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真假难辨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东贵西富。谢府座落在城东的安兴坊,位于城东,与皇宫为邻,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安兴坊住着皇帝的娘舅。皇家与士族谢家联姻,已经有上百年的姻亲,这也是谢安被选为驸马的缘由。
辅兴坊位于城西,所以,三人赶往位于安兴坊的谢府需要横穿半个长安城。
这是一段极远的路!沈知意神不守舍地坐在暖和的马车上,反复抚摸着腕上的金环月。她贴身穿着柔软的缎面茧袄,腰间佩戴的双绞彩绳的荷包,里面装着钟离辞亲手调配的香料和喜爱的螺贝,清新沁人的香气仿佛湖面的微澜从她的指缝渗透、晕开、弥漫,却化不开湖心的那一点,那个人。她不时挑开墨竹暗纹的帷帘向外张望,清澈的眼底凝聚着期待,又含着沮丧。晏长倾瞄着她,自然猜得出少女忸怩的小心思。
“夏维,绕去兴化坊。”他随手摇动彩绳,马车外传来清脆的铜铃。夏维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又看向云时晏,不露痕迹地说道:“你昨夜未归,回府道声平安。顺便将我配好的茶饼送给云奉御。”他听到沈知意的眸光亮了起来。
云时晏却是莫名其妙,他记得晏长倾上次送给父亲的茶饼还没有煮完。而且昨日他出门前已经禀告父亲,他并不是第一次在晏府留宿。以往在晏府留宿,晏长倾送他去尚医局,也从未绕过兴化坊。
因为从辅兴坊出发去皇宫是半个回字,出了辅兴坊的坊门,一路向南,从布政坊向东,沿着太平坊、光禄坊、兴通坊、务本坊直行,再由崇仁坊、安兴坊向北,便到了宫门。如果绕到兴化坊,要多走三个街坊。这三个街坊都是世家街坊,街款坊大,至少是寻常街坊的二倍。
他平日里办案风风火火,今日为何要绕远路?云时晏嘟囔了几声,没有追问。他习惯了顺从,他办事总有自己的道理,他信他!回府也好,他刚好可以照看一下从街边捡来的那只花猫。
“过通义坊就是兴化坊了。”他指给挑帷帘张望的沈知意。沈知意听到兴化坊三个字,心跳得厉害,不知是茧袄太过厚重,还是马车内的炭火太足,她的脸颊泛起红晕,她尽量平息跃动的心情。但是那微微颤抖的朵钗清清楚楚地映在晏长倾的眼底。
晏长倾莫名的烦躁。自从踏入长安城,他总是在做违心的事,无论是恶事,还是善事,他身不由己,又无可奈何。既然她心里的人是钟离辞,他便送她去见他。因为他不想看到她落寞的眸。
他善于射覆,猜得出覆于碗下的秘密。他阅人无数,读得懂人心。然而,在风云暗涌的长安城,他却看不懂两个人。一个是钟离辞,一个是吴承璀。至今为止,他和这两个人都是一面之缘。昨日的四目相对,那道透过铁面具的寒光深切地震撼了他。钟离辞却恰恰相反。
这位表面看起来赢弱不堪的侯门世子,从少年起便舍弃了入苑坊尊贵的王府,搬到兴化坊的老宅。他为人谦恭,又不失体面。他虽然穿着半旧的月白袍子,熏袍的香料却值千文。他的言辞谈吐间有理有据,句句都暗含深意。他是念旧的人,也是执着的人。念旧岂能忘记逝去的人,逝去的事?执着岂能甘心困于桎梏?他敏锐的直觉告诉自己,他也是戴面具的人。
吴承璀的面具戴在明处,钟离辞的面具戴在暗处。两个人都是有秘密的人,不同的是吴承璀的秘密无人知晓,而钟离辞的秘密人尽皆知,尤其是紫宸殿里的天子。或许,这些年,他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将秘密变成真正的秘密。
不过,他对她的情感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在丹凤门前等了她一夜,他委身求他,却不能主动去救她。如果他没有遇到他,他能否会顺手推舟地救下沈知意?为什么还是沈知意?他幽深的眸底闪出隐隐的暗芒,他想到了另外的事。
马车缓慢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行走,沉重的车轴发出吱嘎的声响。沈知意不停地向外张望,她透过榆树的枯枝看到了兴化坊的坊门。高大的石壁上捆绑着元宵夜的彩绸,兴化坊三字古朴劲挺,透出名家的风骨。夏维轻车熟路地将马车转到的巷口云府。停车前,晏长倾又轻轻拽动了摇铃,夏维在空中甩了三记响亮的空鞭,将车停在云府和钟侯府的中间。
“今日多有不便,我就不去拜访云奉御了,代我向他老人家和云夫人问好。”晏长倾将两块用白藤纸包裹的茶饼递给云时晏。云时晏捧着茶饼下了车,低沉地嘀咕了几句。
马车内变得安静,沈知意默默地看着钟侯府的围墙,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晏长倾盯着她,径直地问道:“你也想下车吗?”
