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三案合一
庭外的雪花肆意飞旋,风夹着雪,雪映着风,相互包裹、倾扎。密密皑皑的白渐渐拧成一道无形的漩涡,仿佛形成了连接天地的通道。卷入漩涡的智者能由地通天,坠入漩涡的仙者能降临凡间,自此阴阳倒转,乾坤大成,这是祥瑞之兆,也是混沌之始。
沈知意心有不平地看着晏长倾,清澈真实的眼底浮现着愤怒、不屑。晏长倾也淡淡地看着她,沉黯的目光一寸寸地远移,直到那抹艳丽的红影融入圣洁的白雪,凝固成一点不规整的朱砂。从她走入晏府那刻,他似乎习惯将她融入一幅佳画、一道美景、一面屏风,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看到另一个她,找出她藏在心底的秘密。他端起茶碗,在唇边吹了吹,说道:“这不像你。”这时,反应迟钝的云时晏也意识到自己多嘴惹祸了。
“为什么?”沈知意忍不住地质问,“合作的前提不是互相信任吗?”
云时晏苦着脸:“不是的,其实是——”
“时晏。”晏长倾打断他的话,品味着带些苦气的茶香,迎上沈知意质疑的黑眸,“六子和朱刚的遇害因我而起,我自然会关注,但是我也绝非必须要插手。不过,谢安遇害,就不同了。谢安与我相识,谢家又是太傅的姻亲,于情于理,我都会出力。你既然揽下此案,我便顺手推舟送了人情。”他的语调与平日不同,说得不急不慢,像是茶壶里温温的水,缓缓传入沈知意的耳朵。
沈知意没想到他会解释,旺盛的火气顿时减去一半,她自嘲地则责备道:“你真是好筹谋,步步都算计到了。”
晏长倾摇头:“我的筹谋只有半子,凌烟阁的祸事打乱了我的计划,你也是计划之外的人,这就是变数!”
“对啊,这是变数。”云时晏开始滔滔不绝,“我和长倾本来是想借陈太傅之力揽下此案,以免和卢萧结下误会。没想到凌烟阁出了祸事,把我们的计划都打乱了,你又为了宁婉揽下此案,长倾才会顺手推舟。不过,说起这些事来,沈姑娘也是福星呢,你不仅躲过了凌烟阁的祸事,还求得圣恩彻查推背血案,长倾因此也当上了长安县的县丞,这些都是喜事啊。”他不停地反复嘀咕,“喜事,喜事,大喜事。”
喜事?沈知意沉默地看着晏长倾,想到凌烟阁背后的暗涌,别无道的真相,心情变得纷乱不堪。她是因祸得福吗?若继续留在凌烟阁,早晚会被凌烟阁的祸事牵连,她也会像那些惨死的宫人,用血来祭奠大唐的功臣。她伤感地低吟:“我不是变数,凌烟阁才是不可预知的变数。”
晏长倾低下头,扫过宽大的广袖,想到从陈太傅手里接过的密旨,深邃的眸心燃起熊熊的烈焰,他坚定抬起头,说道:“变数有很多种,生死一瞬是变数,绝处逢生也是变数。世间充满变数,重要的是我信你,你也信我。”
“我信你!”云时晏坚定地应过。沈知意白了他一眼。
“开始第二卷吧。”晏长倾无视她的蔑视,精准地再落一子。
沈知意展开她曾经看过的第二卷卷宗。此案发生在一个月前,驸马谢安在卧房遇害,与他推背的是谢府的婢女,此案才被命为推背血案。
“根据卷宗里的供词,当晚谢安在府邸设宴,你们都在。”沈知意抬起头。
“钟离辞也在。”晏长倾不动声色地补充。沈知意的心头一暖。
云时晏对她和钟离辞之间的情意还不知情,他寥寥地写下几笔:“是啊,钟离辞也在,我原本想介绍他和长倾相识。可是那日长倾有事,去晚了。钟离辞因为身子不适早早离去,两人谁也没见到对方,真是可惜。”
