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烧尾宴惊

辅兴坊,晏府正堂。

宾客满席,案几上的美食美酒、各式水果琳琅满目。一名穿着宽摆石榴裙的胡旋女在昂扬的鼓声中急速地旋转起舞,她的裙摆像飞扬的柳絮在空中飘**,形成完美的圆环。她时而踮起足尖儿,双足交叉,时而一只手叉腰,一只手舞出妖娆的舞姿。缠绕在双肩的彩绸像天边的云朵托起她轻盈的身姿旋转飞舞,欢闹的宴会成了人人向往的天宫,这是长安城最流行的胡旋舞。伴随羯鼓密集的鼓声,胡旋女旋转的脚步越来越快,直到鼓声嘎然而止,胡旋女稳稳地停下,弯下柔软婀娜的身姿谢幕,正堂终于安静下来。

晏长倾高举白瓷酒盏和众人一饮而尽。因为准备仓促,宴请的宾客只到了半数,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右侧坐着钟离辞和尚书府的公子——魏启,左侧坐着卢萧和薛王府的小公子——薛从,人不多,好在该到的人都到了。他还特意安排沈知意和云时晏同席,坐在末位,他想提醒她,看似一段极短的距离,却隔着无法跨越的身份。认清自己的位置,才能努力坐到更高的位置。而沈知意的心思都在钟离辞的身上,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深意。

原来胡旋女退去,敦厚的魏启和顽劣的薛从不停地与钟离辞敬酒寒暄,两人一直想结识钟离辞,苦于没有机会,今日在宴会上看到钟离辞都惊喜不已。钟离辞的性子寡淡,品行清雅,他不会拒绝,也不会主动,他一一应下魏启和薛从的敬酒,几个回合下来,白皙的脸颊蒙了几分红晕。

沈知意有些气不公,她担心他的身子。钟离辞知晓她的心意,投给她不必挂念的眼神。卢萧清楚地看出两人间暧昧的情意,他恍然大悟那日在大理寺的情景,他的心沉入谷底,苦闷地举杯与晏长倾对饮,他的举动反倒让性情温吞的云时晏担忧,云时晏误解他故意挑衅晏长倾。他担忧地看向晏长倾,晏长倾体贴地安抚他,两人的举动落入所有人的眼底,谁也没有点破,更加坐实“双晏”的关系。

一场以“烧尾”为名的宴会在傍晚的余晖下仓促而微妙的开始,晏长倾为缓解沉闷的气氛,提出射覆,钟离辞和卢萧没有反对,魏启和薛从极为兴奋地应下,似乎这才是他们来的目的。

“于覆器之下而置诸物,令闇射之,故云射覆。”简单来说,就是将物件藏在盂内,让对方猜测里面是什么,这是一个极为趣味的游戏。凡是射覆高手都精通占卜,汉代的奇人东方朔曾是射覆高手,到了本朝,射覆已经成为考核天文郎的考题,无论是民间,还是皇家都极为喜欢射覆。晏长倾也正因为精通此道,才会得到陈太傅和宪宗的赏识。

沈知意只闻其名,还未真正见过晏长倾射覆,也起了兴致,而且她更期待钟离辞。

这时,云时晏缓慢地站了起来:“我去准备。”

“不必,我们有备而来。”英俊的薛从向魏启使着眼色,“每次射覆,我们都输给晏长倾,今日我备好一物。谁若猜得出来,魏启便将府上专做鱼脍的厨娘送到谁家的府上,若是猜不出来,就必须陪我和魏启组队和金吾卫打场马球。”他笑嘻嘻地看向晏长倾、钟离辞、卢萧。今日真是来对了地方,这三人都是长安城最知名的公子,若是和他们组成马球队,必定会战无不胜,打得金吾卫满地找球。他开始琢磨给马球队起个厉害的名字,是叫“长安五俊”好呢?还是叫“五俊公子”呢?他偷偷瞄着阳春白雪的钟离辞,越想越兴奋。

