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同心问案
茶室缭绕着温馨的茶香,翻滚的茶壶里发出竹哨的响声,沈知意低着头,反复摩挲茶碗上的花瓣。她总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孤独的人,宁婉还曾嘲笑她寂寥。其实,宁婉不懂她的心意,孤独不同于寂寥,孤独是苦寻知己,寂寥是寻找快乐,世上知己难寻,快乐却常伴左右。宁婉可以带给她快乐,是她最好的姐妹,却不是她的知己。此刻,她才知道,她的知己是他,他懂她,她并不孤独。想必他已经知道她夜宿晏府,猜出她的决定。他依然对她如初,这份情,让她如何偿还?她忽然有种负罪感,不敢面对他。
钟离辞懂她的心思,他自言自语道:“大唐还没有女县丞,若沈姑娘得到晏县丞的指点,或许会成为大唐第一位女县丞,也是一桩美事。”他痛惜地看着沈知意,沈知意露出欣慰的微笑。
卢萧却窝了一肚子气,他生晏长倾的气,更生沈知意的气。昨日,明明是他帮她放走嫌犯宁婉;今日,她竟然与晏长倾合谋。难道她不知道大理寺、刑部各安其职,互为掣肘的规矩吗?他沉闷地端起茶碗,喝下微凉的茶,苦涩的茶气呛得他的喉咙发紧,他板着脸说道:“晏长倾虽然接到了陛下的圣旨,升为长安县县丞。但是大理寺还没有接到吏部的昭告文书,按照《大唐律》的规定,官吏在吏部记录在册,才算正式为官。今日恐怕让沈姑娘白走一趟,下次让晏长倾亲自来大理寺找我!”他端起世家公子的威风,沈知意想与理据争,钟离辞递给她勿逞强的眼神,指尖儿微划过茶碗上的蔓藤图案。
沈知意会意地应下,她走到茶炉前,小心翼翼地端起热气缭绕的茶壶,为卢萧添了一杯热茶,又重新坐回钟离辞的对面,为钟离辞也添了一杯热茶。钟离辞优雅地端起茶碗,笑而不语。卢萧本以为沈知意会伶牙俐齿地为晏长倾解释,没想到她会为他倒茶。倒茶是小事,对他低头的姿态却是大事。他默默地想起昨日两人亲密的举动,唇齿间的茶都变得格外香甜。
沈知意也为自己添了一杯热茶,她安静地说道:“少卿所言极是,晏长倾还算不上正式的官吏。即使吏部的昭告文书下了,他也仅仅是县丞,不是县令,长安县的一县之令还是魏河东。”钟离辞赞赏地看着她,给了她无尽的勇气和力量,她继续说道,“他并不在县衙。”
“他没有去县衙?”卢萧诧异,晏长倾醉心仕途,他不想借着魏河东丁忧的机会,将长安县衙握在自己的手里吗?连钟离辞的眸心也闪过一抹不露痕迹的涟漪。
沈知意摇头:“他的心思我也不得而知,他只让我将推背血案的卷宗借出来,搬到晏府的正堂,我便来了。”
卢萧孤傲地挥动手臂:“推背血案是陛下关注的要案,借阅卷宗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公务,怎能遂晏长倾的心思随意搬到私宅?告诉他,想要看卷宗,让他亲自来大理寺。”
“卢兄。”钟离辞整理广袖,“晏县丞和沈姑娘交情尚浅,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查此案,想必是沈姑娘的运气好罢了。此案涉及到谢家,谢家和太傅府是百年的姻亲。卢兄不记得吗?当初,是陈太傅为谢安求来的驸马之荣,如今谢安遇害,推背血案多日未破,卢兄又何必纠结小节?”他递给沈知意一记眼神。
沈知意应下:“请少卿放心,卷宗会好借好还,奉还的卷宗定是结案卷宗。”