沈知意顿时皱紧了眉,回首看向庭外的雪,她竟忘记了他身弱的事。今日,他为了她早早去了大理寺,还陪着她走了好远的路,若是染了风寒,岂不是她的罪过?一想到他苍白的脸颊,冰冷的唇,她情不自禁地用手划过额头,**漾的心底激起甜蜜的悸动。晏长倾黯然地低下头,话锋一转,说起案情:“那晚我到谢府的时候,酒宴已经散了,谢安有些醉意,吵着要我教他射覆,我扶他去卧房休息,他拉着我的衣袖不肯松手,我们纠缠了好久。等他睡熟了,我才离去。也就是当晚,他就遇害了。”
“这么说,你是见过他的最后一人?”沈知意愕然。晏长倾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云时晏焦急地解释:“他才不会是见过谢安的最后一人。卧房里应该还有婢女。像谢安这种世家公子的房里都有婢女,有的还不止一个呢。”
那钟离辞的卧房里也有婢女吗?沈知意更加愕然。晏长倾抬起头,将她的失落尽收眼底。
云时晏继续说道:“本来六子和朱刚的死并没有引起长安县衙的重视,谢安的死就非同一般了,惊动了陛下,陛下震怒,要求彻查此案。大理寺,京兆府,长安县衙的官吏都到场了,不知谁多了一嘴,说起了六子和朱刚的案子,引起卢萧的注意。后来大理寺、京兆府、长安县衙都同意将两案合并,命名为推背血案。”
沈知意连连感慨:“同人不同命,六子和朱刚生在市井,死后却算攀上了富贵。”晏长倾听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她是在心疼凌烟阁惨死的宫人,那活生生的性命和鲜红的血是她和他之间最深的芥蒂。她做了他的幕佐,也仅仅是幕佐。
“卷宗上记载的案情就这些?”他凝神反问,云时晏也放下了紫毫笔,沈知意疑惑不解。
晏长倾捡起一颗圆润的小贝片说道:“此卷的卷宗出自大理寺主簿,他应该不会如此粗心。我记得从谢安房里离去时,婢女端来一盘糕点,但是卷宗里并没有提及糕点,只说谢安醉酒沉睡,没有任何关于死去婢女的陈述。看来,我高估了大理寺,高估了卢萧。”他玩味地看向沈知意,沈知意忽然想到她还欠卢萧一个银鱼袋,难道他连银鱼袋的事情也算到了?她故意挺直腰板儿,努力地掩盖小秘密。晏长倾笑而不语。
云时晏却打开了话匣子:“长倾,你总是这般认真。我早就告诉过你,官场重的是利害关系,并非是真相。陛下重的是各方势力的均衡,也并非是真相,这是父亲大人告诉我的,你偏偏要找出真相。还好你只在长安城里查案,若是在皇宫行医,怕是……”他及时捂住了嘴。
“怕是听不到翌日的晨鼓。”晏长倾接了下去,“令尊看得果然通透,若是哪日云家不行医,可以开坛授课,广收门徒。”云时晏羞愧地叉起双手,“借你吉言。”
“承让。”晏长倾装模做样地点头。
沈知意看着两人惜惜相惜的神色,噗地笑出了声音,给气氛沉闷的正堂增添了灵动的色彩,她微笑地说道:“永嘉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谢安被封为驸马,贵不可言。宫中对谢安有许多传言,都说他才高八斗,重情重义,是世上难寻的男子,永嘉公主每次提到他,脸上都挂着笑。可惜他命薄,没有等到迎娶永嘉公主的那一天。都说人死留名,毕竟在卧房和婢女同时遇害,不是光彩的事,以谢家的能力,大理寺主簿少写几句也是必然的。”
云时晏赞赏地点头:“是啊,我听说,卢萧的父亲正在为卢萧定亲事,卢家和太傅府走得极近,太傅府和谢家又是姻亲,即使谢家不张口,大理寺主簿也知道如何写,只是苦了咱们。”
“是啊,我们没有看到谢安遇害的卧房,卷宗上的线索又很少,这叫我们如何查案?”沈知意也犯了难,她偷偷地瞄着晏长倾,他不会让她再去大理寺求卢萧吧?