云时晏听到“鱼脍”两个字也变得兴奋,他双眼发亮地看向晏长倾,晏长倾悠闲地放下酒杯,再次用眼神许下承诺。云时晏大喜,立刻温顺地坐下。

“等着吃天底下最肥美的鱼脍吧。”他对沈知意压低声音,胜券在握。

沈知意觉得这场宴会的目的不太纯粹,晏长倾到底想要什么?她夹起一块柔滑的鹅肉,叹气地应道:“也可能看到一场精彩的马球。”她的话音刚落,正堂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她,她惊得不知所措,送到嘴边的鹅肉不知道是吃下去,还是放下来。

薛从更是开怀大笑:“借沈姑娘吉言,一定不负沈姑娘重托。”

“呃?”沈知意手一滑,可怜的鹅肉掉在了案几上。

“开始吧。”晏长倾解下腰间的铜镜和小贝片,钟离辞和卢萧也做好相应的准备。

薛从朝魏启会意地点头,魏启转过身,从腰间的荷包里小心翼翼地取一物遮挡在广袖之下,迅速地扣在碗底。

“这是双射,射出碗底物,还要射出物件儿上的字。既然是三人射物,不如这样。”薛从得意地摇晃着头,“你们三人都要射出碗底物,再分别射出物件儿上的字,一共三个字,每人一字,猜出之后,你们每人都要按照顺序写出猜中的字。顺序错了,即使猜出字,也算输。”

“好。”三人分别点头。沈知意和云时晏比较失落,原来两人连射覆的机会都没有。

这时,薛从傲娇地大声说道:“听好了,以震非震,离非离,射碗底物。”

云时晏顿时张大了嘴,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么奇怪的卦。沈知意也暗暗称奇,她在书中看过,这是双射对双卦,猜出碗底物的同时,自然也猜的出物上的字,射覆者要根据各自的命格,再避开对手的命格分别找出属于自己的字,最后按照顺序一一说出每个字,这是极难的射覆。她担忧地看向钟离辞。

钟离辞不慌不乱地拂过胸口,缓缓地整理着仪容,给她一记淡雅的微笑。卢萧恼火地端起酒杯畅饮。

晏长倾将小贝片随意地散落在铜镜上,率先说道:“震卦,数四,居东方。”

钟离辞轻柔地说出了关键字:“五行属木,善鸣。”

卢萧也开了口:“震为雷,为龙,为玄黄。”

晏长倾眯起双眸:“离卦,数三,居南方。”

钟离辞再进一言:“五行属火,为禽,色红。”

卢萧继续说道:“离为火,为日。”三人心照不宣地停下,举起了酒杯,弄得沈知意和云时晏一头雾水。

三人饮酒后,晏长倾指向薛从案几上的青瓷碗:“射覆之物能够藏于碗下,不大,也不重。震非震,离非离,说明此物有两层的寓意,此物非彼物。”

“到底是什么?”云时晏着急地问,他时刻惦记着鱼脍。

“是杜鹃花。”卢萧径直说道,薛从和魏启失落地叹了口气,满脸失望。两人费力得到的射覆,竟然被三人如此轻易地猜了出来。

“你们怎么知道是杜鹃花?”魏启不解地问道。

晏长倾解释:“从震卦里可以得出杜鹃善鸣,但震卦属木,说明此杜鹃非彼杜鹃,应杜鹃花。”

钟离辞接着解释:“从离卦里可以得出杜鹃啼血,娇艳火红,所以杜鹃花又名映山红,多开在南方的春天。所以,薛兄在碗底放了一朵红色的杜鹃花。”

“那花上的字呢?”薛从不肯放弃,钟离辞的眸光莫名地暗淡了几分。沈知意有些担心,此题看似复杂,实则是归纳相同点,对于熟知卦象的三人来说猜起来倒也容易,但是花上的字?

晏长倾继续道:“震卦,初爻为阳爻。二、三爻为阴爻,震为动,为雷,一阳爻在下,二阴爻在上,有破土为上的寓意。为龙,为玄黄,有乾坤颠倒之象,说明杜鹃花与谋逆有关,与战功有关。”他夹起一颗圆润的小贝片。

钟离辞的眼底闪过落寞:“一个非字,说明谋逆已平,又说明是非难辨。”

“古人言,清官难断家务事,难辨的谋逆,自然是皇家的事。”卢萧起了醉意,言语间少了平日里的洒脱。

沈知意怔住了,好端端的射覆怎么射出皇家事?她费解地看向晏长倾。晏长倾勾唇微笑,面若桃花:“薛家世代忠良,魏家文官满门,两位的题能引出皇家谋逆,那定是人尽皆知的事。既有战功,又有谋逆的皇族,在本朝数不胜数。”