“好。”卢萧深知陈太傅在陛下面前的份量,他伸出手指:“五日,五日,必要归还。”他善于算计,即使妥协,也不忘推对手一程,既然沈知意揽下此案,他便定下结案的日子。其实他更在意钟离辞的那句:“晏县丞和沈姑娘交情尚浅。”的话,尽早了结此案,她才能在陛下面前交差。
“多谢少卿。”沈知意喜出望外,她的对策本就是交换。卢萧怎么可能轻易地借出卷宗?昨日,他仅仅让她看一炷香而已,他更不会给晏长倾更多的时间。她只能抛出他想说的话,表达自己的诚意。她原以为限定的时间是三日,没想到是五日,他不是视晏长倾为对手吗?心胸真是太狭窄了,对她比对手还苛刻。她哪里知道,多余的两日是卢萧故意留给她的。自从她为卢萧倒了那杯热茶,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眼里更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少有的关切,他的一举一动尽收钟离辞的眼底。
窗外起风了,沈知意想到晏长倾的话,站了起来:“时辰不早,我去取卷宗。”她轻车熟路地走向存放卷宗的暗房。
茶室只剩下卢萧和钟离辞,色彩变得沉闷,连气氛也变得凝重。卢萧露出一丝失落,自言自语道:“不再喝杯茶吗?”
钟离辞站了起来:“卢兄的茶为上品,改日再来找卢兄喝茶。”
“好。”卢萧寂寥地回神,两人互相行下叉手礼,钟离辞走出茶室。卢萧则迫不及待地推开茶室通往后院的小门,刚巧碰到沈知意吃力地抱着沉甸甸的卷宗急匆匆地往外走。
“我派人送你回去。”卢萧低沉地说。
“啊?”沈知意惊讶地看着他,随即不停地摇头,“我自己回去就好,不麻烦少卿。”
卢萧更近一步,他发现自己越发喜欢看她,喜欢听她声音,他甚至有种揽她入怀的冲动。他俯身贴在她的耳边,蛊惑的语调说道:“你还欠我一个银鱼袋。”
“哦,我会还你的。”沈知意胆怯地后退。
“归还卷宗时,一同送过来。”卢萧离开她的耳边,“我可以多给你一天的时间。”
“真的吗?”沈知意的眸心闪耀着明媚的光,那道灼热的光迷了卢萧的眼,更迷了他的心。他来不及回答,沈知意已经迈着欢快的碎步离去,“谢谢少卿。”卢萧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冷峻的脸上露出笑容。
沈知意焦急地离开大理寺,因为钟离辞在等她。
“我送你回去。”钟离辞风雅地站在马车前,寒冷的风吹乱了他的官袍。
沈知意感激地看着他,她真想牵着他的手坐上马车,好好看一看长安城,看一看他。可是她不能,她不能污了他的清名,她有千万种陪着他的理由,却独独没有和他比肩的身份。她失意地站在他的面前,寒冷的风也吹乱了她的襦裙,两人依然这般望着彼此,钟离辞的眼底充满愧疚和心疼。沈知意不愿让他为难,她故意俏丽地颠了颠手中的卷宗:“今日,多亏你,我才借到卷宗。”
“将卷宗放在马车上,你陪我走走。”钟离辞微笑地看着她,沈知意顺从了自己的心,她欣喜地站在他的身边。华丽的马车在前,两人缓缓地走在后面。
钟家是世代的武将,钟离辞虽然羸弱,却身姿高大,沈知意身姿纤细,两人站在一起颇为登对。
“冷吗?”钟离辞温柔地问。
“不冷。”沈知意望着巷口。今日阴霾,又刮了北风,出门的人很少,各家店铺门前都冷冷清清,她去过的那家汤饼铺不但没有开门迎客,还挂着一把上锈的铜锁。
“饿了?”细心的钟离辞柔声问道。
“不,不饿。”沈知意羞涩地摇头。
钟离辞望向天边黑压压的云层,摊开掌心,圆润的指尖儿滑过一丝冰冷的湿润,他感慨地说道:“又要下雪了。”
“嗯。”沈知意忽然想起晏长倾说过的话“午时后,有雪。”他果然料事如神。
钟离辞放缓脚步:“雪中的长安城别有一番风韵,你若不急,我们一起瞧瞧?”