沈知意尴尬地摇头,难道主动去钟侯府找钟离辞?她落寞地抚摸着金环月,她若是金环里的小月牙该有多好,他可以将她时刻戴在身边,握在掌心。她抬起头,刚好迎上晏长倾幽深莫测的眼神,他总是能窥出她的心事。她执拗地说道:“我下车做什么?”
晏长倾挪开眼神,漠然地说道:“云时晏走路很慢,没有半个时辰不会回来,你带螺贝了吗?”
沈知意摸着腰间的荷包,轻轻地抚摸螺贝上那颗突兀的贝片,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吹段临睡前的曲子吧。”晏长倾缓缓地闭上双眼,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沈知意安静地将螺贝放在唇边,悠扬的曲调从回旋的螺贝里释放,飘出马车,越过钟侯府的围墙,回旋在兴化坊的上空。
不一会儿,钟侯府的大门开了,一个风骨卓然的身影站在宽阔的门庭里。晏长倾睁开双眼,熟练地用泛白的指尖儿夹开帷帘,他看到一个阳春白雪的男子正朝着马车的方向走来。他依旧穿着半旧的袍子,肩上披着貂毛圆领的披风。他仿佛是冬日的使者,正缓缓奔向盎然温暖的春天。
“果然有缘。”他苦涩地放下帷帘,眼前裂开一道道黑色的光,他在黑光的夹缝里找寻自己的春天,他找了很久才发现,他没有春天,只能从冷的发抖的冬日走向下一个更冷的冬日。
“我,下车哈。”沈知意看到了钟离辞,她收起螺贝,眉宇间流露出少女的娇羞,她麻利地下了马车。
晏长倾是礼数周到的人,他本应下车与钟离辞寒暄问候,但是他怕打扰了她的兴致,又怕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他只能继续闭目养神。
人闭上了双眼,听力就异常的灵敏,即使他不想听,他的耳边也依然传来钟离辞那温润亲切的声音。
“可好?”
“好!”沈知意的声音柔和甜美。
“春寒料峭,你在外奔波,照顾好自己。”钟离辞轻轻咳了几声。
沈知意心急地问道:“是前日在雪天染了风寒吗?云时晏也在,不如让他诊脉,开个方子。”
“无碍。”钟离辞静默地看着她。她一直以为他们在凌烟阁初见,她却不知,他已经见了她十年。十年里,伶牙俐齿的女童长成了娉婷少女,她的话越来越少,性子越来越沉,唯一不变的是眸心的光,那束光仿佛一颗炙热的火种,灼烧着他的心。他不想让她卷入杀局,而她偏偏在漩涡中心。他捂着胸口,那颗圆润的金球滚动在他的心田,他的心似乎真的动了。
“查案顺利吗?”他关切地问。
“我们要去谢府。”沈知意扇动着微翘的睫毛。
“哦?”钟离辞深沉地看向马车的帷帘,晏长倾挑开了一角。
“钟世子!”
