睛盯着放在鞋柜上印着某银行标志的白色信封,象是翱翔天际的秃鹫见到尸首般犀利。张铁军蹲下身换鞋子的时候故意将鞋带系错一次,仿佛从信封的厚度和包裹内部构成的形状中计算其中的价值。

我能够感觉到张铁军出门的时间比平日里要慢,确认过关门声后我才扶着沙发站起身来。我缓缓走到玄关旁边的厨房打开咖啡机,发现之前在玄关鞋柜上的信封已经不知所踪。可我没有丝毫惊慌的样子,好像放在那的信封早就被安排了这样的戏码。我叹了口气,端着咖啡转身往屋里离开。

就在这一刻门铃响了,我有点庆幸。有那么一瞬间,我居然还会天真地以为拿走信封的人会良心发现。门外是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少年,从眼神可以判断也就刚考上大学不久。如果张铁军是熟透了的柿子,那这个男孩就象是刚结出的果实涉世未深。

“你是周晓桀吗?”

“粉丝的话,擅自跑到作者家来打扰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哦。抱歉,今天不方便改天再给你签名吧。”

我礼貌性地带着笑容刚要把门扣上,一个行李箱就滑到门槛前将门卡住。

“我不是你的粉丝,我是来帮忙搬东西的。”

“搬东西?谁让你搬的?”

我再将门打开的时候,枉生带着个深蓝色鸭舌帽捧着个大纸箱刚好从电梯出来。

“晓桀,你怎么又起来了。医生不是说前十天不能走动,要好好休养着嘛。”

每次见到枉生的时候,我的话都被我的尊严哽在喉咙口。可这次的表情并非在公园初遇般惊讶,更多的是用气愤隐来藏喜悦。枉生蓬松的虎爪将捧着的箱子放在电梯口,然后趁着电梯还未关闭立马钻了回去。

“我还有箱东西在下面,鱼蛋你先帮我搬到屋里去哦。”

“好的,生叔。”

我还没来得及插上嘴,电梯门就关了。走廊里又剩下我和这个叫鱼蛋的男孩,气氛有些尴尬。鱼蛋将行李箱留在门口,非常吃力地把放在电梯口的纸箱搬起来。当他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前,我忍不住问了句。

“你叫鱼蛋?”

“是的,我可以进来了吗?”

“当然。”

鱼蛋抱着纸箱进门之前,伶俐地将鞋子踹到屋外。还裹着石膏的我也没有办法帮忙,只好看着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客厅放下箱子。帮不上忙的我看他穿着干净的白袜子,便给他拿了双拖鞋放在沙发旁。

“累死了,你家沙发好舒服啊。”

“刚刚不好意思。”

“没事啦,你的书我也都买了哦。虽然是生叔逼着买的,但是蛮好看的很有趣。”

“枉生是你什么人啊?”

“我们是战友啦。”

“战友?”

鱼蛋的样子别说参军,就连军训的痕迹都没有。枉生的样子倒是和士兵有些符合,不过更象是魔幻电影里的反派什么的。

“不是你想的那种啦,我们是网络游戏里的战友。”

“这样啊,所以鱼蛋是你的网名吧。”

“对呀。”

鱼蛋撑个懒腰,四仰八叉地躺着沙发上。我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冰汽水放在茶几上,想着一会儿枉生也会需要吧。

“真羡慕你啊。”

“羡慕我什么。”

“有生叔这样的老爸。”

鱼蛋的话很诚恳没有讽刺的意思,第一次被别人羡慕有父亲的感觉还不赖。虽然表面上不情愿,但是我还是有些窃喜。

“有什么好的,不过没想到他还会打网络游戏。”

“你不知道吗?”

“这种事情我哪可能知道。”

“生叔可是骨灰级别的全职玩家,你怎么会不知道。”

“平时我不打电动的。”

“晓桀哥哥你也太不了解自己老爸了吧?你的书生叔可从第一本追到现在,连所有的海报和纪念版都收集齐的。”

鱼蛋掀开放在客厅的纸箱,整整一箱都是跟自己有关的收集。虽然我写的东西也算是畅销,可是又怎么想得到枉生居然是如此狂热和支持。

“最开始其实我也很奇怪,也会说怎么这大叔一把年纪了还打游戏呢。跟生叔做了队友之后,真的吓我一跳。不管怎样的游戏模式,不管多么被动的局面他都能逆转。从来没有遇到谁像他那样认真的对待游戏,这让我对生叔产生了强大的好奇心。后来偶然视讯的时候才知道,生叔不仅是个大叔,而且还那么酷。”

“酷?”

“老虎诶,生叔是虎人啊。只有漫画和电影里才可能见到那种,是电影公司用巨款计算机合成才能呈现的样子。不酷吗?”

“你不觉得很怪吗?”

出生在信息量如此庞大的时代,鱼蛋这一代的孩子们的承受能力和宽容度也让我们望尘莫及。这同时提醒着我,枉生诞生的那个封闭年代作为特殊人群的不易。

“生叔自己也觉得自己怪,所以遇到那种有种族选择的游戏生叔都会选择人类。最开始我还在想,明明可以脱离现实变得不一样为什么会有人类这个选择。但生叔跟我说他很庆幸,在游戏里他终于可以得到他所想要的普通和平等。别人可以觉得生叔奇怪,可是你是他的儿子你怎么能这么说?让生叔认可自己,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吗?”

我现在苦笑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可笑,以为鱼蛋涉世未深的我只是自以为是。人们常常靠着年纪去判断别人,觉得孩子们都不经世事。其实那只是我们受过太多磨难,吃过太多苦。用成熟来否定最初的自己,屈居人上来寻求安全感。经历和时间会让人成长没错,可是同时也会让我们迷茫。任何人看世界的角度都看不到自己,都需要借助别人的眼睛。

这时候枉生捧着箱子从玄关走进客厅,透过鱼蛋我彷徨地看着眼前的人。这时候我看到了一位失败的父亲,但是我也从鱼蛋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位失败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