晏长倾正在认真地摩挲着掌心的小贝片,他意蕴深长地说道:“卢萧的才情学识高于我,却败在我的手下,他视我为对手,却总是弄不清楚为何会败,这就是原因,高贵的身份和姓氏是他炫耀的资本,也是捆绑他手脚的禁锢。他连查案都要顾及各方的利益,刻意抹去案发地点的线索,如何能揪出真凶?关于婢女一事,明日,我们亲自去谢府查验。第二卷的卷宗最不可信。”他转向云时晏,“你在谢安的尸体上发现了什么?”沈知意惊讶,谢家不会允许仵作验尸,云时晏如何能接触到谢安的尸体?
云时晏神秘兮兮地解释:“谢安是谢家的长房嫡孙,谢安遇害之后,谢家大办丧事,还请了慈恩寺的觉恩大师来诵经,我是趁寺内的僧人为谢安净身时,才逮到机会检验尸身,他的致命伤在腹部,并非因背上的刀而亡故,谢安唇色泛红,我用银针试过,他没有中毒的迹象。还有,我看到净身的清水里飘出一丝红,原来他的手背上隐约有一个圆形的图案,图案很淡,若不是在山涧的泉水里浸泡、揉搓,根本看不出来。”
“是刺青吗?”沈知意问。
“不是刺青,刺青是用银针刺入肌里,即使身故,也不会遇水褪色,我瞧着水中的颜色,更像是廉价的染料。”云时晏叹过,“只可惜,我当时不能在谢府逗留太久,也无法取走净身的清水,到底是什么,我也不得而知。”
“那六子和朱刚的尸身上有同样的图案吗?”沈知意联想到两件凶案的相同处。云时晏满脸木然地摇头。沈知意失望。
晏长倾侧目解释:“六子和朱刚的尸身被家人带回掩埋,云时晏还没找到机会去验尸。我们只能归纳目前这两件凶案的相同点。知意,你来说。”他的一声知意令沈知意和云时晏都怔住了,正堂的气氛变得莫名的尴尬,云时晏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哈,知意!”他也叫了一声。
沈知意欣慰地笑了,她同时展开两卷卷宗,认真地说道:“这两件凶案的相同点是,其一,遇害人死后的姿势,都是一前一后,呈推背的姿势。其二、遇害人生前都喝了大量的酒,处于酒醉状态,让凶手有可乘之机。其三,杀人的凶器!”她指着卷宗里密封的匕首,“四把胡人的匕首。”
“还有吗?”晏长倾再问。沈知意又仔细地推敲了一遍卷宗上记载的线索和细节,她想到了宁婉,卢萧抓宁婉结案,最主要的原因是宁婉几乎同时出现在每一个凶案现场。但是宁婉和六子、朱刚似乎没有交集,那卢萧为何会抓住她不放,卢萧到底还查到了什么?