“晏县丞!”
两人简单地寒暄之后,晏长倾看向沈知意,提醒:“云时晏快回了。”沈知意有些不舍。
“快回吧,查案要紧。”钟离辞淡淡地说,“马车上暖和些。”
“嗯,我想求你一件事。”沈知意走近一步,低声说了几句。钟离辞的脸色微变,眼眸深处的暖意缓缓散去……
两人暧昧的背影清晰地定格在晏长倾一指之间,他落寞地放下帷帘。钟离辞脸色苍白地离去,沈知意回到马车,车内顿时飘起沁人的香气。
“谢谢你。”聪慧的沈知意自然知晓晏长倾苦心的安排。
“谢我什么?”晏长倾明知故问。
沈知意笑而不语,她想从茶炉上拎起小茶壶,为他添杯热茶。晏长倾却拦下了她:“我不渴。”他在意地看向她的手指。
“我渴了。”沈知意误解了他的心意,以为他又要挖苦她。
“你也不准喝。”晏长倾想到她和钟离辞暧昧的举动,板起隽秀的脸。
“蛮不讲理。”沈知意自言自语。
“真是蛮不讲理!”云时晏慢吞吞地上了马车,坐在沈知意的对面,“真是太蛮不讲理了。我救了那只花猫,它竟然用爪子挠我。”他忿忿不平地抱怨,平整的胸前还沾着几根柔软的猫毛。沈知意笑弯了眼,车内生出几分童趣。
晏长倾拂过宽大的广袖,贴心地为云时晏添了杯热茶,顺带给沈知意也添了一杯,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早说过,那只花猫有野性。红手娘训练多年的猴子都丢了,你如何能训好那只花猫?”
云时晏不服输地抬起头:“再有野性,也是一只花猫,我一定要训好它。”
“先把花猫的爪子剪了。”沈知意无声地端起热茶,献出了幕佐的高策。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云时晏大彻大悟,“今晚,我就用验尸钳拔掉它的爪子。”沈知意朝他不停地点头。
晏长倾听着两人认真的对话,忽然觉得无论是车外,还是车内,他都成了多余的人。
这真是一段极远的路程,又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马车才抵达安兴坊的谢府。谢府门前围着一群家丁,空气里散发着鱼腥和淤泥的气味。三人下车询问,原来今日晨鼓时,谢府旁的沟渠河面上飘起大量的死鱼。打捞死鱼的家丁推断是因为前夜的那场春雪融化,引起了沟渠水位的上升,冲刷了埋在泥沙里的冻死鱼。但是细心的沈知意发现死鱼的鱼鳃红润,鱼眼锃亮,分明是刚死不久的鱼,并非是冻死鱼,云时晏也验证她的推断。
“这些鱼能吃吗?”谢府的家丁打起了死鱼的主意。
“不能。”脸色深谙的晏长倾果断地摇头,他从死鱼的鳞片上发现了粘稠的黏液,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黏液意味着什么,噩梦里的黑暗记忆潮水般被涌来,搅动着他藏在最深处的秘密。他指向沟渠,“去上游打捞,在下游拦网。记住,打捞上来的死鱼都不能食用,我怀疑有人投毒。”
“投毒?”家丁们傻了眼,纷纷拿起渔具走向沟渠。
沈知意惊讶地看向飘浮着浮冰的水面,有人在河渠里投毒?她在晏长倾的眼底看到了惊慌和恐惧,他也有害怕的事?