“嘿嘿,当然。”薛从和魏启尴尬地陪笑。

卢萧沉闷地再添一言:“离卦一阴爻居中,二阳爻居外。离中有虚,山中有空,应与山关隘口有关。”

“取笔墨纸砚来。”晏长倾吩咐阿凌,阿凌麻利地将备好的文房四宝分别摆在三人的案几上。

三人低头不语,分别写在自己猜出的字。沈知意知道,这才是重头戏,三人都猜出了杜鹃花上的字,他们会按照什么顺序写下属于自己的字呢?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钟离辞的身上,他的脸色一直很差,眉宇间总是锁着哀愁,他有心事?

“开始吗?”晏长倾示意钟离辞和卢萧。

卢萧含着醉意举起宣纸,晏长倾随后,钟离辞的眼底窝着一闪而过的无奈,最后举起宣纸。

当沈知意按照三人分别举起宣纸的顺序,念出三个字时,震惊地打落了茶碗,那三个风骨卓然的字竟然是别、无、道!

这三个字像锈迹斑斑的钉子扎在她的心底,即使拔出钉子,铁锈的残渣也会永久和她的心搅在一起。她的唇微微颤抖,眼底的伤楚汹涌而出,钟离辞默默地低下头,避开她伤感的泪花。晏长倾看出了两人的端倪,玩味地抚摸着光滑的小贝片沉默无语。

云时晏捡起茶碗,自言自语:“还好是空碗。”沈知意心情沉重地收拾着狼藉的案几,悲伤地问:“为什么是别无道?”

晏长倾和钟离辞都没有开口,卢萧发出了轻狂高傲的笑声:“震居东,离居南,说明这朵杜鹃花来自东南,东南只有蜀地盛产杜鹃花。而震非震,离非离,离在震前,震在离后,既代表是非,而暗含无序。在本朝,战功累累而谋逆的皇族,的确数不胜数,但是与山关隘口有关的只有一位。”他无意间拂过沉甸甸的荷包,语调深沉地说道,“当年,昭靖太子奉旨平叛,以奇兵之策以少胜多,在蜀地的别无道打败敌军,当时正值初春,战场血流成河,将山上的杜鹃花染得血红。所以这朵杜鹃花来自别无道,其实别无道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无别道,因为报信的士兵喊错了顺序,所以当地的老人依然称无别道,朝廷的官文上却是别无道。”

“的确如此!”魏启心服口服地翻开青瓷碗,碗里果然是一朵娇艳如火的杜鹃花,杜鹃花的花瓣上刻着细密娟秀的三个字——别无道。那抹花红扎在沈知意的眼眸,隐忍的堤坝完全崩塌。她抚摸着手腕上的金环月,眼角缓缓氤氲,钟离辞轻咳了几声,两人的神情尽收晏长倾耐人寻味的眼底。

其他人依旧沉浸在射覆游戏中,薛从不解地问:“你们三人是如何选出属于自己的字呢?”

卢萧笑道:“我为卢姓,卢本黑色之意,萧有冷清之言,冷清的黑自然指夜晚,夜晚便有离别,这个别字正合我意!”他带着几分微醺看向沈知意,想到她在大理寺的死牢与他与理据争,想到她在暗房机智地查找卷宗,想到她为他低眉倒茶……那个清秀倔强的少女曾经离她很近,他与她十指相对,他却无法触及她的心,无法握住她的手。原来她已心有所属,那个人偏偏是钟离辞,为什么不是晏长倾?如果是晏长倾,他便不会放手。他愤懑地举起酒杯,“沈姑娘,别忘记……”他将略去的话含在苦涩的酒里。

沈知意漠然地点头,他若不提,她真的忘记银鱼袋的事情,毕竟她从没应过,是他强压给她的。好在银鱼袋不贵,她还买得起。

“我没有忘记。”她平复着激动的情绪。晏长倾、钟离辞听出两人话里有话,却都以为是推背血案,并未在意。

晏长倾挑起广袖,继续解释射覆:“我为布衣,在长安城无根无基,一无所有。而古人又言‘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无字含没有人之意,我以射覆扬名,自然没有人能赢我。这个无字也正合我意。”