沈知意闭上双眸,认真冥想着其中的奥妙,脑海里闪过一副奇妙的画面,她激动地睁开双眼:“你们与六子争执时,宁婉也在场,对不对!”她直接用了肯定的口吻,看来卢萧也查到了这一点。
晏长倾的手臂微微一颤,眸心愈加的深谙。云时晏惊叹地点头:“知意,你也会神机妙算,果然有许负之风啊!”沈知意羞愧,她哪里有女相师的天资,不过是比普通人细致些罢了。其实每个人都有天资,只是缺乏细致,只要做到了极度的细致,每个人都会发挥出无尽的力量。若不是那夜在凌烟阁经历生死一瞬,她也不会发现自己还有查案的本领,也让她记起了自己是不良人的女儿。
“宁婉和你、们。”她咬着嫣红的唇,试探地说道。
“我、们?”云时晏愣住了。晏长倾勾唇:“不是吗?是我们。”
“哦,对,对。”云时晏连声点头,“没错,那日,我和长倾在街上遇到宁婉,碰到六子欺负女子,才与六子起争执。”
原来如此,沈知意验证了内心的猜测,却陷入了另一种可怕的猜想,卢萧视晏长倾为对手,若她没有救出宁婉,卢萧会不会以宁婉为由牵扯到晏长倾?还有银鱼袋里的金鱼符,金鱼符的主人是谁?他会不会也在做局?做一场无声绞杀的杀局,每个人在逃不过杀局。她惊愕地盯着平静的晏长倾。
晏长倾精准地放下一颗小贝片,意蕴深藏地说道:“西市的胡人有一句话,再大的饼,大不过锅。”他抬起头,迎上沈知意的眸,“就好比我们现在的境遇,再厉害的人,也走不出局,出局的只有,死、人。”
“啊!”沈知意在他蠕动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红影,娘亲千针万线缝制的红裙,在他的眼底是那般的红,红得耀眼,宛如鲜红的血。
两人都盯着彼此,竭尽全力地在彼此的眼里找寻最真实的自己。正堂沉寂无声,只听到庭外沙沙的风雪声和茶炉里翻滚的水声。
云时晏将紫毫在饱满的砚台上蘸了蘸,挤出了紫毫的笔尖儿里几粒圆润的墨珠,他微笑地劝慰道:“长倾,你不要吓知意,她毕竟是女子。”他看向沈知意,“知意,你说得没错,宁婉,长倾,还有我,都和推背血案有关,所以,你要尽快揪出真凶,洗涮我们的嫌疑。前两卷卷宗上的疑点,我都已经记录好,开始第三卷吧。”
“好。”沈知意平息不安的心,展开了第三卷的卷宗,就是宁婉在牢里说过的案子。原来那名女死者就是糕团铺的老板娘——三娘。温员外也大有来头,他做过前太子的幕僚,与陈太傅私交甚好,后太子继承皇位,便是当今陛下。他闲赋在家,自称桃源员外。当晚,附庸风雅的温员外在府邸设宴作乐,三娘去送糕点。三娘是温府的常客,温府每次设宴,三娘都会去送糕点,偏偏这一次出了事,温员外和三娘在书房内以推背的姿势身亡,两人的背上插着同样的匕首。
“当时,你们在温府看到了温员外羞辱红手娘和宁婉?”沈知意问。
晏长倾低头摆着小贝片,应道:“我与温员外不熟,那日是被尚书府的王公子拉去的,说是让我见识长安城最美的桃林,温府的桃林果然是美不胜收,比平康坊的桃苑不知要美多少倍。”他故意将桃苑两个字咬得极重,似乎另有所指,沈知意却误会他是行乐之辈,有了云时晏,还出去找乐子?她同情地看向云时晏,云时晏却全然不在乎,依然在记录着什么。沈知意只能不平地瞪着晏长倾。
晏长倾抖着广袖:“温员外是儒雅的读书人,自称桃源员外,他喜爱桃源,自然喜爱飞禽走兽。他请红手娘和宁婉来表演戏法,就是想看她们在桃林里表演山雀识钱和串场的猴子。谁知道那晚只有山雀,没有猴子。红手娘说猴子丢了,新猴子还没有训练好。温员外重面子,自恃清高,便训斥了几句,红手娘常年行走江湖,倒是没什么。宁婉……”他的指尖划过铜镜的边框,“宁婉是小女子,心气高,听不得逆耳的话,我看得出,她心有怨气。”