“我不急。”沈知意刚说完,便尴尬地垂下头,她什么时候成了不矜持的女子,她偷瞄着钟离辞,钟离辞露出朗朗的笑意。
风渐渐小了,密集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雪越下越密,眨眼间,一切都换了颜色,洁白的雪掩盖了灰色的城墙和青色的甬道,抹去了街坊间的丑陋和不堪,洗去了世间的不公和罪恶,长安城变成天底下最洁净的城!
沈知意和钟离辞踩着松软的雪在空**的街上默默前行,两人的头上、肩上落满了晶莹的雪花。前方的路寥寥而漫长,扬洒的雪花落在那串相随的脚印上,了了无痕,仿佛弥补着彼此的空虚和孤独,两人都享受着这份珍贵的安谧。
此刻,沈知意的心很暖,因为站在他的身边。她想一直温暖下去,一直走下去。不过,她总觉得自己对不住他,她不想隐瞒他。
“我住在晏府的纱居。”她小声地说。
“嗯。”钟离辞风淡云轻望着远处耀眼的白。
“我会和晏长倾共同调查推背血案。”
“嗯。”钟离辞停下脚步,沈知意的心沉了下去,他会怪她吗?
“我不想回宫,我现在是晏长倾的幕佐,我会留在他的身边。”一朵轻巧的雪花落在沈知意微翘的睫毛上,她紧张地吐露心声,咽下了别无道三个字。
钟离辞静静地看着她,温柔地为她拂去那片来不及融化的雪花,低吟:“你想走晏长倾走过的路。”
“我……”沈知意的鼻尖酸涩,她想说的话,他都懂,她又何必解释。
钟离辞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说话,他忽然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她,她的身子很软,发髻上落满了六瓣的雪花,他仿若抱着苍天赐给他的雪娃娃。沈知意没有躲闪,她也努力地抱住了他。纷飞的雪花落在两人相扣的掌心,冰冷、湿润、又温暖。
“知意,知意!”钟离辞低沉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沈知意好想变成一朵朵雪花,融化在他的怀里。钟离辞的手臂愈加用力,两人贴在一起。
钟离辞的唇印在沈知意小巧的耳垂:“知意!”他说出了两人之间最残忍的差距,“你已经足够好,是我不好。”
“不……”沈知意窝在他的怀里,真切地感受着炙热的心跳,“你真的很好。”
钟离辞捧起她的小脸:“傻知意。”他抬起手,温润的指肚拂过她唇边的雪花,“你不要因为身份而自卑,世上的贫贱高贵在心,不在人!我看得出,你不喜欢拘束,不喜欢拘在宫里。你生来细心,心存大义,有查案的天资,只要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会有所大成。”
“我?”沈知意迟疑地看着他,她真的会成为第二个晏长倾吗?
“不要看轻自己,蝼蚁也能掀翻参天大树!”钟离辞温情地鼓励她,“晏长倾是不可多得之才,难得他肯教你,你在他身边多学些本领,何乐而不为?”
“你,不生气?”沈知意心存愧疚。
“知意知我心。”钟离辞浅浅的吻仿若一朵晶莹透剔的雪花划过她微凉的额头,“我知知意意!”
他牵起她的小手,她手腕上的金环月映出清冷的雪光,她却不知道他的胸前也戴着……
两个人无谓风雪地走在无人的街上,沈知意的眼前模糊一片,她分不清是飞舞的雪花还是氤氲的泪水,她看不清前方的景,前方的马车,前方的路,但是她看清了身边的人,她祈祷雪一直下,她和他一直走,直到天荒地老,双鬓白头!