“说得好!”云时晏迷恋地看着他,露出欢悦喜庆的笑容。卢萧不屑“双晏”,轻蔑地哼了一声。

“那钟世子如何解呢?”薛从恭敬地转向钟离辞。

钟离辞的胸口疼得厉害,他刻意地避开沈知意投来的目光,心情沉寂地应道:“我为钟姓,钟属金,寻金之道漫长曲折,危机四伏。再则道亦道,非常道,我自幼无为修身,注定是道字。”

“妙哉,果然妙哉。”薛从和魏启拍案叫好,三人的解释有理有据,谁也没有抢他人的字,谁也没有弄错字的顺序,放眼整个长安城,也只有这三人才能精准地猜出射覆,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这的确是一朵来自别无道的杜鹃花。”薛从服气地说道,“除了昭靖太子,别无道还发生了许多故事。听说多年前,朝廷的一名不良人因为得罪了山贼,他的全家在别无道被山贼截杀,朝廷念及他的功劳,特意派兵绞杀山贼,还将那名不良人的女儿接入宫廷抚养,真是皇恩晃**啊。”

“是啊,也不知道那女子在哪个宫当差,她真是命大,山贼竟然没有杀她。”魏启敦厚地附和。

“在哪个宫当差也轮不到你,克死父母双亲的人,谁敢娶她?”薛从开起玩笑。

“咳咳——”钟离辞又开始不停地咳嗽,沈知意咬着唇,眸心一片隐隐的寒芒。

正堂陷入窒息般的沉默,让人忘记这本是一场喜悦的“烧尾宴”。

晏长倾理了理官袍,不动声色地转向卢萧:“多谢卢少卿借出推背血案的卷宗,我和知意会尽快完结此案。”

卢萧听到知意两个字,脸色变黑,他挑着浓重的眉毛,回复平日里的刻薄:“长安县衙隶属刑部,此案是刑部转交给大理寺审理,可是总有人不甘心,既然想出风头,我便成全他。”

晏长倾不气不躁,语调缓和如初:“卢少卿说得对。今日卢少卿赏脸,光临敝舍,我想请教卢少卿几个问题。”

“说——”卢萧高傲地扬起酒杯。

“卢少卿在查案时,以何为重?”晏长倾盯着他的眼睛。

卢萧冷笑:“以大局为重。”

“何为大局。”晏长倾追问。

卢萧晕晕沉沉地应道:“大局自然是天子的意思,你我皆是朝臣,为天子分忧,是我等份内事。”

“那大局跟真相相比,孰轻孰重?”晏长倾再问。

卢萧立刻想到了谢府惨烈的一幕,头炸裂般的疼痛,他讨厌晏长倾,也羡慕晏长倾。他虽然拥有世家公子的权势,却失去最真实的自己。如今晏长倾也穿上了官袍,他会坚持那份真实吗?

“轻重在命,命重则重,命轻则轻!”他说出心里话。

晏长倾端起酒杯,眼眸间跃动着荧光:“我懂了,多谢卢少卿。”

“卢少倾果然透彻。”钟离辞也端起酒杯。

“哎呀,喝酒,喝酒,今日是烧尾宴。祝愿晏兄,岁岁有今日,年年有今朝。”薛从大声说道,“只是,魏府会做鱼脍的厨娘只有一个,你们三个人?”他的话让云时晏的心提到嗓子眼,他眼巴巴地看着钟离辞和卢萧。

卢萧不在乎地摆手:“送到晏府。”钟离辞也说了同样的话。卢府和钟侯府家大业大,怎样差一个做鱼脍的厨娘?

云时晏兴奋:“多谢两位,魏公子,还请明日将厨娘送到晏府。”

“直接送到云府。”晏长倾亲切地看着他,那眼神分明是他昨夜许下的承诺:“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云时晏感动得泪眼婆娑。

卢萧看不惯“双晏”,他的醉意愈发沉重:“晏长倾,你不是说从平康坊请了妙娘吗?”