这时,云时晏缓缓地从荷包里拿出银针,划向死鱼鼓鼓的腹部,剖开的瞬间,墨绿色的黏液透过鳞片流了出来,黏液里还包裹着腥臭的淤泥和腐烂的内脏。
“这——”云时晏颤抖地拔出银针,刺向另一条死鱼,黏液流出,散发出更浓的腥臭味。
沈知意捂住口鼻。晏长倾紧锁着眉宇,深奥的谜团绞着他紧绷的神经,缠绕他多年的梦魇挣脱着牢笼,像死鱼一样游离在水面之上。
“死鱼的毒和司天监——”云时晏张望左右,欲言又止,沈知意却立刻猜出他没有说出的话,司天监也中了毒,和死鱼相同的毒。
自从出宫,她本不愿意回忆祭祀那晚发生的祸事,可是无论是别无道还是司天监,总是不时地出现在她的脑海。当日在凌烟阁,张公公千算万算,他非但没有报仇,反而为陛下挡住祸事。如若他没有出手,司天监的阴谋得逞,斩杀朝臣,刺杀天子,凌烟阁该是如何的血雨腥风?
云时晏既然知道司天监中了毒,那晏长倾?她惊出一身冷汗,她为了宁婉应下推背血案,艰难地在陛下的掌股间求活,背负长安神探名号的他岂不更加艰难?
原来他真正应下的不是长安县丞,而是凌烟阁的杀局。他要查出司天监背后的人,背后的阴谋。怪不得他昨夜又给了她重新选择的机会,他要踏过的将是长安城最荆棘的桥,随时都有坠落深涧的危险。他真的会将坠落当成飞翔?她和他是一种人,既然他不说,她也不会追问。
此时的晏长倾正注视着忙碌的河面,谢府的家丁正在上游拽动渔网,渔网里除了死鱼,竟然还打捞了一只面孔狰狞的死猴,猴子的背上插着一把胡刀,家丁忙碌地将死猴的尸体拖到岸边。死猴的脖子上系着松散的红绳,坠子不知所踪,此外,死猴的尾巴还有一处明显的折痕。
晏长倾认出是被宁婉弄丢的猴子,这只猴子常年累月跟随宁婉表演戏法,整日直立行走,猴尾上才会有折痕。他示意云时晏,云时晏小心翼翼地将银针刺入死猴的鼻孔。顿时,从死猴的口、鼻、双眼、双耳里分别流出青紫色的黏液,黏液里挤压着无数的水泡,水泡里并没有黑色的淤泥,反倒透出清亮的奶色。
“和司天监体内流出的黏液一模一样。”云时晏谨慎地压低声音,“我还没有找出他中的是什么毒。”
晏长倾盯着恶心的死猴和腥臭的死鱼,他仿佛看到一只只挥舞利鳌的甲虫在黏液里挣扎、打斗。他庆幸寒冷的初春阻止了残忍恐怖的梦境,却无法阻止冷血的杀戮。到底是谁?连一只猴子也不肯放过?
他脸色阴霾地唤来了夏维,夏维早年从军,在死人堆里逃生,他见到沾满黏液的死猴和死鱼的并没有不适和惊讶。他按照晏长倾的吩咐,拜托谢府的家丁雇了辆牛车,将死猴和死鱼一并拉走。
“若是再发现死鱼,烧了便是。”云时晏细心地嘱托谢府的家丁,谢府的家丁都是伶俐人,不停地说着感激之言。
沈知意站在一棵百年的老榆树下,看着“双晏”忙碌,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追问,她在等他主动解释,可是她打错了如意算盘,她等来的是“跟上”。她习惯地跟在他的身后,云时晏不见了。
“他有自己的事情。”晏长倾低沉地说道。
“他去验尸了。”沈知意不假思索地回应。大理寺的卷宗上记载谢安的尸身已经封馆入土,与他推背同死的婢女寄殡在永宁庵,云时晏不会错过验尸的机会。
晏长倾眸光一滞,又冷漠地说了句“跟上”,沈知意识趣地跟上他的脚步。
谢氏兴于魏晋,与士族王氏齐名,虽然近百年来日渐式微,但依然是皇族姻亲,荣耀满门。进入谢府不必经过坊门,谢府的乌头门直接开在十字街的坊墙上。守门的家丁在前面引路,沈知意和晏长倾来到谢府的正门,正门外的戟架上立着整齐的长戟,戟上绑着飞扬的幡旗。谢公不在府里,正对晏长倾的心思,少去了官场上的礼节。