只可惜长安城的路终有尽头,他和她注定走不出城。在漫天飞雪的这天,两个苦恋的人抛弃了彼此的身份,他们牵手走过了长安城最繁华的西市,最华贵的街坊,最古老的大街,走到了辅兴坊的坊门。前行的马车已经到了许久,马车的盖顶上积满皑皑的白雪。
钟离辞不舍地松开沈知意的小手:“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下面的路,你要自己走。晏长倾的性情多变,你不要和他硬碰硬,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嗯。”沈知意再次落泪,她自认自己是坚强的女子,以往在宫中,她很少落泪。今日,她几乎把这些年欠下的泪都哭了出来。
“知意,知意!”钟离辞不忍看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若不是多年的苦守让他忍住了内心的冲动,若不是钟家的祖训、昭义的百姓让他克制了强烈的情感,他会立刻抱她坐上马车,抛下所有,走出长安城,远离尘嚣纷争,远离阴谋诡计,远离他所厌恶的生活。但是他不能,他不能……
沈知意泪中带笑地抱住他,从他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卷宗。他默默注视着她走入气派的晏府,剧烈的痛像团烈火在他的胸口燃起,迅速地扩散到身体的各个部位,直到延伸到冰冷的足尖、指尖、甚至发梢。他艰难地坐上马车,掏空的心里只有两个字——知意!
“公子,回府吗?”赶车的阿蛮恭敬地问。
“去万年县。”
“公子坐好。”阿蛮扬起鞭子,在空中划过一记响亮的爆竹声,拉车的枣红马撒欢地奔跑在无人的雪地上。雪越下越紧,纷飞的雪花很快掩盖了马蹄印和深深的车辙,看不出谁曾经来过,也看不出谁去了哪里。下雪时会隐藏秘密,融雪时会暴露秘密,因为每个人都有秘密……
回到晏府的沈知意焦急地捧着卷宗直奔正堂,婢女阿镯迎了出来:“沈姑娘,你怎么也淋雪了?”她麻利地为沈知意拍打着身上的雪花。
“不碍事。”沈知意感激地说道,“我喜欢雪天。”
阿镯示意对面的正堂:“你和公子都是怪人,都喜欢雪天,如果染了风寒该如何是好?”她一边嘟囔着家乡调,一边细心地为沈知意拍打着雪花。
沈知意无奈地望向正堂的方向,正堂没有南墙,刚好可以欣赏庭院的景致。晏长倾正孤独地站在屋檐下,被风吹落的雪花打在他的脸颊上,迷住了他的眼睛。两人隔着纷乱的雪花,无声地望着彼此。沈知意也似乎迷了眼,阿镯还在耐心地为她拍打着雪花,她摇头道:“不会染上风寒的,你不知道吗?雪天不冷,雪后才会迎来严寒。”她深吸着清新的凉气,小心翼翼地走向正堂。
阿镯看着她,回想起去年冬天公子说过的话:“不会染上风寒的,你不知道吗?雪天不冷,雪后才会迎来严寒。”她喃喃自语,“她和公子真像,公子有福气了。”她欢天喜地地哼着小曲儿,走向厨房,她要让如娘多做些肉食,沈姑娘太瘦弱了,怕是日后不好生养,她要提前为公子做好准备。
沈知意哪里知道阿镯的小心思,她捧着卷宗走入正堂,看着晏长倾的侧影:“我借到卷宗了。”她将松散的卷宗放在几案上。
屋外的雪依然缠缠绵绵,晏长倾的肩上落满了晶莹的雪花,他撇了一眼卷宗,又撇了一眼沈知意,他看着她发髻上那抹白,若有所思地说道:“钟离辞果然对你情深意重。”
沈知意诧异:“你怎么知道我遇到了钟离辞?”