晏长倾认真地点头:“好戏不怕晚,我请妙娘的时候已经排到第二场,她应该快要到了。”

“公子,妙娘到了。”阿镯奉上白玉酒筹。

晏长倾抬起头,一位戴帷帽的女子走进正堂,隔着轻纱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是从身姿判断,她是一位风韵犹存的胡女。今晚,她穿着秘色的石榴裙,腰间系着镂金的香囊球。她走路的姿势有些生硬,似乎在学别人走路。

魏启感慨:“我记得一月前,堂兄为大伯过寿,特意去平康坊请妙娘,假母告知定妙娘的人已经排到了十日之后,生生错过大伯的寿辰,害得堂兄被大伯狠狠地埋怨。还是晏兄面子重,当日就能请到妙娘。”

妙娘眼前的轻纱微微晃动:“我近来身体不适,推去很多邀请。晏县丞入仕是大喜事,我自然不会推脱。只是让诸位久等,请见谅。”她的声音很低,语调里没有掺杂一丝胡音儿,想来她在长安城呆久了,成了真正的长安人。

“入座吧。”晏长倾客套地说道。

妙娘朝众人瞄了一眼,指向沈知意:“不知这位姑娘是那家的?是和我们一起行令喝酒还是饮酒做诗?”

沈知意惊愕地看着她,娟秀的脸颊映出气愤的红晕,她想解释清楚自己的身份,又不屑与她争辩。宁婉不是说她是平康坊最红的都知娘子吗?为何这般刻薄?

钟离辞眸光一暗,冷冷地给了妙娘一记严厉的警示,卢萧悠闲地把玩着酒杯,没有言语。晏长倾却出乎意料地开了口,他端出主人的架势:“这位是沈姑娘,是我的座上宾,她出自宫廷,你久居平康坊,自然不认识她。”他平淡的语调里暗藏锋锐,三言两语便将两人的身份点得透彻。在本朝,有资格入宫廷的女子皆出身官宦,沈知意的父亲虽然是品位极低的不良人,却是朝廷奖赏的有功之人,沈知意承皇恩,袭荣耀,于公于私,她都不应该受到任何嘲讽。再则,她是他的幕佐,他要护她!沈知意感激地看着他,倍感温暖。钟离辞的眸光又暗了几分。

妙娘急忙尴尬地道歉,语调沉了下去:“原来是沈姑娘,是我眼拙。”

卢萧大手一挥,大声说道:“再过半个时辰就要敲夜禁鼓了,请你来,是行乐的,快入座吧。”

“是。”妙娘缓步坐在晏长倾的面前,拿起案几上的白玉酒筹,这是长安城宴会上最重要的节目——行酒令。行酒令的规矩很多,她游戏里的“律录事”,也叫“酒纠”。她一生的命运都掌握在一根根刻着酒令的玉牌上,成为平康坊唯一的胡女都知。

一晃数年,芳华远去,当年的恩客依然喜欢让她来当“酒纠”,成全了她的名号。她瞄了一眼席上的众人,刻意地抹去沈知意的影子。她沉稳地说道:“今日座上宾客不多,不必分工,行简单些的酒令就好,也不必用如此多的玉牌。”她将竹筒抖了抖,抽出半数,“抽到什么,按照酒令去做就好,请晏县丞监督。”

卢萧生来傲慢,又醉意醺醺,他无视晏长倾,径直说道:“好!我先来!”

晏长倾没有在意,妙娘便倾斜着身子,将酒筹递了过去。

卢萧抽出的玉牌无意间划过妙娘眼前的轻纱,妙娘稳稳地握住那根玉牌,念道:“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她微笑地看向卢萧,“请卢少卿与朋友对饮。”

“朋友?”卢萧一一扫过晏长倾和钟离辞,除了厌烦就是嫉妒,他又看向薛从和魏启,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他直勾勾地指向低头沉思的沈知意。沈知意又惊讶地打翻了案几上的空茶碗,云时晏苦不堪言。

卢萧是长安城尊贵的世家公子,出了名的目中无人,他从不与人对饮,尤其是女子。今夜,他的眼神和言辞都表露出浓烈的情意,连温吞的云时晏都看出了端倪,那个人就是沈知意。

妙娘阴柔地伸出手,露出白皙的手腕:“沈姑娘,请——”

众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她。晏长倾揶揄地瞄着钟离辞,钟离辞骨节分明地握着酒杯,却依然未动。