“你认识宁婉,你们很熟?”沈知意疑惑,她从未听过宁婉提及过他。
晏长倾没有回话,云时晏开了口:“放眼长安城,谁不认识红手娘和宁婉啊?各个府里的公子哥都知道红手娘有一个伶俐的女徒弟——宁婉。对了,宁婉也喜欢穿红裙。不过,她穿红裙显得俗艳,知意穿出了红裙的飘逸。”他投给沈知意一记欣赏的目光,“我们在宴会上总会碰见宁婉,谈不上熟悉,也说过话。”
沈知意的心思还停留在卷宗上,她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原来长安城也没有那么大,你们都认识宁婉。哎——只有晏县丞去了温府。”
“是。”晏长倾抬起头,“因为温府在城东,宴请的宾客大多住在城东和城中,只有我住在城西,我担心夜禁,来不及回府,便提前走了。”
沈知意质疑地看着他,没有戳穿他的假话,他怎么会因为夜禁来不及赶回家而提前离席?想必是另有原因。她不愿去猜想和推背血案无关的事,那是他自己的事,她只是他的幕佐,无权过问他的生活。
第三卷卷宗上关于温员外和三娘的验尸线索很少,只写了和前两卷卷宗相同的话:温员外生前喝过大量的酒,三娘死时依旧戴着帷帽。按照宁婉的描述,她听到了书房里有女子凄惨的哭声,三娘为何会去书房找温员外,按照常理,三娘来温府送糕点,找管事的管家结账即可,她为何要亲自找温员外?又为何会哭?她既然伤心欲绝地哭过,不久便遇害,卷宗上为何没有关于她双眼红肿等相似的记录?还有,三件案子的死者都以推背的姿势遇害,难道凶手熟知占卜射覆?三件案子又有何关联?无数的疑惑在沈知意的心底翻滚,她这壶用心熬制的茶却久久不成。她不得不承认,她距离长安神探还很远。
晏长倾终于落下最后一颗小贝片,大小不一的贝片组成了神秘的图案,图案的背后仿佛隐藏着一张没有眼睛、鼻子、嘴巴的脸,那是凶手的脸。
沈知意低声说道:“这三件凶案除了死者死后的姿势相同,几乎没有可以立得住的相同点。六子和朱刚、谢安和婢女、温员外和三娘,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如果凶手杀死恶人六子和朱刚是想替天行道,那另外四名死者虽然谈不上佛祖口中的圣人,也都是寻常人,孰能无过?他们的过错都大不过生死。凶手又为何会对他们下手?”
云时晏正在艰难地为三件凶案连线画图,死者推背而死,说明凶手先杀死其中一个人,再杀死另一个人,死者为什么不反抗?不呼喊?不逃走?他揉着额头,乱作一团。
晏长倾拂过衣摆站了起来,他缓缓走到南侧的屋檐下,望着庭外纷纷绵绵的飞雪,说道:“三件案子看似无关,却也有关。三娘的糕团铺在西市开了十几年,六子和朱刚是西市的地痞,他们应该认识三娘。谢府和温府经常在府邸设宴,他们都是三娘的主顾。所以,三娘是本案的关键,或许她就是解锁的铜钥。”
“但是她也遇害了。”沈知意也站了起来,她走到屋檐的另一端,伸出掌心,纷扬的雪花像蒲公英的种子飘然落下,她轻轻一吹,龇得鼻尖儿凉凉的,那生动的画面给阴霾的雪天带来了几分童趣,她却非常享受。
晏长倾的心很暖,他好久没有这种踏实的感受了。那抹红被无限地放大,大过他的眼睛,掩盖了漫天白雪,只留下温暖的红。他也伸出了掌心,将雪花紧紧地攥住,直到雪花融化,冰冷的水滴顺着掌心的纹路缓缓地垂落,坠落到看不出痕迹的雪地里。他背起双手,低沉地说道:“就从三娘开始查。”
沈知意在凌烟阁见识过他断案的本事,并没有提出异议,她知道,有人引路过河总比摸着石头过河要更快,这也是她要学的,她学会了本领,才能去查别无道!她站在他的身边,看着隐在风云中的道观清影,不禁问道:“你说,凶手为什么要以推背的姿势杀人?”