晏长倾的眸心愈加深谙,他顺手抓起一片重叠成双的雪花,默默地捏碎,指尖儿传来一点冰凉,他语调深沉地应道:“你满身风雪,显然是从大理寺一路走回辅兴坊的;而卷宗安然无恙,显然被人贴心呵护。外面冰天雪地,你根本雇不到牛车,即使雇到牛车,你为何不坐?世上还有你不敢坐的车?只有他!”他看向漫天飞扬的雪花,“午时后开始下雪,由北风转为西北风,大理寺在辅兴坊的西侧,只隔着三个街坊,不过半个时辰的路途,你却弄得如此狼狈,证明你在雪中走了很久。”沈知意刻意拢了拢襦裙。
晏长倾继续说道:“你的鞋子湿了大片,身上的雪却不多,证明你先是逆风向朝南走,再顺风向朝西行,你绕过西市,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回到辅兴坊。能让你在紧迫的时间里还心甘情愿地在雪中散步的人,只有他!”他阴柔的脸上露出笑意,“而放眼长安城,能入钟离辞眼底的女子,也只有你。沈知意,你何等幸运,连老天都在帮你。”
沈知意心虚地深吸口气,长安神探果然心细如发,她坦然地应道:“是钟离辞帮我和卢萧求情,我才顺利地借到卷宗,他又送我回来。”
晏长倾摇头:“他是陪你走回来。”
沈知意从茶炉上拿起茶壶,添了杯热茶,想到钟离辞在雪中对她说过的话,心头暖意融融。她仰起头,说道:“是啊,他陪我走回来,还让我明白了世间的许多道理。”
“道理?”晏长倾眸光一闪。
沈知意揉着微冷的手心:“你们都是男子,生来受人瞩目,可以读书,可以随心所欲,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可是,我是女子。即使再努力,依然无法随心所欲,头顶依然笼罩着乌云。在我的眼里,只有黑夜,没有白日,我看不见光明。我再努力,也不行。他告诉我,我能行。”
“哦?”晏长倾走到她的面前,他想为她捡去发髻上的那抹白,却发现那抹白已经缓缓融化,他将手臂背在身后:“或许当年的武氏也曾这般想过。大唐的国运止于武氏,又兴于武氏,武氏成了李姓皇族的殇,又是李姓皇族的根,毕竟他们身上也流着武氏的血,武氏成为了大唐的传奇。只要你努力,的确能行。”
沈知意满脸错愕地看着他,他的眼底蠕动着数不清的光:“这是大逆不道。”
“我只是喻事,没有喻人。”晏长倾拂过衣摆,坐在几案前,“你在凌烟阁崭露头角是为了自救,揽下推背血案是为了救宁婉,进而打击我。那你留在我的身边,做我的幕佐,是为了钟离辞?”他直视她的双眸,生生穿透了她的心,“你在凌烟阁赌的是命,在这里,你赌的是女子的一生。舍命容易,闭眼即可。舍一生,便是坠入无尽的炼狱,为了他,值得吗?”