随后,晏长倾发出爽朗的笑声,又开始为沈知意解围:“今日来的都是朋友,不如我们同饮。”

“不,我喝。”沈知意出乎意料地站了起来,她丝毫没有领会到卢萧的眼神,也没有在意众人的目光,她一直在盯着妙娘的手腕,“请妙娘为我倒酒。”

妙娘愣住了,她深切地感受到一道明锐的目光,是她哪里做错了?帷帽前的轻纱微微颤抖,但是玲珑的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她从案几上拿起酒壶,倒下一杯酒,沉稳地端到沈知意的面前:“沈姑娘,请——”

沈知意接过酒杯,看着她手腕上的半片蝴蝶纹身,压低声音:“你不是妙娘。”

妙娘的手猛地顿住了,杯里的酒漾出几粒水花:“沈姑娘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是祥云祥糕团店的雇工。”沈知意继续说道。

“哦?”妙娘发出一声轻叹,手上的力道轻了几分,她将酒杯推过去,“沈姑娘的酒还没喝,就醉了,快和卢少卿对饮吧。”

“你就是糕团店的雇工。”沈知意坚持地说道。

妙娘转过身,看向卢萧,拿捏着花坊间惯有的腔调:“哎呦,卢少卿还等什么?沈姑娘等着和你对饮呢。”卢萧兴奋地朝沈知意举起酒杯。

“慢!”晏长倾也举起酒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与卢少卿相识相惜,也算半个朋友,不如我们三人同饮。”他示意沈知意,沈知意心存疑惑地喝下。

卢萧也伤感地喝下这杯单相思的苦酒,火辣的酒气刺痛着他的喉咙,他看向脸色苍白的钟离辞,似乎看到了他和她的结局。

“好酒!”他露出畅快的笑意。

“轮到晏县丞了。”妙娘又捧着白玉酒筹走向晏长倾。酒令依然在继续,却少了往日的欢快。正堂里莫名的沉闷,轮了一圈的酒令下来,竟然没有人想再继续行令。

“莫非妙娘老了?”薛从遗憾地自言自语。晏长倾便让阿镯送妙娘离府,妙娘在临走前哀怨地应下了沈知意投来的质疑。

酒宴在妙娘离去不久便散了,薛从和魏启分别住在长安城东的胜业坊和永兴坊,距离辅兴坊极远,两人最先离去。临走前,云时晏还不忘提醒魏启送厨娘的事情,魏启满口答应,云时晏满心欢喜。醉意醺醺的卢萧也被车夫扶上马车,晏长倾吩咐夏维送去了云时晏配置的醒酒茶。

钟离辞的马车停在晏府的后门,晏长倾嘱咐沈知意去送客。从正堂到后门要穿过整个晏府,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寂静优美。

此时正值初春,春寒料峭,一场贵如油的春雪洗去冬日的浮尘,对务泽好,更预兆了丰年。两人走在曲幽的小径上,步伐轻盈又缓慢。

“怪我吗?”钟离辞歉意地问。沈知意温暖地摇头,她住在晏府,众人皆知她是晏长倾的幕佐,晏长倾有千万个理由为她解围。而他和她却隔着万丈阙楼,她没有让他解围的理由,又没有让他解围的身份。

钟离辞痛楚地捂着胸口,那颗金球扎着他的心,他用力地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别——”沈知意抬起手,小巧的金环月映入钟离辞的眼帘,他的眸渐渐地深了下去,他拉住她的手,苦涩地劝慰,“别,无,道。”

“忘记,忘记别无道。”他低沉地重复。原来清晨时,沈知意曾经拜托他查找关于朝堂派兵剿灭别无道山贼的事情。此事发生在十年前,在这十年里,陛下强悍削藩,连年征战,谁还会记得剿灭山贼的小事?此事若深查下去,那他和她?

他不想她陷入痛苦,他只想看到她明媚的笑。但是他错了,他错在逃避,更错在不懂她。她怎能忘记在别无道倒下的双亲和满山的映山红。即使再难,背后有再大的阴谋,她也要找出真相!