晏长倾拂过掌心那道被雪花湿润的横纹,柔美的脸颊上映着淡淡的笑意:“凶手有很多种,有聪明的,有愚笨的,有哀怨的,也有故弄玄虚的。被害者却只有两种,一种是该死的,一种是不该死的。世人皆知推背图的厉害,凶手以推背的姿势杀人,或许是凶手聪明,又或许是凶手故弄玄虚。凶手和被害者如此分类,那你知道查案的人分多少种吗?”他微微侧身,平淡地看向沈知意。这一次,他没有放大那抹红,而是将那抹红缩小,小到恰好能挂在庭外的树梢,化成一束落满白雪的梅。
沈知意沉思了一会儿,在她眼里,查案的人只有官职的高低之分,职能的不同之分,论起种类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她一时踌躇无语。
晏长倾见她不应,凝聚在庭外的目光又回到眼前的位置,他高傲地含着笑意说道:“查案的人也分为两种,一种是神探,天底下没有破不了案子;一种是庸探,一个案子也破不了。”
“不。”沈知意灵光一现,执着地反驳道,“查案的人还有一种就是贼喊抓贼,最可怕的就是神探贼喊抓贼,被害者死不瞑目,世人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就好比——”她抿着唇,凌烟阁三个字吞没在无声的唇边。
晏长倾惊喜地看着她,那抹红又映红了他的眼,他转向茫茫白雪的庭外,清冷的嘴角扬起无所畏惧的笑容,他没有选错人!他的眼神和笑容弄得沈知意莫名其妙,她甚至觉得,他似乎不再是凌烟阁那个冷血的半面阎王了,当然他也不是善良的半面桃花。
雪一直在下,两人分别站立在屋檐的两侧,那两道静谧的身影面对着寒冷的风雪没有丝毫的退缩。堂内的云时晏一时兴起,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幅听雪图。
“雪什么时候会停啊?”他放下紫毫,沾沾自喜地欣赏自己的画作。
沈知意喃喃自语:“最好不要停,雪停之后,天会更冷。”
“天冷才好。”晏长倾转身,“天冷,凶手才不会继续出来杀人,刚好给了我们查案的机会。这三件案子同时查验,重点围绕糕团铺的三娘。我和知意找线索,时晏验尸,六名死者的尸身,除了谢安,其他五具尸身都要重新检验。”
“好!”沈知意和云时晏同时应过。晏长倾坚定的目光落在几案的铜镜上,零碎的小贝片摆出了一幅狭长的星图,那星图好似杀人的匕首,又好似解开谜团的铜钥。既是绝望,有给人希望。在绝望和失望间,他的眼前突然闪过可怕的梦境,黏稠的浆糊里挣扎着无数的甲虫,那星图更像是甲虫们疯狂挥舞的利螯……
他的直觉一向敏锐精准,从凌烟阁脱险到临危受命,看似毫无关联的背后却隐藏着一只无形的手,牢牢地掌控着这场杀局。他解开了一道谜题,又会陷入另一道谜题,周而复始,他始终摸不到那只无形的手。现在他的身边多了她,她会给他带来绝望,还是希望?眸心的那抹红渐渐地淡去。
他又望向满眼的白,世人总以为洁白的雪会阻挡黑夜的到来,他们却不知道,从飘起雪花的那一刻,天已经黑了。无数朵从天而降的雪花奋力地在空中发出绚丽的光,驱散着黑暗,点亮诺大的长安城。雪终有尽时,黑夜再无人阻挡。
三人又分别商议了案情,云时晏赶在夜禁前离去,沈知意和晏长倾草草用过晚饭,各自回卧房。沈知意回到纱居,望着窗外的落满清雪的竹墙,就仿佛看到了风骨如竹的钟离辞。不知他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思念她?她拿出那只螺贝,痴恋地放在唇边,吹出了最动听的曲调。此时,晏长倾正静默地站在对面的屋檐下,孤独地看着那面被白雪遮挡着露不出一丝痕迹的竹墙,他忽然很想看到竹墙原来的样子。他弯下腰,揉了一个圆润的雪团,狠狠地掷向竹墙,可是距离太远,竹墙上的雪又太厚,小雪团只是轻轻扫过竹墙,便分散在风里,落满清雪的竹墙上依然没有一丝痕迹。
“到底是有趣,还是无趣?”晏长倾闭上双眼,认真聆听着熟悉的曲调……