“值得。”沈知意不假思索地应道,“我这么做,不仅是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无论为了谁,都值得。”
“好!”晏长倾抚摸着腰间的铜镜,光滑的镜面冰冷无声,仿佛他此刻的心。他望着萧瑟迷茫的庭院,默默地说道,“云时晏也快到了,希望他不要着凉。”
沈知意迟疑地看向庭院,云时晏撑着油伞,怀里裹着一包点心,他正慢吞吞地穿过双福影壁朝正堂走过来。
“正堂只问案。”晏长倾重语,“卢萧留给我们的时间不会太久。”
沈知意感叹他的机敏,她平息着气脉,咬着唇:“五、六日。”
“哦?”晏长倾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惊讶,玩味地应道,“看来他今日的心情不错。”
“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心情不错?”云时晏跺了跺脚走了进来,他将油伞放在门口的石台上,缓慢地吹落怀里的零星雪花,“我听说沈姑娘在这里,早就出门了,特意绕去西市买糕点。唉,自从三娘过世,糕团铺的生意越来越差。今日下雪,糕团铺竟然没有开门迎客,多亏我是常客,新来的厨娘才卖我一些。”他兴冲冲地看着沈知意,打开包裹糕点的油纸,指着各式的糕点,说道,“沈姑娘没吃过,快尝尝,这是长安城最好吃糕点。”
沈知意微微颌首,她细心地看着糕点上的各式花型,原来和她昨日买给宁婉的一模一样。她记得当时糕团铺的门口挤满了人,卖糕点的妇人还戴着胡人的帷帽,糕点的确香糯,远远站着,都能闻到糕点的香气。她感激地为云时晏倒了一杯热茶,明媚地笑道:“谢谢。”
“嘿嘿!”云时晏温吞地摆手,脸上露出几分羞涩,他看向晏长倾,晏长倾正在摆弄光滑的小贝片,“我是来恭喜长倾的,咱们的晏县丞什么时候摆烧尾宴啊?”烧尾宴是官吏升迁时招待亲朋好友的宴席,以取鲤鱼跃龙门之意,晏长倾来长安城一年多,他还没有在晏府设过宴席,云时晏非常期待烧尾宴,沈知意也期待地望向晏长倾。
晏长倾不骄不躁,面带冷意地说道:“哪里有烧尾宴,只有数不尽的荆棘。我知道你喜欢吃仆射府的鱼脍,等我空下来,将仆射府的厨娘赢来送给你,让你每天都吃到最美味的鱼脍。”
“好啊。”云时晏满脸溺宠和崇拜。沈知意觉得自己是正堂里多余的人,为了体现自己的存在,她坐在晏长倾的对面,麻利地解开卷袋,取出卷宗,说道:“人都到齐了,开始查案吧。卢萧喜怒无常,或许他明日就上门索要卷宗了,我们要尽快擒拿凶手。”
云时晏也无奈地坐在侧面的小坐**,熟练地从几案下拿出笔墨,小声地嘀咕道:“唉,又要当苦力了。”晏长倾给了他一记安抚的目光,他以洁白的笑容回应。两人默契的动作让沈知意深刻地意识到“双晏”的威力,她的确是正堂里多余的人。
晏长倾已经干练地将第一颗小贝片落在铜镜的中央,他朗朗地说道:“像从前一样,你来念,我来摆。”沈知意会意地展开第一卷的卷宗。这是由长安县主簿记载的卷宗,卷宗上的墨迹深浅不一,还有许多增增减减的痕迹,她推断此案发生后,并没有受到重视,直到谢安遇害,诸多细节与此案相似,此案才被列为要案。
此案发生在一个月前,正是长安城最冷的季节,天也黑得极早。夜禁之后,长安城的三十八条主道空无一人,平日里喧闹的小巷也几乎无人。武侯的巡逻远不如夏日那般勤快,连老榆树上的乌鸦都窝在鸟巢里,整个长安城都处于慵懒、懈怠的状态,进入了漫长的冬眠期。天蒙蒙亮时,巡逻的武侯在西市的小巷里发现了两名死者,据武侯说,当时刚好换班,他一时尿急,拐进巷子的暗渠方便,方便到一半时,发现背后有两名冻成冰坨的死者。一名死者跪在夯土墙前,一名死者倒在他的背上,两人一前一后呈推背的姿势冻成一团,无法分离,长安县衙的仵作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两具僵硬的尸体掰开,这才发现,两名死者的背上各插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匕首上的血水凝固成冰,匕首也变成名副其实的“冰刀”。
经过长安县衙的调查,致两名死者死亡的匕首是西市最常见的胡刀,每家胡人开的铁匠铺里都能买到这种匕首,这种匕首价格低廉,使用方便,深受长安百姓的喜欢,适用范围广泛,所以以凶器为线索的这条线自然也就断了。长安县衙又从死者的身份线索开始调查,这一查不要紧,倒是查出了许多不平事。原来两名死者是街坊间的痞子,一个叫六子,一个叫朱刚,两人打骂妻儿,欺辱弱小,坑骗拐骗,坏事做尽,平日里,街坊邻居都绕着他们走。得知两人的死讯后,那些受过欺负的人纷纷供起了菩萨,直言菩萨显灵了。长安县衙考虑到两人的恶行,再加上两人死在夜禁期间,违反朝堂的律令,没有继续追查,只将此案作为疑案,草草了事。
沈知意凝神说道:“经县衙的仵作验尸,两名死者临死前喝了大量的郎官清,才会醉酒街头,被凶手跟踪,杀害。”
“醉酒?”晏长倾的手臂停在半空,洁白的小贝片夹在指间,“有其他的证据吗?”