钟离辞从她的眼底看到了坚不可摧地执意,他叹了口气,蒙蔽了自己的心:“我会尽力帮你。”

沈知意露出欣慰的笑容,钟离辞的心却沉到了潭底。

晏府的花园很大,景色错落有致,虽然有些萧条,但是依然能看出原主人的优雅闲情。

两人并肩同行,离得很近,甚至可以听到襦裙和袍摆摩挲的沙沙声,沈知意却觉得离他很远,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晏长倾说得对,她总是自以为是地用自己的想法去揣摩别人,将自己的想法强压给别人。直到她站在钟侯府的门口,看着钟侯府老宅的坊墙,她才知道,她和他真的隔着好远。

一种发自心底的寒意和失落弥漫在五脏六腑,再扩散到身体的各个角落,她很痛,痛到极致,她急于找到释放的出口。

“不舒服?”钟离辞体贴地问。

“不,我很好。”沈知意摇头,她慌乱地说道,“没想到你还有射覆的本领。”

钟离辞认真地说:“我还有很多本领,我会慢慢告诉你。”

沈知意深深吸了一口气,避开尴尬,继续说起射覆:“今天真是大开眼界,能看到双射对双覆。”

钟离辞忽然停下脚步,他的身后是一棵高大的紫薇,紫薇畏冬,还没有发芽,散落的枝条像一把随时落下的无环刀在他的头顶肆意摇动。他深情地看着她的双眼:“此题虽然是双射对双覆,但是猜出杜鹃花很容易,猜出别无道,的确很难。”

沈知意疑惑:“卢少卿说有战功,又谋逆吗?为何是昭靖太子?”

钟离辞目光一滞,微微抬起头,看向飘扬的枝条:“卢萧只说了一半,昭靖太子战功累累,他薨亡后,留下嫡亲血脉,是先皇代宗的嫡长孙——舒王。而舒王在前朝谋逆,舒王和家眷都被陛下处斩,连三个月的男婴都没有放过。一夜之间,舒王府的下人被转卖为贱籍,婢女被充入花坊,舒王府成了空宅,如今更成了长安城知名的阴宅。”他的眼眸深谙如夜,“妙娘便出自舒王府。”

她?沈知意心头一惊,凭借那半片蝴蝶刺青,她几乎可以认定她就是糕团铺的雇工,怎么会是平康坊的妙娘?又和舒王府扯上关系?舒王谋逆的祸事已经盖棺定论,朝廷和后宫都很少提及此事。以此事射覆,的确是绝佳的妙题,既不会扰乱朝纲,又极为隐蔽生僻,看来薛魏两位公子的确下足了功夫。

“你对妙娘很熟悉吗?”沈知意想到了推背血案,凡是和糕团铺有关的人,她都想了解。

钟离辞缓慢地应道:“我和她怎么会熟悉?不过是在酒宴上见过几次。今日晏长倾请她来行酒令,倒也出乎我的意料,毕竟请妙娘赴宴的都是她以前的恩客,在四旬之上。据说,她是舒王府的舞姬,因受谋逆的牵连被卖入居德坊,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越到平康坊,以行酒令做了都知娘子,这一做就是十多年。”

“那今日的妙娘和平日里有什么不同吗?”

钟离辞继续说道:“这就是妙娘的过人之处,她从不以真容示人。在酒宴上行令也戴着帷帽。若说她的不同?”他的眸光凝聚成一个小红点,“她今日拿白玉酒筹的姿势不太对,以她的姿势,早晚会将白玉酒筹摔在地上。她行酒令多年,应该明白这样的道理。”

“还有吗?”沈知意追问。钟离辞默默地摇头,两人继续行走,当走到晏府的后门时,夜禁鼓开始敲响,连绵的鼓声响彻九宵。

沈知意担心他赶不及回府,钟离辞安慰:“放心,我会让阿蛮快些赶车。”

“保重!”沈知意露出明媚的笑容。

钟离辞痛惜地看着她,她身后的灰墙上爬满了枯萎的蔷薇藤蔓,藤蔓的根埋在潮湿的泥土里,它蛰伏了漫长的冬季,浑身蓄积了力量,只要给它一个温暖的机会,就会破土而出。

这不就是她,和他吗?

“保重!”钟离辞忧伤地坐上马车,急驰离去。

喧闹的长安城终于褪去白日的光鲜和华丽,拉上了死气沉沉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