两人来到谢安居住的卧房,也是谢安遇害的地方。据引路的家丁说,自从谢安遇害,夫人思子,便派人封了卧房,卧房已经许久没人打扫。
这是一间华美艳丽的卧房,地面上的每块回字纹花砖都磨得光滑如镜,床榻和小书房之间隔着琉璃珠帘,珠帘婉转,琉璃闪耀,曾经丝毫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惨烈的命案。
沈知意按照卷宗里记载的顺序,努力还原着谢安和婢女遇害时的情景。谢安在前,婢女在后,两人后背中刀,推背而亡。可是云时晏验过谢安的尸体,谢安腹部中刀才是致命伤。据巡院的家丁回忆,他们透过窗棂看到卧房内暧昧的姿势,还以为婢女在服侍谢安更衣,并未在意。可是等他们巡院再回来时,发现窗棂上的倒影竟然没有动过,胆大的家丁去敲门,这才发现两人已经遇害。
“你离去时,婢女也在?”她想到晏长倾当晚也来过这间卧房。晏长倾拂过广袖,缓缓在牡丹花纹的窗棂前踱步,他努力地拼凑零碎的片段,试图在杂乱无序的线索里找出真相。
那晚,他的确来过卧房,还听到很多不应该听到的醉话。谢安承袭了谢氏的文脉,博学儒雅,更能双手执笔写字,是长安城知名的世家公子。就是这样一位才情横溢的公子,也有苦闷的心事,他不愿意迎娶永嘉公主,另有意中人。但是他顶着谢家的荫翳,怎能随心所欲?在谢府接到圣旨那日,他心生闷恨,在平康坊与赶考的举子斗诗,将举子狠狠的羞辱,举子一时想不开,吊死在客舍的房梁,仵作验尸,举子属自裁。谢安不是凶手,举子却因他而死,放眼长安城,谁能惹得起谢家?此事被市井的说书人说得天花乱坠,甚至还加上了骑马跨刀大战五百回合的虚言,谢安从文弱的世家公子变成文武双全的状元郎。世间事,微妙于此,举子为名而死,反倒成就了谢安的名。
谢安从此不再是从前的谢安!他欣然接受驸马的名号,时常在府中设宴作乐,以喻风雅。那夜,他送他回卧房时,他已经醉得无法走路。他特意交代婢女多煮些醒酒的香茶,婢女很了解谢安的习性,不但备好香茶,还备了一碟糕点,她说谢安夜里有吃夜食的习惯。他记得临走前,卧房平静如初,透过珠帘的空隙,他看到谢安斜着身子倒在软榻上睡觉,软榻前的案几上摆放一碟糕点,还有一壶醒酒的暖茶,可是大理寺的卷宗抹去了这些痕迹。
在他离开的半个时辰里,卧房内发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他只记得遇到了宁婉。他与宁婉在太傅府的宴会上结识,红手门的戏法是各家宴会的重头戏,连天子之家也不例外。
他在长安城参加过多少次宴会,便见过多少次宁婉。他善于射覆,并不在意宁婉的戏法。在他看来,真亦真,假亦假,在真假之间,他只信真的可以变成假的,而假的永远不会变成真的。恰巧,宁婉擅长后者,他对她无感!
而宁婉对他的心思,从她看他的眼神和那身火焰般的襦裙开始,他便心知肚明,他不愿招惹麻烦,尤其是女子的麻烦,他刻意躲避她。
宁婉却不这般想,那夜在谢府,她对他**爱慕的心声,他直白地拒绝了她。自负的宁婉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拒绝会如此干脆,不留一分余地,又如此残忍,没有一分情意。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告诉她,她只看到了他的半面桃花,却忘记了他还是半面阎王。他无心,不喜欢她,也不喜欢任何人,宁婉失落而去。
也就是那夜,她弄丢了训练有素的猴子。今日,猴子的尸体和无数条死鱼突然出现在沟渠,猴子的背上插着一把胡刀,它曾经和谁推背?毒又是从何来?