沈知意又仔细看了一遍卷宗,连涂抹的地方都没有放过,卷宗里关于两名死者和凶案现场的线索极少,除了酒醉并无其他,她无奈地摇头。
晏长倾看向云时晏:“你怎么看?”
云时晏缓慢地写下一行字,抬起头说道:“长安县衙的仵作是佟达,是古稀之年的老人。此人之前是县衙的不良人,不知得罪了哪路权贵,沦落为刽子手。听闻此人重义,重孝,每次在刑场砍头杀人,他都会去庙里为死者捐功德,圆死者生前遗憾,为此,京兆府尹网开一面,让他重新做回不良人,谁知道他不想做不良人,偏要做仵作,这一做就是十年,他无师自通,验尸的技艺高超,经他手验过的尸体,几乎没有回验,只是他近来年纪大了,我们在大理寺的尸房碰过面,我发现他眼白渐多,视力渐差,所以,这验尸的结果?”他犹豫地看向晏长倾和沈知意,欲言又止。
晏长倾看向对面的沈知意,问了同样的话:“你怎么看?”
沈知意沉思片刻,应道:“听闻视力差的人,听力和嗅觉更为灵敏。虽然佟达年纪大了,醉酒这条线索应该不会差。当初为何不顺着两名死者在哪里喝郎官清这条线索继续追查下去呢?此案很明显,有第三人在场,那人就是凶手。”
晏长倾沉稳地将夹在指间的小贝片放在另一颗小贝片之上,以重叠的小贝片比喻推背的两名死者,他盯着诡异的星图,说道:“的确有第三人在场,但是第三个人未必是凶手,或许也遇害了。”
“你怎么知道?”沈知意迟疑。晏长倾轻轻捡起铜镜中央的小贝片,一束似有似无的光穿透镜面,照亮了他那张阴柔美艳的脸。
云时晏拨了拨灯芯,揉了揉眼睛,缓缓说道:“沈姑娘不是外人,你就别卖关子了。”灯芯曼妙地跃动,正堂内亮了起来,他耐心地解释道,“其实,发生命案那日,我和长倾见过那名叫六子的死者,他在大街上调戏三娘的女儿,被长倾训斥,当时他还扬言要烧了糕团铺呢。”
沈知意的目光落在附卷宗后的手绘图上,图上详细标注了两名死者的具体位置,在西市后面的巷子里。如果拐出巷口,穿过两个后院,贴着夯土墙的墙根儿,就会来到西市店铺的后门。这里的店家多半是前店后家,那家店铺如此眼熟,分明是……
“是糕团铺。”云时晏斩钉截铁地说道,“此案发生后,我和长倾去过案发的巷口,离三娘的糕团铺很近,我们怀疑六子是因为白日里记了仇,夜里和朱刚去找三娘和女儿的麻烦,才会被凶手杀死。虽然他们死有余辜,但是国有律法,怎能动用私刑?最奇怪的是谢安和三娘也都分别遇害了,凶手又为何害他们?”
“这么说——”沈知意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早就关注了此案,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和猜想都徒劳无功,即使她没有登门来求他,他也会暗中调查此案,怪不得她在陛下面前哀求调查此案的机会时,晏长倾还为她说情。她真是好笨,这分明是个局,专门为她设下的局,只等着她来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