翌日清晨,沈知意和晏长倾在正堂商量案情,府上有人登门送衣,阿镯捧着白绫面的茧袄和白貂毛衣领的披风,兴致勃勃地走了进来,她以为是自家公子为沈知意准备的,公子这般用心,府内的好事要近了,她要赶紧去定迎亲的花轿,听说那顶百年好合的子孙延绵花轿要提前一整年定下呢,公子是长安神探,贵为县丞,亲事要办得体面,不能给公子丢脸。
“沈姑娘,昨日雪停之后就变天了,今日着实地冷,连水缸里的水都冻成冰了。多穿些,公子也有一件披风,是黑貂毛的衣领,我已经备好,一会儿你们出门都披上,别染了风寒。”阿镯将茧袄和披风放在几案下,朝沈知意亲切地笑道,“我去为你们备碳,夏维一大早就出门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嘟囔着走出正堂。
沈知意迟疑地看着茧袄和披风,缓缓拂过披风毛茸茸的衣领,闻到了熟悉的香气,她急忙解开衣领的绸带,在披风的暗袋里找到一个小巧的香囊,香囊上系着她亲手编的璎珞,这是他的贴身之物。她欣喜地将香囊握在手里,心底暖意融融。晏长倾悠闲地端着茶杯,茶杯里的茶水却微微地晃动。
不一会儿,鼻尖儿红红的夏维急匆匆地捧着一个华丽的木盒走了进来。晏长倾给了他一记拿走的目光,他惊讶地看了沈知意一眼,失落地捧着木盒离去。沈知意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到两人之间默契的交流。
晏长倾缓缓放下茶杯:“钟离辞真是有趣的人。”
“谁会像你这般无趣?”沈知意还在为刚刚的争论鸣不平。
“我的确无趣,但是我不无聊!”晏长倾干练地站了起来,“我们去西市。”沈知意羞涩地捧着茧袄和披风走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两人坐上了温暖的马车。车厢很大,两侧搭着松软的小软塌,靠近中央的位置摆放着柳叶缠绕的镂空铜炭盆,炭盆里烧着红炭,热气扑面。沈知意第一次坐如此华丽的马车,她裹着披风暗自伤感。
晏长倾看出她的心事,深沉地问道:“你知道我是坐什么车来到长安城吗?”
“牛车。”沈知意应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坐牛车来到长安城的。”沈知意的鼻间一阵酸楚,当年,她跟着一群入宫的宫人,一路颠簸。到了长安城她才知道,世上有这么多的马车,还有这么多如此华丽奢华的马车,这是同人不同命的长安城!
晏长倾捧着手炉,眸心变得黯淡,语气微冷地说道:“牛车也好,马车也罢,都是用来坐人的,只是坐车人的身份不同。虽然坐着马车,我还是怀念坐牛车的日子。”
“你——”沈知意仿佛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落寞,狂妄的人会落寞?她越来越觉得他是怪人,令人难以琢磨。她不再理他,转头挑起帷帘,默默地看向她和钟离辞走过的路。
昨日的积雪很厚,马车行驶得很慢,松软的雪被马蹄和车轮压成了一朵朵半月形的月牙儿和两道深深的车辙。雪后真的好冷,风也好硬,沈知意无心地打了两个喷嚏,她急忙放下帷帘,转过身,刚好迎上晏长倾冷漠的那张脸。
这时,马车停下了,赶车的夏维发出一声模糊的喊声。晏长倾抖了抖衣领上的绒毛:“下车。”沈知意应了一声,跟在后面,马车很高,夏维没有准备木凳,晏长倾的长腿轻松地踩在雪地上。沈知意遭了殃,她还记得上车时的狼狈和某人嘲弄的眼神。她决定自己下车,不求助无关紧要的人,可是她的腿依旧力不从心,离厚厚积雪的地面还有一大段的距离。
“跳下来。”晏长倾向后退了一步。
沈知意咬紧牙,用力地跳了下去,可惜她重心不稳,不偏不倚地摔倒在晏长倾的脚下。
晏长倾的嘴角勾出一道欢快的弧线,他没有伸手拉她,反而决然地转过去:“把身上的雪花拍打干净,跟上!”
“哼!”沈知意站了起来,她抓了一把雪扬在空中,晶莹的雪粒迎着明媚的光洋洋洒洒地被风吹散,“等等我,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