“你仔细查找线索。”晏长倾蹙眉,“我去外面走走。”
“好。”沈知意颌首,晏长倾走出门外。屋外的光和煦明亮,将卧房照得一尘不染,她看着疏离的光洒在他挺直的背上,竟生出一种痛惜。
他们是伙伴!
她挑起襦裙开始在卧房内查找线索,这是她最擅长的事。她以琉璃珠帘为线,首先检查了小书房,书房见人品,谢安精通笔墨,文房四宝皆为珍品,他尤为爱砚,桌案上整齐摆放着形同簸箕的端砚、白釉璧水砚、还有一方青紫纹相间的易水古砚,每方砚上都配有不同的紫毫,看得出谢安是条理清晰,又极为讲究方圆规则。
桌案的对面是摆满名家墨宝的书架,每张墨宝都以流派区分,多为秦篆和魏晋风度。沈知意曾在宫廷书阁当过差,熟知书画,她无意间发现一张本应归为秦篆的《琅琊刻石》拓本,竟归到魏晋王家的书格,与《淳化阁帖》放在一起,谢安糊涂了?她顺手将《琅琊刻石》归到秦篆的书阁,与《泰山刻石》放在一起。
小书房没有线索,她将目光转向琉璃珠帘的另一侧,那一颗颗琉璃珠子像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似乎在告诉她,它们见过凶手。她挑开珠帘,走进卧房,卧房的地砖上铺着花团锦簇的毛毯,毛毯松软鲜艳,是胡商经西域从外族带到长安城的,这张毛毯足以买下整座大通坊,这就是世家和寒门百姓的区别。鲤鱼修炼千载,跳跃龙门是所有人羡慕的幸事,但是这仅仅是鲤鱼的幸事,世上还有一群人要修炼千载才能成为鲤鱼,他们要付出双倍的艰辛,才能得到跳跃龙门的机会,譬如她,还有她的伙伴!珠帘上的琉璃珠子也像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感慨地抚摸着茸茸的毛毯,在毛毯柔软的缝隙间竟然找到一枚铜铃铛。看着熟悉的铜铃铛,她想到沟渠前的一幕,她着急地去找晏长倾。
晏长倾正在曲折的回廊尽头听一名小婢女哭诉,花园里的景致萧瑟凋敝,小婢女哭得浑身颤抖,晏长倾的脸色愈发的黯淡。
“这些话,不要再对任何人提及。”他抓了一把铜钱放在回廊的围椅上。小婢女哽咽地低着头,晏长倾缓缓离去。
两人在回廊的另一端相遇,沈知意拿出铜铃铛,两人会意的目光对视。晏长倾勾起嘴角,吐出两个字:“跟上。”
沈知意自以为通过查案,已经和晏长倾有了默契,但是她很快打消了这种可笑又可怕的念头,那是因为她不了解他。两人刚走出谢府,他竟然告诉她今日要在府内举办“烧尾宴”,更让她惊讶地是他不仅邀请了世家公子,还邀请了钟离辞、卢萧、平康坊的妙娘。她一路疑惑,猜不透他的心思。
晏长倾不紧不慢地抚摸着铜镜,解释道:“今夜只是小聚,邀请的都是平日里为晏府出过力的人,他们三人除外。”
沈知意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今夜的宾客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山外有山!”她泼了他一头冷水。
“我就是山外山!”晏长倾拽过马车上的摇铃,心情愉悦地说道,“再快些,我要为云时晏准备鱼脍。”
夏维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他扬起马鞭在空中甩过,马车急驰地转过巷口,颠簸间,毫无准备的沈知意不偏不倚地摔在某人的怀里,她刚挣扎地爬起来。
某人又拽起了摇铃:“再、快、些!”